大荒之原遇(kui)怪
天蒼蒼而地遠,海茫茫而生煙。
上古神州大地經曆了上千年的演化,但人、神、獸之間的糾葛仍沒有止息。大小部落之間征戰不休、互相吞並,最終形成了東西兩大既合作又對抗的部落聯盟。
西方部落聯盟又經數百年磨合,進化為國家組織,大禹治水建立大功,獲得部落擁戴,成為首領,之後他改變了堯舜推選天下共主的禪讓製,將帝位傳給了兒子夏啟,所謂“禹傳啟,家天下”。天下本是所有人的天下,現在突然成了一個人的天下,這當然引起東方各族的強烈不滿,他們時刻在尋找反抗機會。
約公元前21世紀,大禹死後,麵對東方各族的對抗情緒,夏啟弓馬縱橫,憑借強大的軍事力量東征,在甘[1]大勝東部強族有扈(hù)氏[2]之後,終於征服了東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一舉奠定了大夏作為天下共主的基礎。
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個君主製王朝——夏王朝由此而誕生了。
甘之戰過去四百餘年,被征服的東方部落中仍有一些人心存反抗,在有扈氏故地,另外一個古老的東方部落有莘(shēn)氏[3]建立了一座新的城池——空桑城[4]。在三十年前一場血火之戰中,這座城池被大夏王下令屠城,有莘一族的男丁全部殉族,但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卻有一個自稱有莘不破的少年踏沙而行,出現在了夏王朝東南部的邊境——有窮國[5]大荒之原的邊緣。
“終於到了!”有莘不破望著麵前的荒原,露出了少年人獨有的爽朗笑容。
“過了這個荒原,我就自由了!”
有莘不破大叫了一聲。他是從夏王朝的附屬國——商國的首都一路向南逃出來的。他知道,隻要越過這片荒原,他就真正脫離了商國的勢力範圍。
商王國的國王是夏王朝八大方伯(bà)[6]之一,是整個夏王朝除了夏王以外最有權勢的人,三十年前滅國的有莘氏、三百年前滅國的有窮氏和四百年前滅國的有扈氏,這些被夏朝滅國的東方部落的遺民都流入商國,成為商國的隱形力量。經過幾代人的發展,代表東方民族的商王成湯已經擁有了直逼共主大夏王的實力,但他的性格卻很平和,這造就了他統治下的國土舉世罕有的安寧。對外人來說,商國是一片樂土,但對生長在商國的有莘不破來說,平靜的歲月他早已過得不耐煩了。
有莘不破夢想中的天地,應該是外麵那個血光四起的世界,那個高手爭雄的世界,那個充滿無數愛情故事和冒險故事的世界。那才是男兒大展雄風的地方,那才是男兒追求夢想的地方。
經過幾個月的準備,他瞞過了他的祖父和師父從家裏逃了出來,改名有莘不破,一直逃到有窮荒原的北端。
眼前就是隔絕夏王朝與南蠻部落的大荒原,東西千餘裏,南北數百裏。夏天百毒孳生,魔獸橫行;冬天則變成一片寸草不長的死域,一切都籠罩在茫茫蒼蒼的白雪中。
當有莘不破即將踏進這片荒原時,一個邊界外小店的老店主試圖勸阻他:“這個大荒原的上空有一個缺口,是當年女媧娘娘補天時遺補的地方,每隔一百年就會有天火降下,將大地燒成一片精赤。荒原裏麵又不知潛伏了多少怪獸,尤其是有一種叫[7]長著一隻手一隻腳的精怪,能夠讓人產生迷幻,不知不覺地就將人誘入死地,除了有窮氏的鷹眼銅車商隊,從來沒有人敢單獨挑戰這個荒原——特別是在冬天。”
但是,老店主的話根本無法阻止躊躇滿誌的有莘不破。少年不顧老人家的歎息,義無反顧地踏入了這片隔絕華夷的禁地。
有莘不破不知道自己踏入荒原的那一瞬間,老店主忽然消失了,接著,一頭隱形的就跟在了他身後,用它那肉眼看不見的獨手遮住了有莘不破的雙眼,讓彎曲的道路在少年眼中變得平直遙遠。他腰間佩戴的那株迷榖(gǖ)[8]光芒閃了幾下,便慢慢地熄滅了……
有莘不破對此卻絲毫無覺,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卻一直走不出這片荒原,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遠。上是天,下是地,前後左右是一望無際的雪被子。在他不遠處,一隻橐(tuó féi)鳥[9]在一蹦一跳。
