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穎的上海(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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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大家都已熟了,而且早已熟成了另外一個東西。新上海大家更熟,而且早已習慣幾個月後由新的陌生來代替。

老上海不管是真是假,新上海不管停留多久,都已遠近聞名:但是,兩者之間那條隱晦而漫長的路,那條被新新舊舊拉扯得東倒西歪、疤痕斑斑的路,卻很少被人提起,其實很有意味。

最早品咂此間意味並久久不肯離開的人,叫唐穎。

唐穎的上海是蛻殼的上海,蛻殼在最近一次的前期。唐穎不願意對這次蛻殼進行純客觀的俯視或旁觀,她拒絕體驗之外的理性和冷靜。她最大的資本是她自己的感性

生命——一個既緬懷過去、又挑逗將來,既熟知市井、又陶醉文化的上海女性。

這樣的女性是曆史轉型的最大得益者和最大犧牲者,她們嘀咕,她們抱怨,她們放棄,她們接納,她們興奮,她們追趕,最後,她們站出來成了新舊遞嬗的最雄辯見證——

剛剛站出來又不免驚慌,因為眼角中又出現了不易讀解的圖象……

從某種意義上說,唐穎所寫的曆史階段已經過去,但是她筆下的不少人物卻能掙脫那些曆史階段留存下來。唐穎所寫的混亂、熱鬧、焦灼也不再是今天上海的主要風光,但是埋藏在那裏的那種略帶沒落的細膩、略帶傷感的典雅,卻能溶入明天上海的時尚。因此她成功了,也算在新老上海之間打了一個結。

我本人要感謝唐穎的是,雖然我曾比較係統地研究過上海文化,但對她筆下的群落卻比較陌生,是她補充了我的上海視野。我想,寫上海的作品已經很多,今後還會大量增加,但是,若要從文學角度來透析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前後上海生態和生態的演變,越過唐穎有點難。

1 汪文君回上海了。

她沒有回家,卻住在錦江飯店,她讓表妹裴曉玉掛通元明清的電話。裴曉玉在電話裏不情願地問道:

“姐夫,你猜誰來了?

然後是汪文君略略喑啞的嗓音:

“明清,我累極了,頭痛得要炸開來,明天見麵好嗎?”

她去美國八年沒回過上海,他們夫婦倆至少有四年未見過麵,而她與他說話的口吻就像昨天還在一起,這就是他的妻子,自信任性胸有成竹,她不解釋為何不回家卻住飯店,因為用不著解釋,他應該明白,她是來辦離婚手續的,她不能回家和他住在一起,她必須選擇一種態度,使關係走向她所要的結果。

但是,她又何必回來擾亂他呢?她可以在美國辦妥手續,多少份恩怨就是這樣了結。

元明清拿著電話隻感到一陣虛弱,幾個月前接到汪文君提出離婚的電話時,那種窮途末路的感覺又一次控製住他,他以為經過這段時間的自我治療,他應該解脫了。

他可以掛斷電話,不見她,看她能使出什麼新招,可是汪文君正在電話裏歎息:

“明清,我真失望呀,這個城市不再是我們的了,淮海路上的梧桐樹沒有了,這麼好的法國梧桐……在美國聽說外商在蠶食上海,隻要哪個‘大佬,看中一塊地皮,即刻批租,居民掃地出門,來勢比‘文革’紅衛兵還凶……”

元明清一笑:

“沒有那麼嚇人!不過嘛,挨到批租,這一搬走就不可能再回來了,不像‘文革’結束,還可以落實政策,搬出去的人可以搬回來。”

“所以上海住房問題成了我的心病,我父母舍不得離開住了幾十年的好地段,這一搬動是要折壽的,不管是搬到郊區還是國外。你那兒……我們家是不是也在批租範圍內?想象不出你從洋房搬到郊區工房是怎樣的光景……”

“暫時不會搬,以後就不知道了,即使不批租,市政建設需要,也會改變現在的格局,地鐵工程,華亭路上那麼漂亮的洋房不都拆了?成都路造高架橋,房子一直拆到複興路,我一位攝影師朋友收購了好幾隻從老洋房裏拆下的壁爐架,他現在每星期乘飛機朝外碼頭跑,搶拍照片,那些有味道的老房子老街區老教堂以後再也找不到了……”

元明清滔滔不絕,隻有和汪文君他才會有這麼多的話,談談關於這個城市街道樹木天空的變化,這是屬於他們倆的感覺,一對在亂世中相遇而後相處了十幾年的老知己的感覺。

放下電話時,元明清環視一下房間,想到該請鍾點保姆擦洗窗玻璃,給地板上蠟,廢報紙舊雜誌空酒瓶都要扔掉,汪文君喜歡秩序和整潔,不要忘記找出那隻大肚玻璃花瓶,插上兩枝含苞欲放的紅玫瑰,這是汪文君的口味,這個隻在細節上感受浪漫的女人,元明清突然坐下來抱住頭,淚如雨下。她不再回來,不再是他的老婆了,他寂寞了很多年,就是盼著她的回來,看著她坐在長沙發的一端,對著瓶裏的玫瑰,欣喜地伸著懶腰說:

“明清啊,錢真是好東西,可以買來快樂,幾塊錢一枝玫瑰,帶給你一份生命芬芳的感覺,值得!隻要有錢,你想要的感覺都能獲得,對不對!”

脆辣的爆竹聲帶著硝煙味,刺耳刺鼻,是整個春節的聲音和氣味。昨天半夜,他被密集的爆竹聲炸醒,才想起初五是迎財神的日子,聽聽聲音就知道,有多少發財願望強烈的人。在他的感覺中,這一年年的爆竹聲越來越猛烈,已經不是製造熱鬧而是製造恐怖。

事實上,妻子走後的這些春節,爆竹聲給他帶來的是淒愴是孤獨,他的內心,不再有任何節日的感覺。

這一個正月初五的正午,陽光越過元明清家朝南陽台,灑在一片蓋著塵埃的紅木舊家具上。窗台上幾盆綠色的觀葉植物沐在陽光裏卻依然奄奄一息,使房間越發了無生氣。這些盆栽本是他的寵物,文君在家的日子總是嘮嘮叨叨,責怪明清為它們花費太多的時間,天晴天陰啦,澆水上肥啦,搬進搬出,忙上忙下,汪文君隻肯坐享其成,吝惜時間如生命。她走後,他有的是時間侍弄花草,耳根也清靜許多,但他卻不再去花鳥市場,也不再有那份無微不至的照料,在他十分倦怠的時候,幾盆嬌弱名貴的植物也在枯萎。明清才知,養寵物需要興致,而所謂興致是從美滿的生活裏滋生出來,當生活變得千瘡百孔的時候,興致也消失殆盡。

這幾年當汪文君的電話和信日漸稀疏以後,元明清的家也開始有新的女人進出,但她們都如朝露般短暫,誰也無暇顧及他臥室陽台上的盆栽,倒是後來,他雇傭的鍾點保姆,在洗衣做飯之餘,給那可憐的幾片綠葉澆點兒水。

中午他沒有動保姆為他做的排骨麵,元明清經常沒有心情吃保姆為他做的飯菜。他本是個精於烹調的美食家,但這些年,他極少為自己侍弄吃食,要知道品嚐美食是需要氣氛的,獨自吃任何美食都隻有一種滋味。他下班回來,常在對門的一家小吃店打發晚餐,後來小吃店舊翻新,門麵裝飾得富麗堂皇,晚餐是消費不起了,他便將晚餐包給了鍾點保姆,星期天再加一頓中餐。

這一個陽曆一月星期日的中午,分離四年的老婆就在一站路外的酒店,元明清沒有食欲,他放上最喜愛的派瑞·考默的唱片,拉上窗簾,然後把自己拋到床上,多少個星期天都是這樣過來的,躺在床上聽聽唱片,在音樂裏昏昏打盹。醒來時已再·色沉沉,他下意識地將手臂朝身邊探去,然後睜開眼睛尋去,一床軟綿綿的駝毛被褥,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他徹身清醒,內心是一個空洞,他拿起床頭櫃上的煙盒。

他深深地吸進煙,然後徐徐地、一個接一個地吐出煙圈,這種感覺、這種迷失感,是在汪文君剛離開的那一年常常出現,並且通常是在星期天午睡乍醒,他去摸索身邊人,而後慌亂起來,床上隻有他一人,他總是要迷失好一陣,才猛地警醒,搞清了他所麵對的現實。那一年他的身體進行性消瘦,那原先走向中年的發胖趨勢戛然而止,他的體重進人最標準期,他卻在醫院進行各種指標的檢查,以為身體裏潛伏著什麼隱患,內心深處他的自尊令他不願承認,那樣一種植人骨髓的心力交瘁是來自於驟然降臨的單身生活。

很難說這一切是不是母親也負有責任。1980年在父親逝世一周年的時候,五十七歲的母親隻身赴美。她以旅遊名義獲得簽證,然後非法留下,為她作保的親戚與她斷絕往來,她打工的同時學英語,通過考試進入一家慈善機構當護理員,並因此獲得綠卡,之後便開了一間洗衣店。

母親在美國的經曆對她的家人來說近乎是個奇跡,尤其在汪文君更是引以為榮。因為在這之前的歲月母親一直過得安逸,她是醫院的營養師,業餘時間以烹調美食為樂,兩耳不聞窗外事,與注重生活情調的丈夫很是合拍,盡管大陸政治運動不斷,更有發展到極致的“文革”,但他們在外謹小慎微回到家關起門過著小布爾喬亞的生活,苟且偷安中竟也維持住享樂的習慣。

汪文君早在婚前便有步婆婆後塵的意願,所以婚後不打算要孩子,她也不像她的丈夫那般盡情享受兩人世界的逍遙,新婚半年便去業餘學校讀英語,從托福預備班起步,丈夫聽音樂時,她則戴著耳機聽英語。婚後第三年,元母在美國站住腳,並有了足以擔保兒子兒媳出國的資金的時候,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汪文君懷孕了。她已經做過兩次人流,尤其是第二次手術,因為胚胎遺留,而使她有過兩次大出血的可怕經曆。汪文君猶豫了很久,最終沒有勇氣再走進手術室,她留下孩子,也留下了無窮的煩惱。

不能說汪文君是個不稱職的母親,在孩子整個零歲期間,她可說是全心全意,別無他念,她把孩子調養得結結實實。孩子一滿周歲,她就出高價,將兒子托付一戶可靠的人家,先是半托,不久便全托,她則全力撲向這一年度的最後一次托福考試。這就是汪文君,她把心愛的兒子抱到一個陌生的家庭,沒有任何猶豫,就像甩走了一個大包袱,她將糾纏著女人的紛亂如麻的親情處理得如此幹淨利落,令元明清一旁寒心。可是元明清又能說什麼呢,他知道自己作為一名父親也是勉為其難,半夜起床跌跌撞撞給孩子衝奶,太冷太熱性急慌忙總是調不好水溫,這一邊嬰兒的哭聲振聾發聵……一年父親的生涯,留給他的都是這一類煩惱的回憶,他又何嚐不想回到輕鬆逍遙的日子?