終於,當他第四次看見那個隻能覆蓋住一個人的雪包子時,他確信自己已經兜了四個圈子,迷路了。可是眼前的路怎麼還是直的呢?有莘不破氣憤地揮出一拳,不想一拳揮出,眼前突然變樣,一個怪影一掠即逝。有莘不破知道受精怪所惑,卻沒有辦法,現在口糧已經耗盡,隻剩下半壺烈酒。他的腿已經開始發軟。空中,一隻禿鷹在他頭上已經盤旋半天了。
難道是在等我倒下,好來啄食我的屍體?想起有人跟他提起禿鷹隻啄食屍體的事,有莘不破突然撲倒在雪包子上,準備裝死,企圖把這頭禿鷹誘下來。雖然鷹肉粗糙,鷹血卻能帶來熱量和力氣。
他慢慢陷進積雪中,鷹還沒被誘惑下來,他卻感到了“雪包子”的異樣。積雪之下,本應該是一抔泥土或一塊石頭,他卻挖出一個人來。淡青色的綢緞,裹著一個水晶一樣的少年,容貌五官長得比精靈還要秀美。商國數十年承平,教化普衍,人物俊秀,但有莘不破卻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雋美的人。
“難道是怪獸嗎?”但就算是怪獸,這個怪獸也長得太漂亮了。有莘不破伸手想探一下這個人是否還有心跳,卻摸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這個人的胸膛上,睡著一隻嬌小的九尾狐[10]。有莘不破又伸出食指,試了他太陽穴下的大動脈。良久,才感覺到一次細微的跳動:這個人還活著!也許正是那隻九尾靈狐,護住了這個陌生人的心脈。
“我要不要救他呢?”
他知道自己已經迷路了,自己一個人能否走出這個荒原都已經是個問題,如果再加上一個負擔,生存的幾率將會很低。
“如果我把他背上,一天以後,不過是讓這個荒原多出一個比這個‘雪包子’高一倍的‘雪包子’罷了。我才沒那麼傻呢。”
有莘不破甩甩手,走了。
一炷香之後,他又繞到這個“雪包子”麵前,不過這次不是迷路,而是主動回來。
“阿衡[11]師父和我講的做人道理,我當時應對如流,難道一到生死關頭就全拋開了?”
“不過話說回來,”猶豫了很久,他又想,“這些道理又不能當飯吃。”他喝了一口酒,再一次大踏步走開了。
頭頂上白色的太陽移過了一個指頭大的位置,有莘不破又回到了這裏。他撓撓頭,自言自語:“我要是不理他,還算個男人麼?要是讓爺爺知道,非給他老人家打死不可……不過說實在的,對他老人家來說,究竟是孫子的性命重要,還是一個陌生人的性命重要?”經過一番猶豫,這個年輕人第三次掉頭而去。
當有莘不破第四次麵對這個不知死活的人時,他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迷路,還是刻意繞回來了。這一次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想,背起人就走。
就在他背起那俊秀少年的一瞬間,一直跟在他背後的異物發出一聲人類聽不見的驚呼,消失了。
兩天後,在大荒原的邊緣,有莘不破倒下了。如果他知道再走四五裏,就能望見荒原邊緣的枯桃樹,也許能鼓舞自己繼續走下去。如果那半壺酒沒有灌進陌生人的口中,而是他自己喝了,也許他現在已經在荒原外麵逍遙了。就在有莘不破倒下之際,那頭禿鷹忽然墜星般落在了有莘不破的身邊……
箭神後羿的後人
車行轔轔。
有窮國的銅車商隊慢慢走出大荒原。三十六頭超大型(mǐn)[12]牛,拽著三十六駕超大型的銅車,踏雪匝匝,七十二騎來回策應,一頭禿鷹在六十丈高空中來回盤旋——這就是通行天下的三十六商會之一有窮商會行商的景象。
商會第一領袖稱台首,那時三十六商會勢力甚大,世俗尊稱其為“台侯”。有窮商隊的台侯便是天下聞名的大箭師羿之斯[13]。台侯之下,設四大長老:蒼、昊、旻、上。四老之下,設六使者,使者禦銀角風馬獸,掌六車、六騎。六使者之下,設車長。車長禦鐵尾風馬獸,掌管一輛銅皮車。每一車附騎士一名,輕騎軟甲;設禦者一名,持鞭和長矛,腰束短兵,驅禦牛,牛之力,能拽八千斤;設甲士一名,銅戟、短兵、軟甲具備;設箭手三名,配短兵,有窮箭手,號稱三十六商隊第一。
有窮商隊主車車內,羿之斯正襟危坐,他的左下首,四大長老盤膝而坐。
蒼長老半側身子,向羿之斯躬身,羿之斯穩坐鞠躬:這是元老和台侯相見之禮。其時東方各國文化鼎盛,雖在日常,禮節不失。
“台侯,商隊規矩:路遇病、弱、疲、難等需救助者,解衣衣之,推食食(sí)之,但不得開車門納之,以防奸細。如今我們身處盜賊如毛之地,而為了兩個來曆不明的少年,遷延三十裏,還救人上車——這不是壞了我有窮商隊的規矩麼?”
“商隊有規矩,但處事有權變。”羿之斯微微一笑,繼續說:“我從少年起來回經過這大荒原,也有三十多年了,幾位長老自然更久。”
蒼長老不由欷歔:“五十六年,快一甲子了……”
“數十年間,不知多少人冒險進入,但凡結伴遇險的,臨危相害,不知多少,而自始至終能夠互相扶持的,四公見過多少?”
蒼長老默思良久,才慢慢說道:“見過兩次,三十三年前一次,十年前一次。”
“五十六年兩見,可知稀罕。那麼為救一個路人而自陷危難,始終不棄,這樣的人蒼公見過多少?”
“一個也沒有。”
“這個少年卻是為了救一個陌生人而令自己身陷死地!”羿之斯頓了一頓說:“所以,我認為救這樣一個孩子,別說繞道三十裏,就是繞道三百裏也值得。”
“若他是在偽裝呢?”
“偽裝?”羿之斯笑了,“量他也逃不過我的眼去。”羿之斯深沉的眼神中,到底還看見了多少旁人沒有看見的事情?
“這人也就罷了。”蒼長老說道,“但被他救起的那年輕人,實在不像一個人。”他回頭望了望昊長老,側回身子。
昊長老半側身子,麵向羿之斯,說:“那個穿青色緞子的年輕人,胸伏九尾狐。九尾狐生在青丘國[14],出現在這裏,十分蹊蹺。另外,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他竟然隻穿了內外兩層薄衫,而且長得也太俊了——雖然沒有脂粉氣,但靜睡之中,仍俊美得讓人驚心動魄,隻怕是個怪獸。”
羿之斯笑道:“這年輕人大有來曆是一定的了。但怪獸卻絕對不是。”羿之斯說不是怪獸,便不是怪獸。四長老都知道,妖物要在羿之斯的鷹眼之下遁形隱性,除非有上萬年的修行。“如果他有那麼深厚的修為,也不必混進來了,從外部攻入,我們也抵擋不住。”
“爹爹,”一個青年躬身進車,向四長老問安後,報告說,“那兩個人醒了。”
蒼長老問:“醒後情形如何?”
“那身穿白袍的小子一醒來就嚷餓,不吃飯,先讓人上酒,把我們都當他下人似的,好無禮。”
“那青衣少年呢?”
“那白袍的小子沒喝幾口酒,就鬧得滿車酒氣。然後那穿青衫的小哥就捂著鼻子醒了。”
“令平,客人既然醒了,便請他們過來一敘。”
帳子掀起,羿令平走了進來,坐在父親的右下首。這商隊主車看上去簡直不像一輛車子,而是一間銅皮包裹而成的房子,六個人依次列坐,非但絲毫不覺局促,還剩下很多空間。
帳子再次掀起,一個身穿白袍的大男子帶著一陣風走了進來。帳子還沒落下,一個青衫少年跟著進車,在白袍後麵對羿之斯和四長老躬身行禮,便靜靜退在一側。
白袍年輕人大咧咧向各人望了一眼,對主人拱手說:“您是這商隊的台侯羿之斯吧,我叫有莘不破,謝謝您的酒了。”向四個長老唱了個喏,在羿之斯對麵坐下了。
“無禮之至!”四老均想。
羿之斯一笑,問那青衫少年:“這位小兄弟卻不知如何稱呼?”