雖然,元母希望兒子先行,但元明清是知道母親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他可沒有那份勁頭和勇氣,這是不同的人生觀。他勸過母親也勸過汪文君,“這兒和那兒,沒有根本的區別,人從來不會滿足。”她們不聽他的勸告,更不會去跟他討論這一類空泛的話題,她們倆都是注重實際,充滿活力,也必然是匆匆忙忙的女人。

文君從出國正式付諸行動直至拿到簽證,隻花了兩年時間,這中間她考過兩次托福一次GRE,衝過了600和2000的高分線,獲得了美國南部東北路易斯安那大學比較文學碩士的獎學金。在她準備行囊的時候,孩子已經三歲,全托在條件優越的市福利會托兒所,當然這也是汪文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的名額。

元明清從來也沒有或者說也不想去阻止妻子的出國離家,因為他明白她是不可阻攔的,她和他的母親是屬於同一類型的女人,為了獲得她們向往的那種生活,她們是義無反顧的。

她去美國兩年便將丈夫和兒子接了出去,可明清在美國待了十幾個月就回國了,他是個在輕鬆悠閑的生活中維持著自己的趣味和準則的男人,他與美國格格不入。他對妻子說美國是年輕人的世界,不是我們的,至少不是我的,我在這兒覺得自己是個老人,可我還沒有老。”

他將兒子留在美國獨個回國,任憑妻子的失望和母親的傷心,他這一回國便是四年,這一對夫婦再沒有見麵,他不願去,她不願來,夫妻的緣分已盡嗎?他好像早有準備承受這樣的結果。

可當他黃昏下班歸來,用那把指甲蓋大小的鑰匙打開信箱、看到潔白的信封斜倚在信箱內,或者在靜夜的深夢裏響徹四壁的電話鈴聲驟然而至,從他的身體裏猛然勃發出來的驚喜和緊接而至的悵惘,令他對自身的理性產生懷疑。

元明清深陷在他和文君共同睡軟的席夢思裏,床頭櫃的煙缸裏塞滿讓女人不安的煙蒂,在往事與現實的煙塵裏,他無法擺脫這樣一種疲憊虛脫的感覺。

電話鈴響,他不由打出一個寒顫。

2 田玲嬌滴滴的聲音喜不自禁:

“喂,阿哥啊?你在幹什麼?睡覺?聽歌?又在懷舊啦?人生苦短,莫要辜負良辰美景噢!好吧,好吧,說點兒正經的,我炒了‘希爾頓’的魷魚,這就是說,我將不再受萬惡的資本主義的剝削,今晚我請客,我在‘天天漁港’等你!”

元明清從未這樣爽快地接受田玲的邀請,他刮臉洗澡,換上幹淨的米黃色燈芯絨長褲,和同樣麵料的褐色派克大衣,隻有女人才能將你從女人的陰影裏拉出來嗎?他對著鏡子自嘲地笑了。

田玲高挑個兒、伶牙俐齒,蛋形臉上一雙細長的眼睛笑起來眯成線尤為動人。她曾經是元明清機關辦公室裏相對而坐的同事,剛來那陣整日追著元明清戲稱他“老阿哥”,正是他剛從美國歸來的日子,美國南部熾烈的陽光還未從鼻尖抹去,他已在上海深秋蕭瑟的街頭佝僂起肩膀,氣候、其他一切的反差,把妻兒、家庭留在遠方的失落感,最初的日子明清顯得神思恍惚,但很快田玲的活力風卷殘雲般卷去了他一身的落寞,他開始以他特有的幽默感接受著田玲佻撻的玩笑,沉悶的辦公室豁然開朗。

但輕鬆的關係卻持續不下去了,田玲經常在深夜給他電話,後來又約他出門,他消極地敷衍著。當時他在與石嵐嵐約會,開始了周末的同居。這是一種互惠的男女關係,沒有激情、沒有憧憬,他是已婚的單身男人,她是離婚的獨居女人,他們需要在一些夜晚獲得快樂,他們年齡相仿,有著各自的背景和經驗,彼此坦誠,沒有欺騙和承諾。他卻對田玲的進攻束手無策,他處理不了與田玲的關係,她比他年輕整整一輪,並且裹著剛從學院出來的書卷氣,他怎麼能讓年輕女孩懂得他的需要和心境?當然他的處世原則也不會讓自己在與一個女人同居的時候,與另一個女孩保持著浪漫的聯係。

田玲是一個想要閱盡人間春色的女孩,她,或者說她這一代的女孩,並非如元明清想象的這般單純,她從學校出來急於體驗人生,她是情感世界的狩獵人,獵豔、獵奇、獵感覺,元明清的成熟、帶幾分沒落的優雅舉止,令她心旌搖蕩。他是個有家室的男人,而她也不急於找歸宿,她想象與這個男子的情感曆程將給她的人生留下難忘的一頁。這位自以為現代的圖書館係的本科生把元明清所表現的回避淡漠看成是男人沉穩的風度,她更加神往決意窮追不舍。每晚她與他煲電話,點點滴滴將她一生所有值得講述的故事都向他講述。他不拒絕她的電話,卻不接受她邀他去電影院或者酒吧。有些夜晚他外出深更遲歸,清晨會有她的電話追來,他拿起電話卻是她的沉默,他慢聲細語用玩笑應付她,然後拔了電話線倒頭再睡。

一個周末夜,田玲的電話是石嵐嵐接的,說不清元明清是不是故意讓她幫著接電話,當元明清接過話筒時田玲把電話掛了。星期一上班田玲沒來,第二天也不見人影,整整一個星期,元明清有些沉不住氣,但他壓下了給她電話的願望,這是一次讓她明白他的機會,盡管他內心若有所失。第八天的深夜,田玲的電話來了,她在電話裏抽泣不已,直到他答應出來與她散步她才平靜下來。冬夜寒冷,他們在好幾個私人酒吧門口卻步,那裏麵燈光黯淡氣氛曖昧,元明清隻得把田玲帶回自己的家。

他開亮了房間最亮的一盞燈,為田玲泡上滾燙的檸檬紅茶熟練地做好兩套三明治,吃點心的時候,他說道:

“田玲,你要珍惜你最年輕的這段日子,機關不是你待的地方。”

“學校分配我來,我也不喜歡機關,事實上我也不喜歡我的專業!”

“如今星級賓館都在招聘,你年輕有學曆,那種地方隻是一個起點,會給你帶來許多機會。”

元明清起身找出幾張報紙,田玲翻看了一會,突然丟下報紙,對著元明清滾下熱淚:

“我真的不如她嗎?”

“誰?”

“接電話的女人!”

元明清笑了,直搖頭,起身打開唱機放人唱片,田玲過來把音響關了,站在他麵前:

“說呀,我哪點不如她?”

“不是你不如她,是她不如你,你比她年輕、比她聰明……”元明清躲開田玲的逼視,坐回沙發,笑著加上一句:

“並且身材也比她漂亮。”

“為什麼要找一個差勁的?”

他又笑了,搖頭:

“什麼話,田玲?我又不是搞招聘,挑最優秀的。”

他停頓了一下,說道:

“她很適合我,田玲,這就是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很實在,許多年以後,你才會懂。”

“你是說,我不是你想要的女人?”

田玲的眼睛已經幹了。

他為自己點燃了煙:

“是這樣,你太年輕,這是我最不敢要的,我沒有能力讓年輕女孩幸福!”

“你將為了她和你的妻子離婚嗎?”

田玲站起身去打開唱機,像個掃興的孩子,她覺得自己身上的熱情如潮水迅速退盡。

“我沒有說過要和我的妻子離婚啊。”他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用手焐著茶杯。

“她會知道嗎?你怎麼向她解釋?也許在美國,她不在乎,她畢竟是在一個全世界最開放的地方。”

她站在那兒自問自答。元明清微微搖頭想要說什麼,但田玲已拿起矮櫃上嵌有汪文君照片的相架。元明清想起他和田玲之間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談話,一直是她說他聽,他吞咽下想要說點什麼的念頭,索性拿出一抽屜的照相簿,讓田玲看個夠。

那晚,田玲沒有看完照片就回家了,她說,真困!元明清送她回家,分手時她又說:

“我是我們這般年齡中比較不聰明的女孩子。”

元明清說:

“離開機關吧,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不用你管!”她生硬地答他,扭頭離去。

田玲不再用電話糾纏他,幾個月後,她辭職受聘於賓館去當服務員,走馬燈般換了好幾家大酒店,也一直沒有固定的男友,偶爾給元明清電話顯得興奮而又匆忙,直至考入市中心的五星級大酒店在那兒的商務中心當秘書,此時她才有了一個比較發燒的戀愛(用她的話來說),給元明清的電話就更少了。

元明清準時到達“天天漁港”,田玲已引人注目地獨個坐在一張小圓桌旁喝著茶,她穿一身Esprit休閑裝,豆沙紅的羊毛衫和羊毛褲,長發挽腦後薄施粉黛,在喧囂敞亮的漁港內顯得寧靜而明媚,元明清笑模悠悠欣賞地打量著她。

不過田玲並沒有像電話裏表現得那麼輕鬆快樂,席間她突如其來地歎息道:

“海外女人們嚷著要女權,要變換傳統的角色,要從廚房裏走出去,可我倒蠻想走進去,過過不上班的太太生活。”

“這麼說田玲要做太太啦,有方向了?這的確應該慶賀!”“哪裏,說了風就是雨,根本還沒有方向呢,僅僅是個願望。”田玲急了,用筷子去敲元明清舉起的酒杯。

“對你來說,隻要有願望就會有現實。”

“你真這麼認為?”