“我叫江離。”青衫少年輕輕說,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呆呆出神。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場景了——
“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抬頭,他年紀很小,小得還不是很懂怎麼說話。眼前問話的這人,整個身體似乎籠罩著一團光、一層霧,讓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小男孩還是覺得這人很親切,哪怕隻是第一次見到,就能感覺到對方很喜歡自己。
他輕輕地把男孩子抱起來,兩人離得很近,但男孩子還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樣。
“好漂亮的孩子。以後,你就叫做江離吧。”
從這句話開始,這個男孩有了這個名字,也有了這個師父。
江離有了師父以後,開始過著一種和人間若即若離的生活。在他眼中,師父就和神仙一樣神通廣大,也和神仙一樣不可捉摸。
“你本來有個師兄,唉,如果他還在我身邊,我也許不會再收弟子。他被人間的事情迷住了,忘記了當初的追求。江離,你這個師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萬不能學他。要知道,紛繁的人間俗務,是永遠理不完的。人世間的情感,也是永遠糾纏不清的。我們必須把這一切看破,才能進入那個無窮境界,那個天外的境界。”
當時這些話江離並不是很懂,隻是點點頭。師父這麼說,總沒錯吧。不過他的心靈第一次放進除了師父以外的另一個人,那個人是他的師兄。
然而師父卻沒有多提師兄的事情。師徒兩個人傳道授業,在蒼茫雲海間馳騁來去。師父那些呼風喚雨、移山倒海的本領,江離也一點一滴地學著。
慢慢地,江離長大了。
“江離,這是你作為徒弟的最後一關,過了這一關,你就正式成為我的傳人,我將會把去天外天的路徑告訴你。”
天外天……
江離知道,師父的歸宿就在那個地方。據說,那是一個極其神秘也極其完美的地方,是師父在一片虛無縹緲中創造出來的一個完美境界。
“我們師門中的每一代掌門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虛無縹緲境界。江離,你將來也要造出這樣一個境界來。那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完美無瑕的境界。當你能夠造出這樣一個境界時,你就滿師了。如果你的師兄當初沒有走,或許現在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那我對本門的責任也便算完成了——這或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牽掛吧。
“不過,在能夠造出自己的境界之前,你先要知道有這樣一個境界,認識師父的境界。
“江離,你在雪裏待著吧。如果你耐得住長眠的寂寞,九十九天以後,你的龍息九轉應該也就完成了。到那一天,這個大荒原,將會有百年一見的大災劫,災劫過後我再來找你。到時你將成為我的衣缽傳人。我會帶你到天外天,傳你本門最深的奧秘。”
江離並沒有問“如果我失敗了怎麼辦?”因為他知道他不會失敗的。他的信心和師父對他的信心一樣強烈。
然而,意外發生了,全都因為眼前這個身穿白袍的有莘不破。
“你怎麼知道我三次徘徊?你當時在哪裏?難道你躲在雪裏?”有莘不破等著羿之斯回答。
“哈哈哈哈……”眾人一齊大笑。
羿令平得意地說:“我爹爹當時不是在雪裏,他在天上。”
“天上?可當時天上隻有一隻禿鷹啊。難道……”車外突然傳來一聲鳥鳴,有莘不破打開車窗,果然看見那隻自己想誘下來充饑的禿鷹。“原來這鷹是你們養的啊!”
有窮商隊的首領羿之斯,擁有和那龍爪禿鷹通靈的本事,能夠看到那隻龍爪禿鷹看到的一切。
“就是這個人把我挖出來的。”看著有莘不破的背脊,江離心想,“而且也是這個男人弄得一車酒氣,把我熏醒的。”他一醒來知道自己沒有在雪裏耐過九十九天,也沒有等到天劫的到來,不由得一片惶惶。
他並不怨恨有莘不破,因為他不認為這樣一個男人能夠扭轉自己的命運。這一切,難道是天意?
但是師父呢?這一關沒有過,他是否會出另外一道題目來考驗自己?還是從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再相見?這些問題當初江離沒有問,因為他認為自己一定會成功的。
可惜一個多管閑事的有莘不破出現了。
江離回過神來,因為他突然發現一直和藹的羿之斯變得英銳起來。這個絕代箭手突然站起,高聲喝道:“警戒!”