田玲認真了,緊緊地盯視著他。

元明清沒有躲開田玲的目光,他問:

“你的藝術家呢,他在等你的選擇呢!”

田玲埋頭吃菜,好一會兒才答道:

“他不能做丈夫,再說我們的關係在走下坡路……今天不談他,我想告訴你,我可能去一家台灣人辦的公司,給台灣老板做秘書……他給我高於‘希爾頓,一倍的工資……”

“不,不要問我,我知道你會問什麼,”田玲製止元明清,急切地說下去,“我可以接受這份工作也可以不接受,台灣老板左右不了我,任何男人都左右不了我!”

“我隻是想問你台灣人付你美金還是人民幣,人民幣通脹厲害,美金是硬通貨。”他把蒸格裏一隻最大的基尾蝦,送進田玲的盆裏。

田玲沮喪地靠在椅背上,搖著頭:

“真不懂為什麼要來找你,你就有本事把我的感覺都搞壞了,一直記得那晚離開你家時的心情,那種空虛……”

元明清一聲不吭將滿滿一杯啤酒喝光,又倒滿一杯:

“田玲,吃完飯還想去哪兒玩?”

“去‘Jr好嗎,那裏是全上海最刺激的地方,可容納上千人跳迪斯科,音響棒極了,你不跳舞僅僅是為感受一下氣氛也值得..”

田玲的情緒又高漲起來。

元明清回到家已是深夜一點,門外的留言簿上掛著石嵐嵐的留言:

“明清,沒有特別的事,隻是順路,很惦念你!”

石嵐嵐,他們有半年沒往來。怎麼回事,今天是什麼日子?已經走失的女人,突然在一天裏都出現了!

3元明清已脫衣熄燈,電話鈴又響,是汪文君慍怒的聲音:

“你可真會玩啊,我撥了幾十次電話……”

“不是說明天見麵嗎?”

“對,我忘了關照你早點兒來,下午我有事。”

元明清沉默著,汪文君在那一頭,“喂,喂……”

“明天我要上班,下班後才能來。”

“你可以請假,我隻有十天的時間,我是出差去東京辦事彎到上海來……”

“順便來辦個離婚?汪文君你真有本事,離個婚隻用十天時間,而且是從公務裏省下來的,你老板對你的能力有沒有充分的了解?”

酒力還在起作用,元明清沒能管住自己的舌頭。

“不要把我形容得這麼不堪,你是知道的,我身不由己。”汪文君的聲音變得低柔,“上飛機時,偏頭痛又發作,服了止痛片又睡上一覺,好多了,想和你一起吃晚飯,可你不在。明清,這是怎麼回事,我是來離婚的,到了上海這個目的變得很次要,這個晚上,我隻想著趕快見到你,你不在,我很失望很嫉妒……”

“好了,文君,早點休息,明天上午見。”

汪文君放下電話如釋重負,她生活中的男人,隻有和元明清的關係是她能夠把握的,也隻有和元明清在一起,她才有一份踏實感安全感。可是她卻必須來了斷與他的關係,多麼荒謬的人生。但是她還能有其他選擇嗎?這麼多年她猶豫徘徊,思來想去,就為的舍不下這段情緣。四年前他來美國的那些日子,他們吵得那麼厲害,她向他歇斯底裏地喊過我怎麼會嫁給你這種男人?”她不是那種容易發脾氣大吵大鬧的女人,當她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明白他們的關係已走入困境。

沒有辦法說服他、改變他,這樣一個豁達隨和的男人在美國竟變得偏執古怪。那時候她還在讀學位,被每星期一份讀書報告搞得焦頭爛額,而丈夫卻在家睡大覺、看電視,或者去市立圖書館讀魯迅、讀林語堂,他突然變得很愛國,指責美國的一切,說美國人沒頭腦沒文化,說美國社會的冷酷虛偽,報上天天講人權,實際生活中人人各自浮沉,誰也不管誰的死活,說美國社會專門培養貪婪,中國文化好比一服清涼劑。她不想跟他辯論,事實上,她那時也並未被美國接納,她在晚餐桌上為丈夫讀招工廣告,說服他去五花八門的“資本家的魔窟”,“遭受壓迫與剝削”,他去了,但立刻又被“炒”回來,領來的薪水被他塞在鞋裏踩在腳下,終於是拿了這些錢買了回國的機票。

文君至今都不想回憶那段日子,那樣的山窮水盡灰心絕望,丈夫乘坐的飛機還在美國的天空盤旋,她已經倒在她的美國導師的懷抱裏失聲痛哭,她那東方人瘦弱的身體被美國男人強健的臂彎緊緊地擁住,它們好像在阻止她與她的丈夫一起沉淪。

已經是下半夜的二點,她仍然沒有絲毫倦意,她有些著急,她可不想讓元明清看到自己一張憔悴的臉,即使在美國,她也很少讓自己超過十二點睡覺,她注意保養,向來如此。二十歲,開始和元明清戀愛的時候,她就從他那兒得知,女人的憔悴比無知更讓男人不快,而睡覺是最有效的美容。可她已經三十八歲了,不再像年輕時那麼容易酣睡,早晨起來有一張光滑紅潤的臉。她需要把安眠藥帶在身邊,她的臉頰已經瘦削蒼白,不過她的美國男友,五十二歲的彼德·布魯克並沒有見過年輕時的她,剛相識時,他以為她隻有二十五歲,他欣賞她苗條的體形,略顯平坦的胸脯和窄小的臀部,他稱她為“我的小少女”,而在做愛時,他的施虐和愛撫並存的方式使她覺得自己更像個馬來雛妓。那種時候,她懷念與元明清同床共寢的溫情,他重視她的感受,她快樂了他才快樂,這是丈夫才有的體貼。然而這又怎麼樣呢,她不會為此而拋棄美國。

她吞下一片安眠藥,然後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她住在“老錦江”北樓九層,這棟鋼框架結構的高樓,當年著名的華懋公寓,在1928年落成時,曾是上海的最高建築,它那斬假石窗欞,棗紅色外牆麵磚,使這座現代風格強烈的建築散發著古典情調。但是,“老錦江”的獨特風情已被四周高樓掠奪,而淮海路近在咫尺,幾小時前的似錦繁華已光芒全收,顯得分外寂寥與黯淡,這才是她熟悉的馬路,她和元明清就是在這條馬路的一條弄堂裏的加工場做同事做戀人。她的青春歲月是在元明清的陪伴下徜徉在這條馬路上度過的,頭頂上有颯颯響的梧桐葉,多麼詩情畫意的法國梧桐,它是那個粗陋冷酷的年月唯一留在心底的風光,盡管後來去了美國,也到過歐洲,領略過無數美景,年輕時的情懷終難忘卻。所以,白天她從機場乘上的士一路過來,車進淮海路時,她突然覺得天空刺目,她一下子還沒明白突如其來的刺痛感是怎麼回事,當她將額角抵在窗玻璃上,她才發現梧桐樹的消失,她的眼睛濕了,她像個老太婆對身邊的表妹裴曉玉絮絮叨叨:

“梧桐樹沒有了,為什麼要砍去梧桐樹,它影響你們的改革開放了?這就是所謂的大上海的變化?”

“姐,變化真的很大,梧桐樹?真的,誰也不會注意這種細節,你看淮海路上新開了多少世界名牌專賣店、豪華酒店,街上的行人穿著幾千元一套的時裝。”

“哼,瞧瞧那位小姐,怎麼穿著夜禮服在逛街?不分場合穿衣,再貴的衣服也一文不值。我也沒看出專賣店和普通商店的區別,你看,到處是用拋光有機材料裝飾的門麵,亮閃閃的像個暴發戶,對,街上肯定走著不少暴發戶。瞧這一位,腳跨摩托車停靠在上街沿,正在打移動電話,居然在這麼擁擠的馬路上打電話……細節,你們以為細節無傷大雅?曉玉,就是這些細節每時每刻在敗壞你的情緒,隨地吐痰,大聲喧嘩,不守秩序,如何向人家證明,你們在進步,在走向文明?”

“對不起,姐,我也不喜歡這一切,我本是希望能讓你高興。”曉玉被文君激烈的態度弄得很沒趣。

“用不著你道歉,你我都是中國人,這是我們的不幸。這一年來美國的報紙一直在報道中國的變化,上海的變化,來來去去的中國人美國人都在議論,給人的感覺好像中國已成了一個商業大國,知識分子都‘下海,經商,上海則又回到三四十年代‘東方巴黎’的繁華,曉玉,人在遠處是難以判斷的,我隻是想,元明清怎麼辦,他能做什麼生意,或者可以去炒炒股票,但我已聽說他沒有買認購證,失去了最好的機會,既然連股票也不炒,他在上海還能做什麼?當然現在可以眼見為實,踏進海關便知道了,變化肯定是大的,但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比如說,追逐歌星,並且是香港的歌星,這是過去沒有的,比如說,馬路上這麼多的摩托車,這麼多的移動電話,這也是過去難以想象的。還有,好像更髒了,我是說空氣,天是灰蒙蒙的,一到這兒就嗓子難受,直想咳嗽,問題是……樹都砍去了,這麼茂密的法國梧桐,多少年才能長成!哎,曉玉,過去作為上海人自我感覺很好,現在可不是這麼回事,紐約的一些華人,我是說那些從未回過國的香港人或台灣人第一次去上海回來,說,上海,好像不是想象中的那回事,嗯,怎麼這樣髒啊!……聽聽西方人怎麼講,一位娶上海小姐的法國人對我說,那裏看上去像個巨大的貧民窟,可家裏卻很豪華,每頓飯都那麼奢侈,一道又一道菜,怎麼可以吃這麼多菜……瞧瞧,曉玉,我的臉往哪兒擱呀?”

“哼……”曉玉咬了咬嘴唇,不快地反駁道髒是有點髒,但也不至於像貧民窟,那個法國赤佬的丈母娘肯定是住在‘下隻角’,又對他招待太好,頓頓冷盆熱炒服侍他,讓他得出這麼個結論,對這種外國癟三也不能太好……”曉玉越講越來氣。一時,兩人都沒趣。

現在汪文君回想上午向曉玉發的那些牢騷,覺得自己也未免過分,讓一腔欣喜的表妹掃興。

她離開窗口,離開這一片讓她心潮起伏的景色,她想著自己已吃過安眠藥,除了竭力進人睡眠,此刻沒有一件事是可以努力辦成的,她重又上床,這兒飄蕩著往昔生活的氣息,舊公寓的房間仍然通過它的結構、門窗和天花板展示著過往的氣派,與此對應的是擺在客房裏的紅木家具。然而汪文君從這兒感受到的舊日氛圍,卻是來自於另外一個女人,她忘不了那個女人眼睛裏的飄零。

她是她家的遠房親戚,解放初期與家人去香港後又去歐洲,丟下淮海路上的一棟樓。在外飄泊幾十年,她最思念的便是自小居住的地方,每次來上海,她都住離自己故居最近的“錦江”。因此在汪文君的記憶中,“錦江”成了這個女人的懷舊背景,彌漫著傷感的鄉情。當汪文君從紐約啟程時,她便立刻選擇“錦江”作為自己將要寄住的地方,而此刻她的眼睛裏竟有著同樣的飄零。

4汪文君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元明清從大堂服務台打來電話告知他的到來。

“你好像剛剛醒來,我半小時以後上來。”

“十分鍾夠了,對不起,我睡過頭了!”

汪文君從床上躍起,才發現已經是九點半,她飛速地脫下睡衣,進浴室衝了個澡,穿上寬鬆的長褲和棉襯衣,她心中感激元明清的多禮,他沒有直接敲門進來,四年後的重逢,她不至於蓬頭垢麵躲避不及,無論時代變得多麼粗魯,她的元明清總是彬彬有禮的。汪文君對鏡梳刷著平直的長發微微笑了,臉上留著遲睡的痕跡,眼瞼有些浮腫,臉形卻顯得胖一些了,她在唇上稍稍抹了口紅,整個人即刻明亮,如果常常微笑,她看上去仍像個女孩。

他們麵對麵站著,都有些矜持,元明清從她的身邊繞開踱到窗前:

“怎麼想到住‘老錦江’呢?在外麵混得好的回來通常喜歡在‘波特曼’‘錦滄文華’當然還有‘希爾頓’這種地方擺闊。”

汪文君幫他把剛脫下的燈芯絨派克大衣掛起來:

“明清,你一點也沒變,連這件外套都是我走前讓裁縫做的

元明清嘿嘿笑了,他坐下來打量著汪文君:

“我是以不變應萬變,人肯定是老一點兒,這是沒法不變的。不過文君,你還能藏住年齡,在美國這種地方居然還能保養自己,向來是國外回來的人比國內的人顯老,辛苦啊!”

“我的保養術是你教我的,”文君躲開丈夫的視線,從行李箱裏拿出幾件T恤衫、襯衣和幾片CD唱片,“我挑的都是你喜歡的爵士樂,現在西方人都在懷舊,JAZZ又熱門了。這幾件衣服也算好牌子,聽說國內人都在穿名牌。”

“唱片我收下了,衣服送別人吧,給我穿可惜了,我這人喜歡穿舊衣服,你是知道的,舊衣服牢靠!”

元明清接過唱片。

汪文君從箱子裏拿出一隻旅行用的背囊,將衣服和唱片都塞了進去,“西方的有錢人也流行穿舊衣服,經過損舊處理的衣服還賣得特別貴。”

“謝謝你的抬舉,文君,你把我和西方有錢人相提並論,可我在西方隻是個窮癟三,頂多是個賣苦力的。”

不快的陰影從汪文君的臉上掠過,但她馬上綻出一個甜蜜的笑靨:

“喝點兒什麼?對,‘血紅瑪麗’怎麼樣,我有現成的蕃茄汁和馬提尼,還是你來調吧。”她打開冰櫃,顯得手忙腳亂,“那種感覺真奇怪,在美國想起來,好日子都是在這裏過的,我們在杭州西湖邊的‘香格裏拉’就著燭光喝雞尾酒,喝的就是‘血紅瑪麗\\\\當時僅僅是這個酒名吸引人,BloodyMary,聽起來很旖旎很奢靡的感覺。回上海後,我們還到處找地方喝雞尾酒,後來在淮海路和華山路一帶的私人酒吧喝過,可是喝不到‘香格裏拉’的氣氛,再後來你幹脆買了一本調配雞尾酒的書,調得最多的還是‘血紅瑪麗’……”

“文君,這種時候提起這種事並不合適,對嗎?你是來離婚的,今天我請了事假來這兒是來跟你談離婚的。”元明清好像坐不住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你這人向來坦率,做事目的性強,就開誠布公說吧!”

明清為自己點燃香煙,他將煙盒遞到汪文君麵前,汪文君搖頭拒絕。

“這就是你汪文君,不抽煙不戴金掛銀,不張牙舞爪,作出一副女強人的樣子,男人們會把你當成弱者,被你斬了還木知木覺以為在保護你。”

“你這一形容我就像個騙子。”汪文君的臉都氣白了。

“談不上騙,是說你聰明,上海女人聰明是聞名的,你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

“對,我真聰明,我放著現成的美國律師不用,到中國來自找麻煩!”汪文君恨得咬牙齒。

“關於離婚還能談出點什麼呢?四年裏來來回回的已討論許多次,三個月前你來電話正式提出,我立刻就同意了,你其實用不著回來,當然上海還有一些財產,兩間半破洋房,幾件舊紅木家具

“我怎麼會要你的東西?留著你和其他女人享受吧!”汪文君喊起來,她突然想到她這一生中除了對元明清還沒有向其他人叫嚷過。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礦泉水,她一口氣喝幹,盤腿坐在地上,冷冷地說道:

“好吧,我自作多情,離也離了還回來幹什麼。我馬上打電話給我的美國律師,讓他擬一份離婚協議書傳真過來,當然我會讓他把我在美國銀行的存款證明寄來……”

“對!你不要我的財產並不能阻止我要你的……”

“沒問題,元明清,隻要錢能解決問題!”汪文君冷笑起來。

“解決什麼?汪文君,你還漏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孩子的撫養費,以前你可以不付,以後你必須付了,既然不再是一家人!”

“撫養費,你搞錯了,元明清,孩子歸我,應該你付費,當然我不會要你付,幾十塊人民幣,給他買個玩具都不夠!”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孩子歸你?”

“什麼時候?”汪文君愣了一下立刻從地上跳起,“這是明擺著的,他未成年當然是跟母親,既然你已經答應離婚,應該考慮到的。”

“婚是你提出離的,孩子一直住在我母親那兒,三歲以後你就沒有再費過多少力,憑什麼一到離婚,孩子就需要你來照顧了?”

“元明清,兒子是我生出來的,我不會給任何人,無論付多大代價!從今以後,我要一直帶著他,不管去哪裏!”

汪文君站在元明清麵前,壓低聲調字字鏗鏘地說道,並且捏緊了拳頭。

“我會打電話給我媽,關照她看好她的孫手!”

元明清冷冷地答道,打開房門,頭也不回地離去。

汪文君一屁股跌在床上。

5裴曉玉匆匆趕來時,汪文君已梳洗整潔正在打電話。至少現在表姐身上已經找不到任何與姐夫吵過架的痕跡,裴曉玉坐在一邊,以幾分崇拜的目光打量著正在輕聲細語說話的表姐。她像那些出門旅行的美國人,運動鞋牛仔褲T恤,沒有燙過的長發披在肩上,走在馬路上誰也不會注意她,她在曼哈頓真的有自己的房產,卻從來不喧囂,每每望著表姐,曉玉的眼裏便亮起憧憬的光芒。

汪文君剛放下電話,裴曉玉便急著打聽:

“姐,剛才你打電話來聲音都在發抖,想象不出姐夫怎麼氣你的,他那樣子看不出會發火,他罵你了!”

“他要是發火罵人倒是簡單了,不,他知道怎麼收拾我,”汪文君又激動起來,“他要孩子呢,他指責我沒有盡母親的責任,哼,他也有資格侈談責任,這麼多年,作為丈夫,作為父親,作為兒子,他又對誰盡責了?不,我要趕快回美國把孩子接回身邊,得不到兒子,我寧願不離婚!”