“警戒——”
隨著一聲令下,大荒原外出現一道奇景。三十六駕銅車就像一條長蛇突然首尾相接,形成一個圓圈。每一駕車牛的頭朝內,車尾向外。每駕車從上下左右各伸展出一塊一丈來長的銅板:車與車之間板板相扣,圍成一道圓形銅牆;向下伸展的銅板封死了車底的空隙,向上伸展的銅板形成三個箭垛。箭手跨車而上,甲士持戟待命,弓上弦,劍出鞘,七十二騎勒韁警惕。片刻之間,荒原外就如同多出了一座周長百丈的城堡。
有莘不破、江離和羿令平、四長老跟著羿之斯,登上了西南方的車頂。遠遠望去,一片平川之上,稀稀落落幾株枯樹,除了偶爾一陣狂風吹落樹上積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動靜。
“沒什麼事情啊。”有莘不破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馬上報以輕蔑的眼神。整個商隊都知道,他們的台侯是不會錯的。
江離皺了皺鼻子,道:“好重的殺氣。怕有七百騎。”羿之斯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我怎麼聞不到?”有莘不破說。
江離道:“天地間的氣息,本不是為遲鈍的人而設。”
“嘿!”有莘不破說,“隻怕是你附會取寵。”
江離皺了皺眉頭說:“誰附會誰?誰取寵誰?”
有莘不破道:“當然是你附會了:你見商隊警戒,便隨便臆測出一個數字來,讓人佩服你一下。嘿嘿,還裝得神秘兮兮的,人多人少哪裏是鼻子聞得出來的?”
江離目光閃動,道:“若真有七百騎呢?”
“那是你撞上的!”
這時遠處漸漸有了異動,有莘不破也知道確實有事發生。江離深深一吸,道:“我若能說出更具體的情況呢?”
“怎麼個具體法?”
“七百人以上,三四百是銅角馬,一百多是銀角馬,其他是雜獸,領頭的那人坐騎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放聲大笑,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跳下去讓他們踩。”回頭對羿之斯道:“我就不信鼻子連顏色都能聞出……”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發現羿之斯臉色微變,不由得有點緊張,心想不會給那江離蒙中了吧。
兩人談論間,地平線上漸漸塵囂雪飛,繼而轟轟聲響,就像遠方在打雷一樣。漸漸連地麵也開始微微震動。
那一團沙塵越來越近,離車百餘丈,這才慢慢減速,大隊在百丈外停住:當先的是百來號銀角馬,銀角馬左右是數百銅角馬,這兩撥擺定陣勢以後,又有數百雜獸陸陸續續地跟上來,分布在銅角馬兩邊。雜獸中有像熊卻長著象鼻子的猛豹[15],有像豹卻長著五條尾巴、叫聲如敲擊巨石的猙獸[16]——它們或仰天長嘯,或刨地大吼,樣子十分嚇人。喧囂的族群中推出一杆大旗,旗上繪著一頭猛獸:身像牛,腳像馬,卻長著龍頭!旗下擁出一人一騎,雖遠在百丈外,仍能感到這人身上發出一股殺氣。他的座下,正是旗上所繪的那頭怪獸,竟然真的是紫色的!
有莘不破結舌良久,卻也服氣,道:“罷了罷了,算我孤陋寡聞,原來顏色竟然可以用鼻子聞出來。江兄……”
江離糾正說:“我不姓江,隻是叫江離罷了。”
“哦,江離兄,嗬嗬!就叫江離你不見怪吧。看天聽地來估測敵人的遠近數目,這我是聽說過的。但用鼻子聞出數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用鼻子聞出顏色來我連想都沒想過。這中間的道理,你給我說說。”
江離見他居然服輸服得這麼爽快,倒也有點意外,道:“殺氣我確實是聞到了,但數目我是看天看出來的。至於顏色,我是猜出來的。”
“猜出來的?你連看都沒看,怎麼猜?”
“既然看出了數目,這方圓三百裏以內,能動用這麼大陣勢的強盜可就隻此一家——除了三天子鄣山[17]上臭名遠揚的窫窳(yà yǔ)[18]怪,估計也沒第二撥人了。”
“窫窳怪?”有莘不破問道,“是他那頭怪物的名字麼?”
“對,聽說他十多年前收服了這頭畜生,開山立寨,就以這怪獸為名號,在強盜裏麵算是很有名氣的了。”
他們兩個人在隨口應答,恍若無事,其他人可沒這麼輕鬆。窫窳魔王劄羅的惡名,天下間行商的人無不知曉。有窮商隊每次走近三天子鄣山百裏範圍之內,無不惕然,幸而十幾年來相安無事。這次本來也沒走三天子鄣山一線,誰知他們竟然遠隔數百裏跨境而來,而且這陣勢,七百之數,隻怕有多沒少,看來窫窳寨是精銳盡出,今番誌在必得。
“我們總共還不足三百人,打得過嗎?”