“姐,別急,想想辦法,你總會有辦法的,這麼多難關你都闖過了,你和姐夫到底是自己人,他又一直讓著你,這一次肯定也會讓。

“曉玉,你也這麼認為……他對我不錯,我卻要和他離婚?”汪文君將臉埋在手掌裏痛苦地搖頭。

“姐,這是沒辦法的,許多夫妻和你們一樣,本來感情不錯,後來一個在國外,一個在國內,誌不同道不合,不離也得離啊!不過,我倒覺得你沒必要抓住孩子不放,你是孩子的母親,這是血緣聯係,什麼都割不斷,走了還會找回來,姐,你可不能為了孩子而耽誤自己的錦繡人生呀!”

.汪文君不由得苦笑:

“別傻了,曉玉,還會有錦繡人生嗎?你我都晚了!我出國時三十歲,你今年二十六歲,今年就走也已經晚了,這種年齡從頭開始不是太尷尬了?我不是指學位財產,我是指這兒這兒汪文君指指心和腦,“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價值觀、道德觀等等等等,就像你的成熟的身體,不可能讓它重新發育,可是原有的,在新的地方不和諧,衝突很多!曉玉,今天請你來,是要談談你的事,還要請你幫我的忙”汪文君做了一個製止的手勢,“不,曉玉,關於我和元明清的問題就到此為止,就像你說的,他一直讓我,這一次也會的,待他氣消了。”汪文君已恢複她的自信,她坐到曉玉的身邊,問道告訴我,昨天給你的那張照片,你什麼感覺?”

曉玉歎息了一聲,從隨身帶的小皮包裏拿出照片說道:

“那長相好像是東南亞一帶的。”裴曉玉將照片遞給表姐。“祖籍是汕頭,他父母是越南華僑,在西貢有自己的銀行,他在美國出生。”汪文君沒有接她的照片。

“怪不得,他,他長得好醜,嘿,廣東人!”

“這有什麼關係,問題是他可是‘ABC’,比你大五歲年紀也不老,受過完備的美國教育,目前在紐約的銀行供職,年薪十萬,十萬哪,曉玉,這才是重要的砝碼!”

“可是姐,我對他一點都沒有感覺。”曉玉皺著眉端詳著手中的照片。

“不可能一見鍾情,”汪文君不耐煩了,“想想看曉玉,長得英俊又能賺錢還會回大陸找嗎?不要怪我說話不好聽,我要讓你麵對現實,現實總不會讓人開心。”汪文君的聲調是冷的,“不能再挑剔了,過年就二十六周歲,我在為你著急,我去美國八年,平均一年介紹兩個,也有一打多了,你都說沒有感覺,你還想不想去美國?”

“我想要正宗的美國人。”

“不可能,我把你的照片給美國人看,他們說,很美,很可愛,但是怎麼認識,寫信嗎?他們聳聳肩搖搖頭走開了,美國人不可能隔著千山萬水跟你談戀愛,夫妻分居三個月就能離婚。沒有辦法曉玉,這第一個婚姻你必須委屈點,先解決你的身份問題,不是嗎,你說還能有其他什麼途徑?你已被拒簽六次,托福過不了500分,除非換一個國家,可你又非美國不去!行了,隻有走結婚出國的路,到了美國再找你的正宗美國人,不過,我得告誡你,那些美國男人可不像你所看到的美國電影裏的男人那麼瀟灑浪漫。”

曉玉低著頭淚水滴滴答答掉在膝蓋上。

汪文君將紙巾遞給她,沉默地等著她冷靜下來,然後緩緩問道:

“說吧,曉玉,是不是有男朋友了?這不是壞事,隻要你喜歡,覺得好,在國內一樣過日子,但是你必須有把握以後不後悔!”

“我就是沒有把握!”曉玉揩幹眼淚,把手中照片放在茶幾上,“姐,我沒有你的運氣,姐夫這樣的男人你都肯舍棄,為了美國……”曉玉意識到自己的失口。

“說吧,沒關係,你是我最喜歡的表妹,這麼多年也沒有機會在一起說說話。”

汪文君給曉玉絞來熱毛巾,又為她倒了一杯可樂,她的關懷似乎消彌了方才的隔閡。

“姐,我一直很矛盾,出國是一個坑,我一旦陷進去,就很難擺脫,這一年一年等著,我覺得我在虛度青春,我……我需要有個男朋友……陪陪我……”

“可以,隻要你頭腦冷靜,不要讓自己太吃虧,可是曉玉啊,我知道你,心腸太軟,怎麼和一個終日陪著你的男朋友保持距離?”

“正是這樣,一開始我就說好不在中國結婚,但天天住在一起,他就會提出結婚……”

汪文君已經開始幹活,她從箱子裏拿出筆記型電腦,插上插頭,她到底沒有太多的時間閑談,一厚疊文件需要輸入電腦,其中一部分要先傳真到美國,她請裴曉玉來就是讓她幫著做些秘書工作,她自己還要抽空進行市場調查,來了一趟上海就不能空手回去。但是此刻,裴曉玉的話使她吃驚,她放下手中的活:

“曉玉,你和他已經……上過床?”她緊盯住表妹。

“姐,我讓你失望了!”斐曉玉的臉飛紅。

“失望的是他們,”汪文君抬起下巴指指茶幾上的照片,“他們一門心思回大陸找處女啊!”汪文君嘲諷地哈哈笑,她走過去拍拍裴曉玉的臉頰,“反正你也不喜歡,這件事算Pass了。來P巴,振作精神,真想去美國,肯定能成,我們幹活,就照我昨天說的做,吃完飯,我要去辦點事,你在這兒順便幫我接接電話。曉玉,這幾年你還是有收獲的,至少學會了電腦和英文打字,你給姐搭把手,姐會付你錢的。”

“我是給姐姐幫忙,說什麼錢不錢的?”

“姐姐是在做生意,不能白白用人,不算多,一千美金,留個紀念。

汪文君從皮夾裏抽出十張一百元美鈔遞給裴曉玉,曉玉興奮地嚷起來:

“哇,這麼多啊,我怎麼好意思……”

“說真的曉玉,你這樣的姿容該是華服美食讓男人寵愛,不用操心前程。”

裴曉玉並沒有注意汪文君的惆悵,她歡天喜地地將美鈔仔細放人自己的皮夾。

汪文君穿上羽絨大衣,招呼曉玉外出吃飯。

她們剛要出門,電話鈴響。

又是個長篇電話,曉玉等得不耐煩了,幹脆重新坐回桌邊幹起活了。她注意著表姐的談話,這是她第二次目睹表姐的緊張情緒,第一次是昨天和元明清接通電話的瞬間,在她的印象裏,表姐極少有失措的時刻。

汪文君終於放下電話,裴曉玉詭秘地一笑:

“是個男人吧,關係一定非同尋常!”

汪文君答得直率:

“對,他曾經非同尋常,你知道他。”

“誰?”

“丁小波!”

裴曉玉怔了片刻,然後深深地吸進一口氣:

“哇,很遙遠的過去,那時我還在讀小學,經常從你的嘴裏聽到他,是個畫家,天才!”

“我說過他是天才嗎?”汪文君故意大驚小怪聊以自嘲,“瞧,年輕的我還真有過崇拜對象!快走吧,曉玉,我怕吃不到飯了,我記得上海的飯店服務時間很短。”

“別急,到處是私人小餐館……”“曉玉,他想見我,有這個必要嗎?”裴曉玉發現表姐的臉是蒼白的。

6下午,汪文君出門,留下裴曉玉在客房為她整理文件。

賓館的溫度很高,曉玉穿一件羊絨衫還是感到熱烘烘的。而窗外卻是早春的料峭陰鬱,鋼灰色的天空陰沉沉地籠罩著一切,潮濕的風迎麵吹來,如刀片削著臉麵,行人們“啦噝”地抽著兩腮,抱怨著銳利的寒風。這就是上海冬去春來的日子,多雨冷瑟,絲毫感受不到大自然蘇醒的活力,而春節的爆竹不會給裴曉玉這樣的女孩帶來任何喜氣,它們是一聲聲警告,提醒她年華正在流逝。

不過,曉玉已經用不著在這種壞天氣裏上街和行人和氣候掙紮,四季如春的賓館抹去了寒冬酷暑的差異。她的男友陳軍以公司的名義在銀河賓館長期包了一套房,她是在虛幻的地方過曰子,心中沒有底,理想的前景是直接從賓館去機場,國際航班將她送往夢寐以求的地方。

事實上,曉玉並沒有為出國的事作過任何努力,她將它托給表姐就不再操心,她的生活卻變得輕鬆而富有期待,國內的一切都是暫時的即興的,沒有責任的。她的一位出國迷朋友是這樣形容的:好像是在旅遊地度一個漫長的假期,任何事都不值得計較,想方設法多多快活。比較起來,曉玉的感覺要更好一些,因為她還在挑選她的未婚夫,不像她的朋友已名花有主,有著凸額頭扁鼻子的舊金山潮州人,三十三歲的年紀擁有兩家餐館,正盼望大陸靚妹早日赴美完婚。曉玉想,如果跟這種男人結婚,不要說隻有兩家餐館,即使有兩座金礦又有什麼意思?變成美國人又有什麼意思,可是不跟這種男人結婚,還有哪條捷徑可將她帶往美國?表姐給她介紹的也多是這類人,廣東或福建人——早年勞工的後裔,他們個子矮小膚色黑黃,但,的確是美國人,這可是天大的諷刺,在曉玉的想象中,美國便是好萊塢百老彙迪斯尼樂園蒂芬妮商店,美國的男人就是湯姆·克魯斯、理查·基爾……無論如何,曉玉仍然是樂觀的,她年輕貌美,選擇丈夫或者說選擇婚姻的權力在她手中,等等看,等待就是機會,也許有一天表姐會給她帶來一份真正的美國人的檔案。

裴曉玉按照汪文君的囑咐將一些資料輸入電腦,她不算快手,她的文字處理技能並不熟練,雖然她受過專門的訓練,卻很少操作,因為她成了陳軍的女朋友而不是他的秘書。想起來真是幼稚可笑,當初陳軍不過是花了幾千元錢讓她去學電腦並許諾給她一份高薪的秘書工作,陳軍說這是她日後赴美盡早獨立最有利的準備,她因此而對他感激涕零。因為以她護士中專的學曆,是很難通過獨資或合資企業招聘秘書的考核。當然裴曉玉不可能因為感激而委身於陳軍,她對他一直有好感,她最初與他保持距離是因為不想在情感上得到和付出太多。她是要走的人。

汪文君走開的這幾個小時,陳軍已來過兩三個電話,他要過來陪曉玉,也想見見汪文君。但曉玉阻止了他,說她在工作不想受幹擾,其實她並不希望表姐與陳軍見麵,她有預感,他們會彼此不喜歡。表姐的傲氣使她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好惡,而陳軍的北方人脾性又如何忍受表姐的冷言冷語?還有裴曉玉擔心表姐將會看出她與陳軍的關係並非如她所描繪的那般輕鬆,表姐因此而生起氣來從此撒手不再管她裴曉玉的事可怎麼好?

中午,她倆在小餐館用餐時,表姐詳細地詢問有關陳軍的一切,當她得知陳軍是從西安來上海投資辦企業時異常吃驚,“怎麼會跟北方人好上了?”她問道,但為了掩飾語氣中的不以為然,她開玩笑道:

“北方人好,濃烈一些,短暫一些,擺脫起來快一些。”

汪文君還是要給表妹麵子的。

“剛認識的時候我就告訴他,我的歸宿是在美國。”

“這隻是你的說法,問題是你怎麼和他相處!認識多久了?”“好幾年了,斷斷續續地交往,他一直在追我……”

“追你的人不少,為什麼就跟了他?”

“一開始我也很防備陷入那種關係,”曉玉的思緒在瞬間忽然飄得很遠,她的臉呈現著迷惘,在表姐銳利的注視下,她像剛醒過來似的驚笑了一下,“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和他沒有往來,隻知道他剛從藝術院校畢業,分回自己的城市,心情很不好,兩年後他再回上海已變成生意人,那時我在醫院上班,他天天接我回家。那年,我二十四歲的生日,他為我舉行Party,Party上送我一隻玫瑰大花籃,用六百六十六朵玫瑰花搭成,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玫瑰花賣到三五元一枝。”

汪文君直笑,用錢來判斷禮物的價值,就這一點,她和裴曉玉一樣,和上海的許多女子一樣,她們的價值觀在某種層麵上是一致的。“後來他又送我一部助動車,說我下班回家騎自行車太累,我不肯接受,他便說是借我的,讓我代他保管,那時他還不是長駐上海。他是去年來上海辦公司,我已離開醫院在賓館做客房,他勸我學電腦,為了能到國外找到工作,再後來他為我付費進了電腦培訓班。”

“他知道你不打算在國內結婚,做這一切的時候?”

“對,我早就告訴了他,一開始就說了,他說結果是不重要的。姐,那些想要和我結婚的上海男人,知道我肯定是要出國的,就會停止追求,上海男人不做徒勞的努力,不結果的樹他們是不種的汪文君被裴曉玉的比喻逗笑了:“說得好,不結果的樹他們是不種的,這沒錯,至少他們使自己少做一點兒愚蠢的事。”

“我討厭上海男人的聰明,患得患失,沒有衝動,沒有激情。”

“曉玉,陳軍對你的改造卓有成效,你已經在用他的語言了!”汪文君有幾分責備。

裴曉玉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是學表演的,體形很好,天天健身,能說會道,真能說啊,花功不要太好噢!姐,你放心,我不可能跟他結婚。不過嘛,我也想通了,或許沒有結果的戀愛更有味道,現在的人不都是體會過程嗎?”

“但是,過程是會改變結果的,曉玉,我也許是老派,我很難接受享樂主義的說法,盡管我是生活在懂得享樂的美國,我的經驗告訴我,你得到多少快樂,你就得付出多少代價!”

裴曉玉必須承認汪文君的話是有道理的,豈止是有道理,她根本就是代表了生活的真理。裴曉玉心煩意亂地放下手中文件,她幹脆將自己拋上床。表姐有時真讓人不舒服.盡掃興,曉玉雙腿舉起來又恨恨地捶下去。電話鈴響,她不接,不想接,肯定是陳軍,他好像聞出了味道,這兩天盯得好緊。她不是沒有看出端倪,她將為那些玫瑰花付出代價,可她就是不想麵對現實,就是不想麵對婚姻。

裴曉玉想洗個澡振作自己,她脫光衣服裸著身體站在浴室的鏡子前。她嗜好洗澡,或者說她嗜好洗澡前裸著身體站在浴室的鏡子前觀賞自己,她看著自己美麗的身體總是欣喜若狂。她四肢修長,乳房豐滿,膚色白皙細膩,她的美是豔麗的,一覽無餘的。她怎麼可能至今仍然保持處女的身體呢?她享受自己的身體,如同享受著青春帶來的一切快樂一樣本能和自然。裴曉玉是個通過官能來感覺哀樂的女孩,她不喜歡讀書不多愁善感當然也不會無病呻吟,她有她的聰慧,隻是這種聰慧是動物的,是用本能而不是理性來對周遭人事作判斷。

她的表姐出國不久,她就有了足以影響她一生的經曆,但她保持著緘默,她不想讓表姐生氣,使她對自己大失所望。她曾經像那些幼稚的不諳世事的女孩一樣津津有味地傾聽一個比她年長的女子敘述男女間的故事,以及敘述者的價值觀。那時汪文君講得最多的是她的一個女朋友,那女朋友是她娘家門前馬路的“一枝花”,那條馬路的天空被繁茂的梧桐樹葉遮住了,馬路很安靜,有不少藏進弄堂的舊洋房。女朋友窈窕風流,整日騎著一部進口的“太太”摩托招搖過市,她與為數眾多的男友同時約會,一星期七天,每天輪著換人,後來她終於結婚了,嫁給了一位ABC-美國出生的中國人,丈夫是她父親遠房表兄的兒子,

介紹人當然是她遠在香港的父母親。然而令他與他龐大的家族吃驚並引以為豪的是,這位二十八歲的新娘,結婚時仍是處女身,這樣一種有形有影的純潔無瑕獲得了丈夫的鍾愛,也使她的婆婆對她疼惜備加。汪文君對此的評價是,“玩得好,就是玩到結婚時才上床!”

有關那位處女的故事給裴曉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她的嘴咂出“嘖嘖嘖”的響聲表示自己的驚歎與佩服,以後不再是處女時,偶爾會產生對自己前程的憂慮。但這種憂慮不會在她心裏留下太長時間,當她重新被自己的身體左右,沉浸在官能的歡樂中的時候,她有時會想起那位“漂亮的處女”,她想象不出她跟那些男人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約會有些什麼內容,看電影喝咖啡逛馬路嗎?多麼乏味的約會啊!

曉玉用一塊大毛巾擦著剛剛衝完澡的身體,已經好久不遊泳了,自從被陳軍盯上,就再也沒有自己的愛好。這個冬季已重了兩斤,這才是曉玉最為憂慮的,她的豐滿恰到好處,再過一點就是肥胖。她思忖著無論從哪一點來說都該與陳軍保持點距離。

7 突然有人在轉動房門把手,赤身裸體的曉玉緊張地尖叫起來,盡管她已鎖上了門,門外卻是陳軍的回答。

“怎麼可以不敲門,這兒是表姐的房間。”裴曉玉尖聲地抱怨,她生氣了。

“我算好她還沒回來,你在幹什麼啊,還不開門。”陳軍在門外答她。

曉玉故意慢吞吞地穿好衣褲鞋襪才開門讓陳軍進房,滿浴室氤氳的蒸汽激動起陳軍的欲望,曉玉沒理他,隻管用梳子梳她郝蓬鬆的經過萬能燙的長發。

“你又洗澡了嗎?”陳軍已從身後摟住她,嘴埋進了她的裴曉玉用力把他推開:

“不許胡來,表姐馬上要回來了!”

曉玉坐回電腦前,陳軍怏怏地拿出香煙。

“不要在房間裏吸煙,陳軍,一房間的煙味,表姐最忌諱了!”陳軍把煙盒放好,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喝了幾口水,曉玉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她已看出陳軍的不快。

“表姐要回來了,表姐最忌諱了!”陳軍學著曉玉的腔調令曉玉好笑起來,“表姐才回來一兩天,你就表姐表姐的沒了自己的個性!”陳軍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沒辦法啦,表姐現在是我的老板啦!瞧,陳軍,表姐給了我一千美金,讓我幫她幾天忙。”曉玉想要調節氣氛,拿出美金給陳軍看。

“曉玉,給表姐幫幾天忙也是應該的,怎麼可以算錢呢,你也好意思收下!”

“親兄弟明算帳嘛!”裴曉玉樂滋滋地將美金整整齊齊地夾人皮夾。

“什麼親兄弟明算帳明明就是上海人的小氣狹隘,我最接受不了,把朋友關係手足關係變成了利益關係。”

“你又來勁了,又找到攻擊上海人的地方了,陳軍啊,你搞錯了,表姐這一套是美國人方式而不是上海人方式。”裴曉玉不急不慢地刺著陳軍,好像要故意惹他生氣。

“全國各地都有人去美國,怎麼上海人一到美國就變成了美國人,連老祖宗都忘了!”

“老祖宗有什麼好?背來背去不嫌累!”

正鬥著嘴,汪文君卻回來了。

“堵車堵得真厲害,從南京路到淮海路才兩站路,開了半個多小時,走路也不用這麼多時間,到處都在挖路,怎麼會不堵車呢?”

汪文君一進門便抱怨開了,她扔掉外套踢掉鞋子,陳軍迎上前向她熱情地伸出手:

“您好大姐。陳軍兒,這是名片。”

汪文君打量著眼前這位濃眉大眼的健壯小夥子,他西裝革履,手提大哥大,她朝他身後發窘的曉玉解事地一笑,便客氣地招呼陳軍,一邊忍不住問曉玉:

“元明清來過電話嗎?”