“就算靠著車城打贏了,不知要死傷多少人。”
“這次真是出師不利,剛走出家門口就遇上大對頭。”
這些話沒有人說出口,但卻在大部分人心中盤旋著。當然,他們還有最後也最可靠的希望——他們的首領、威震四方的羿之斯。
江離感到周圍的人神色有異,顯然都十分緊張,也就不再多說話。有莘不破神經卻有些遲鈍,想了想又說:“你這個紫色固然猜得有理,但這險也未免冒得太過了。雖然能出動這麼多人的隻此一家,但如果他是派屬下來,嘿嘿,可就讓人見笑了。”
江離看了羿之斯一眼,道:“要來動有窮商隊,自然非窫窳怪親自出手不可。”
羿令平突然跳了起來,怒道:“此刻大家生死一線,你們還在這裏有一句沒一句地胡說八道,我們怎麼就救了你們這樣的人?”
羿之斯喝道:“令平,怎能對客人如此無禮?”
江離輕輕一笑,說:“誰讓你們把我搬上車來的?我自在雪裏麵好好的,要你們多管閑事!”羿令平聽他這麼說,心想自己親自背上車的這人非但不感恩,還要怨人,氣得呆了。
江離轉過頭對有莘不破說:“特別是你,我好好在荒原裏睡覺,你把我挖出來幹什麼?”
這句話一出口,眾人無不愕然。
有莘不破說:“你在睡覺?在雪裏睡覺,不是被困在雪原裏?”
“我是笨蛋麼?是沒出過門的毛頭小子麼?這麼小一個荒原也走不出來?”
有莘不破聽了,臉上微微一紅。他是從小被圍簇著服侍著的人,走不出大荒原倒不是因為體力不堪,而是囿於荒原中的種種幻象,等到幻象破除,體力卻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師父讓我在雪裏睡足九十九天,差了一天也不行,無緣無故的,你幹嗎把我挖出來?如今我不但九十九天的考驗未滿,連人也不見了,我師父見到了會怎麼想?如果他因此以為我沒出息,不再認我這個徒弟,你拿什麼賠我?”江離一開始是譏諷的語氣,說著說著,加了三分怒氣,說到最後,又多了一點酸苦味。
有莘不破苦笑道:“是是是!我是笨蛋,一個沒出過門、自以為偉大又喜歡多管閑事的毛頭小夥子,行了吧?”
江離剛才這番說法本是氣話,但氣話說出來以後才發現其實也是真話。想起和師父後會難期,不禁憂形於色。
有莘不破見他色苦,忙道:“別擔心,我會跟你一起去找你師父,我親自幫你向他解釋。”
江離破顏笑道:“親自?大少爺,你是什麼大人物?再說,我師父也不會見你的。”
有莘不破問道:“為什麼?”
江離還沒回答,突然對陣一聲狂嘶,聲如牛鳴,響過虎吼,有窮商隊的這三十六頭牛乃是洪荒巨獸,聽到這叫聲也同時腿軟。窫窳旗下,銀角馬放蹄衝來。有窮商隊雖然都身經百戰,但近兩年見到的也多是牛毛匪患,罕有這樣近乎軍隊的氣勢。數百人心中無不一緊,一百零八張弓同時瞄準來敵。
羿令平張弓搭箭,對準了衝在最前麵的騎士,隻等父親一聲令下。他眼睛餘光一掃,江離悠悠自歎,魂遊天外,不知在想些什麼;有莘不破神色木然,盯著衝來的數百強盜,就像盯著一群牛羊。羿令平心中大怒:“你們自恃有我們的保護,定然無恙,竟然把這場大難全當做別人的事情。”心念一轉,譏刺說:“剛才不知道誰說輸了要下去給馬踩的?”
有莘不破一愣,說:“啊,差點忘了。”順手搶過一個甲士的長戟,呼地跳了下去,連羿之斯也來不及阻止。
雪沙滿弓刀
冬將盡。
雪與沙同飛。
有窮南疆大荒原外,一邊是銅牆鐵壁,利箭上弦;一邊是獸嘶馬鳴,千蹄踐雪。兩者之間,一個渺小的人影橫戟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