“沒有啊!要不要給他電話啊?”

“讓他去!”汪文君賭氣地將自己拋進沙發。

話音才落,元明清敲門進來,汪文君與裴曉玉相視一笑。幾個人寒暄了一陣,陳軍便提出要為汪文君洗塵,他說我請大姐姐夫去對麵花園酒店頂樓吃法式大菜,然後我們去樓下的鋼琴酒吧坐坐,喝喝雞尾酒聽聽音樂,難得聚一次!”

汪文君拍拍裴曉玉的肩膀,朝元明清眨眨眼道:

“看來這些年輕人反倒在上海過上了好日子!”

“大姐,如今隻要有錢,什麼樣的生活都能買到。”陳軍因為情緒高漲,嗓門又響亮起來,也不顧旁邊的曉玉的眼色。

“哦,陳軍是富翁囉?”汪文君的笑容裏已有幾分嘲諷。

“大姐,這兩年政策開放,允許有富翁了。”

“一萬元不算富,十萬元剛起步,百萬千萬算大戶,”元明清斜倚在床上,蹺著二郎腿笑眯眯的,“陳軍老弟肯定是大戶級的。”

“哪裏呀,姐夫,陳軍用的是公司的錢。”裴曉玉扯扯想要分辯的陳軍,輕聲說,“你擺闊也要看看象。”

沒想到陳軍對汪文君說:

“大姐,我不是擺闊,我是想讓您高興,中國人富起來了,您在國外的感覺到底不一樣。”

“我沒有感覺。”

汪文君心平氣和地答道。

陳軍愣住了,他即刻又豪爽地揮揮手:

“吃飯去吧,咱們邊吃邊談,看得出大姐有個性。”

“今天就免了,陳軍,謝謝你的好意,曉玉和明清知道,我最怕吃西餐,什麼法式俄式美式我想起來就胃脹,我現在最想吃泡飯醬菜。”

“那還不容易?我們去‘希爾頓,的滬江快餐,那裏有皮蛋粥上海湯麵。”

“何必到那種地方挨斬呢?十幾塊錢一碗粥,還不如給她買兩瓶鎮江醬菜,可以吃到她回美國。”元明清對汪文君道,“你遇上陳軍老弟是幸運的,通常人家都等著國外回來的人請客。”

“沒問題,曉玉陳軍挑一家中菜館,過幾天我們去那裏聚聚,今天實在抱歉,我們還有事!”

汪文君在下逐客令。

裴曉玉催著陳軍離去,可他意猶未盡,道:

“名片上有電話,希望有機會合作。”

汪文君卻皺起眉頭。

裴曉玉幾乎把陳軍拽到門口,陳軍回頭又說:

“上海整個變啦,前幾年出國的紛紛回來找事兒呢!改天細聊!……”

關上門,汪文君搖頭歎息:

“曉玉怎麼找上這麼個寶貨!”

8 陳軍一路沉默寡言,與先前的說三道四判若兩人,裴曉玉能體會他受挫的情緒,盡管煩他過分熱心·她在一旁輕柔地勸慰:

“他倆一肚子心思,哪有興致大吃大喝。算了,他們不吃我們自己吃,我請客,今天我領了薪水,從‘美國資本家,那兒,我們去‘貴都’吃泰國菜。”

曉玉的體恤柔和了陳軍臉上的線條,他挽住她肩膀把臉貼到她的臉上,曉玉微微側過頭朝一輛的士舉起手。

吃飯時,陳軍才想起有個叫米奴的女孩來過幾次電話找裴曉玉。

“米奴!”曉玉驚問,她放下筷子,“她住在哪裏?什麼時候在家?她留話了嗎?”

“她說她較晚的時候可能回家一次,對了,她家剛裝了電話,她留了電話號碼。”陳軍翻騰著口袋,卻沒有找到留下號碼的小紙頭,“怎麼回事啊,曉玉,這麼激動,你從來沒有說過還有這麼一個神秘的朋友。那張小紙頭留在房間裏了,急付麼,回去後給她打電話。”

曉玉已經心不在焉,後來她索性從飯桌旁站起:

“我先走一步,你一個人慢慢吃,我去她家。”

陳軍拉住曉玉:

“你現在去還太早,留下這麼多菜我一人怎麼有情緒吃,別急嘛,吃完飯我陪你一起去!”

曉玉坐下來,抓住陳軍,手是冰涼的,她的臉上是陳軍很少看到的緊張:

陳軍我想回家一次,她的不少東西在我那兒,我有三年沒見她,她在吃官司,我們過去是好朋友。”

陳軍吃驚地望著裴曉玉,在他的眼裏,她隻是個被這個城市慣壞了的耽於享樂的上海女孩,過於實際過於潔癖不會成為任何傳奇故事的主角,而此刻卻從某一件撲朔迷離的案件裏浮現出來。北方人的性情裏天生有一份浪漫,陳軍因此有點兒興奮:“說明\\u0026點兒,曉玉,她一個年輕女孩怎麼會去蹲監獄?”

“說她是流氓罪。噢,她不是流氓,有些事情聽起來嚇人,實際上很自然很簡單……”

裴曉玉沒有講故事的興致,她已離開座位,朝飯店門口走去。

陳軍把她送上出租車,他很想跟她去,無奈曉玉分外堅決地關上車門,他隻能湊近車窗一遍又一遍地叮囑:

“我回‘銀河’等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給我掛電話。”他揚揚手中的大哥大。

幾分鍾後,裴曉玉已回到她的潮濕冰冷飄浮著黴味的家。坐落在被稱為“上隻角”的鬧市中心的弄堂公寓內,裴曉玉擁有一間二十平米朝南的房間,就像通常的公寓房子,一間四五平米的衛生間是套在房間裏的,這就是說裴曉玉還獨享一套大小衛生,這令所有認識她的本市居民羨慕眼紅乃至嫉妒憎恨,多少隻眼睛在虎視眈眈地瞅著這間屋子。

可曉玉卻身在福中不知福,這一間處處遺落過往歲月的優雅安閑的老房子,卻常常被它的主人冷落,如同風範典雅的大家閨秀,終因無人理睬而迅速萎頓。所以盡管曉玉已打開室內所有的燈,並點上煤氣取暖器,房間呈現的荒涼卻依然令她意氣消沉。米黃色的油漆牆壁早已斑駁,老式但依然堅固的柚木家具蒙上厚厚的灰塵和黴斑,柳木地板多日不擦洗也不上蠟踩在腳下粘乎乎的,並且因為鬆動而發出咯咚咯咚的響聲。曉玉惴惴不安地暫時歇靠在沙發上,出沒於家具與地板縫隙的蟑螂令她心驚肉跳,而祖母在牆上寂寞著,這是祖母生前請畫師臨摹她中年以後拍攝的黑白肖像,整腳的畫師摹下的祖母已麵目全非,瘦削的麵頰畫圓了,大而嚴厲的眼睛彎成了善目,隻有下眼瞼上浮起的眼袋在畫上卻隱隱可見,使這張千人一麵慈祥老太有了幾分倦怠。不像米奴,每每注意到這張肖像就要咒罵畫師的欺世,曉玉對於這一類錯誤根本是無動於衷的,她與祖母相伴二十幾年,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看見祖母鄭重其事掛上這張畫像,她笑彎了腰,看見一張走了樣的親人的臉實在有趣,而且那塊牆上曾經一直掛著毛主席肖像。對於她來說,這張畫像僅僅是祖母的遺物,與她無關,她是以自己的方式紀念著祖母,比如她從來不去改變祖母擺設的家具,即使米奴多次想要調整家具使房間更富有藝術情調。比如夏天的時候在窗台放幾盆茉莉,冬日則在壁爐架上燃兩支檀香。祖母不喜歡牆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明星照,她便讓四壁空空蕩蕩,米奴的油畫隻能嘈雜地擠在牆角,僅僅在浴室一方牆上稍稍放縱著她對歐美男歌星的迷戀。

裴曉玉的父母當年支援大西北去了蘭州,將周歲的她留給祖母,父母在蘭州又生了弟弟,裴曉玉經常去父母家過暑假,他們卻極少回上海。祖母逝世後,房票本上的租賃人當然地換了裴曉玉。事實上裴曉玉也隻是在這些小事上依順著祖母的意願,要是祖母知道她逝世不到兩年,裴曉玉便將她們的那間三樓朝南有落地長窗附著陽台近三十平米的公寓房子換到了底樓,且縮小了近十平米,不知會氣成什麼結果。但曉玉有她換房的理由,自從她獨自過日子以後,家裏的年輕男女往來熱鬧,與她合用一間浴室的鄰居常去居委會告狀,曉玉隻得犧牲麵積和樓層換得獨用的自在。為了平複對祖母的歉疚,她唯有讓房間保留著祖母時代的風格,畫像置掛的位置也依然是麵對著南窗的牆壁。

曉玉用吸塵器將天花板、窗簾箱、家具、沙發、地板依次吸過來,對付這類生活瑣事曉玉有的是智慧,她不會像祖母那樣撣塵掃地把自己搞得灰頭灰臉,一個日本產的多功能吸塵器便解決

了灰的問題。祖母縫製的墊有棉花的舊絨布是專門擦拭柚木家具的,然後是換被套枕套床單床罩,曉玉當過五年護士一年賓館客房服務員,幹起這一類活駕輕就熟,她因為換上了家居的厚絨衫褲手腳格外利落,長久不幹體力活,行動中竟有幾分滿足。

經過收拾的家有了幾分生氣,曉玉站在房門口審視著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翻箱倒櫃,找出一套嶄新的窗簾和床罩,新的窗簾床罩是暖色調的全棉花布,配著寬寬的荷葉邊,它們使這間屋子煥然一新,使它變成了一間溫柔明麗的閨房。這是米奴買來的,那時曉玉一直不肯用,因為她知道隻要開始換上新的,漸漸的,房間所有的舊東西都將被新的占有,米奴會拖來地毯覆在地板上,然後四壁掛上她喜歡的畫,接著棕繃換成席夢思,床架丟棄床墊直接放在地毯上,沙發讓羽絨靠墊代替,最後老式的柚木衣櫃五鬥櫃梳妝台都要運走。米奴沒有自己的房間,她隻能在曉玉的房間實現她對自己居室的構思。米奴的意誌無處不在,曉玉感覺到了,但感覺是模糊的,她不知道如何去阻止米奴對她生活空間的侵吞,她隻能在一些小事上堅守自己的陣地。

曉玉找出幾根斷裂的檀香點燃,檀香香味是祖母酷愛也是她眷戀的,輕煙嫋嫋,彌漫開來的檀香味給予她悠遠寧靜的感覺,那是老家的氣味。

她給自己泡了一杯淡茶,茶杯暖著手,激動已經過去,留下的是膽怯,她們的重逢會是怎樣的局而?

正當裴曉玉在為她與米奴的關係苦惱的時候,米奴肢怵了,曉玉在震駭驚悸之餘竟有幾分輕鬆,但她立刻為自己有這種感覺自責。後來她受到了公安局的調查,心裏隻剩下對米奴的怨恨,再後來米奴給她寄探監的證明,她把證明送到米奴母親的家,同時送去許多營養品,她拒絕去監獄探望米奴,她抗拒不了對於監獄的恐懼,她也抗拒不了對於朋友米奴作為女流氓的厭惡。很多事是在以後漫長的歲月慢慢想明白過來。

現在她的腦子裏隻有米奴,表姐和陳軍早已被撂在腦後。她想,也許米奴仍然願意住到這兒來,她其實無家可歸。米奴是在蕪湖出生長大,她母親是上海人,在她十四歲那年母親與父親離婚,不久便調回上海並重新結婚。米奴二十歲考到上海某大學的藝術係油畫班住宿在校,周末去母親家偶爾住一個晚上。米奴常說,我是一個孤兒。因為她來上海以後,父親也結婚了。米奴當時正進人畢業創作階段,還有半年就畢業了,米奴偏偏在這種時候出事,役有文憑,在當時看來連前途也沒有,米奴還有什麼可能留在上海呢?

曉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現在當然是無所謂戶口不戶口,隻要有房子住,就可以在上海立足。裴曉玉寬慰地想道,米奴當然可以在上海住下來。

她從床底下拉出六十五時的牛津箱包,用半濕抹布仔細抹去積澱在上麵的厚厚的塵絨,她踟躕著是否要將它打開來但她立即放棄了這個想法,又把箱子重新推入床底,我要急急米奴!這個念頭使曉玉輕鬆起來,她居然在房間踢踢嗒嗒跳起了恰恰舞,這一跳跳出了一連串快樂的回憶。她和米奴瘋天瘋地,二十歲的大姑娘躲在房間玩十歲小女孩的遊戲。她們一起練“八字開”“一字開”,單腿站著努力將另一條腿筆直地舉向頭頂,這是她們共同的情結——柔軟無骨的身段,像芭蕾演員那樣。她們把床拆了,練豎蜻蜓、側身翻跟鬥,這好像是雜技演員的把戲,但對她們來說,有關身體製造出來的奇跡都是令人心馳神往的。那時候她在醫院的外科病房當護士,病重的祖母住在她醫院的內科病房,下班後她要陪伴祖母一兩個小時。回家的路上她已經急不可待,帶著一身的來蘇兒味,看到米奴就嘻嘻嘻亂笑,扯著喉嚨說話,將收錄機放到最大的音量,穿著胸罩和三角褲與米奴一起扭擺臀部跳恰恰桑巴迪斯科。想起來這樣一種全心全意製造歡樂的情景真是令人吃驚,沒有規矩沒有顧忌,她怎麼可以這樣毫無心肝地尋歡作樂,而祖母在急救室苟延殘喘,她每日工作的地方充滿疼痛、殘缺、呻吟,她在玩耍時想到過自己真是沒有良心啊,但玩興卻絲毫沒有減弱,並且花樣越玩越多。那時候還沒有卡拉0K,米奴從學校弄來一隻舊的麥克風,她們對著麥克風模仿電影裏的各種角色,甚至,她還模仿過病人的呻吟。她與米奴急切地補償著童年沒有獲得的歡樂,她不知道過於年輕過於健康的生命常常是自私的,缺乏同情的,它們會不顧一切地拒絕衰敗拒絕死亡,用它們最冷酷的方式。

祖母終於撒手人世,裴曉玉的父母弟弟來滬奔喪短暫地住過一陣又離去,臨別時她母親雙手撫著她的臉對她父親說:“曉玉是可憐的孩子。”曉玉輕輕掙脫母親的手,她絲毫不感到自己的可憐。她不再被祖母管頭管腳,她將像一隻鳥兒在天空自由飛翔,並且她的天空將因為愛管束的祖母的離去而變得遼闊。無疑的,米奴會是她的領頭鳥。

她和米奴之間童年式的嬉鬧正在成為過去,她們其實都不是真正的小姑娘,在她們兩人關係不斷深化的過程中,她們漸漸看清了對方也看清了自己。有整整兩年時間,裴曉玉如同進了迪斯尼樂園,是在一種沒有規則顛三倒四暈頭轉向的興奮中度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獲得的不少經曆令她今日想起都感到不可思議。

這期間,汪文君幾次來信,告誡曉玉抓緊時間讀英語,在單身生活中謹慎交友,汪文君暗示說,美國的華人有些比大陸人遠遠保守,他們要求未婚女子守住貞潔,他們希望回大陸尋找處女結婚。當曉玉把表姐的這些信給米奴看時,米奴笑得昏天黑地,“處女、處女,這詞聽起來像個古漢語。曉玉啊,你要是在二十歲的年紀依然是個處女,怎麼對得起上帝啊!”

但是曉玉並沒有覺得特別好笑,她畢竟是在上海長大的女孩,內心深處她對自身的前途保持著清醒的思慮,她希望三十歲以後走表姐的路,而不是米奴的路。

因而在表姐來信的日子,她會有幾分沉重幾分後悔,而米奴卻幫她脫去衣服,讓她坐在燈光裏,米奴用筆蘸著顏料將曉玉塗抹在畫布上,她走過來擺布她的身體,她的靈敏的手指滑過曉玉豐潤的肌體,她由衷地讚歎:

“你是從盧本斯的畫裏出來的,你的身體是為欲念存在的,我想看到她和男人作愛時的變化。”

米奴是不知羞恥的,曉玉用不著對她的話語在意,正是米奴教會了她:沒有禁忌。

曉玉唯一能做的是;在表姐那兒堅守秘密,她藏起了米奴這個人,也藏起了她自己的一部分經曆,她複雜起來,在旁人的眼裏,她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但她依然是單純的,對別人的感覺渾然不覺,隻重視表姐對她的看法。

牛津箱包裏收放著米奴留在她家的衣物,以及她放在學校宿舍裏的信件和日記,還有就是她從邊遠城市寫生帶回的各種飾物。這些飾物曾經把她宿舍的小床裝點得五彩繽紛,她們藝術係的女生似乎都有這樣的愛好。米奴收審後,曉玉就不再去她的學校,她沒有想到要去為她保護私物,那時她希望離她越遠越好,她被公安局調查,覺得自己變成了同案犯,她不懂法律,無法界定合法與非法行為之間的界限,她畏懼一切與司法有關的人事,她過去的生活圈子如此清白,她周圍所有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她真是做夢也不會夢見公安局監獄之類的地方。

那是半年之後,一位大學女生敲開了她家的門,她身上有著與米奴相似的氣味,那是曉玉無法形容的嬉皮的味道,她穿著有破洞的牛仔褲,頭發紛亂地披了一身,叮叮當當的飾物掛滿頸脖耳垂手腕,她帶來了米奴的東西,她告訴曉玉,她在米奴收簾後立

即從她宿舍拿走了一切,趕在了公安局的查抄前,要不然米奴起碼還要加幾年刑期,她的臉上有幾分得意,曉玉卻害怕得打出一個冷戰。她說:

“你不用怕,米奴在服刑,她的案子早已結了,公安局不會再對她的物件感興趣,我因為要走,去國外,她的東西隻好你來保存!”

那些所謂的信與日記令曉玉臉紅心跳,日記是米奴與各種男人做愛的記錄,信件是男人們給她的情書,那裏明白無誤地表述著男人們對於她的身體的感覺。這些紙上記述的經驗對曉玉並非陌生,但她不善於表達並且也不喜歡將它們說出來,這種身體的行為經過語詞的表述仿佛受到了褻瀆,變得肌髒起來,而米奴卻與她相反,她如此沉醉於性的故事,她翻來覆去用各種方式來敘述,尋覓著確切的詞藻表達她的某種感覺,為一個絕妙的比喻欣喜若狂,好像她不是個畫家,而是小說家。事實上,米奴的才情都消耗在了她的豔事上,曉玉後來從她的同學那兒獲知米奴是通過與招生老師睡覺而走人大學,然而她到底是因為性而損失了學業,還是因為性挽回了學業上的損失?曉玉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好幾次曉玉想把米奴的信與日記一焚了之,她覺得這些字紙如鬼魅擾亂了她內心的寧靜。她憎恨米奴將隱私公然塗在紙上,使她對自身的隱私失去了安全感。

然而她克製住了,她因為很少寫信,更很少寫感覺寫心情,她比別人加倍重視寫在紙上的字,何況是米奴的日記米奴的情書。後來她把這些東西連同米奴的衣服一起放進了箱包鎖起來塞在床底下,它們和米奴一起在五光十色的生活裏淡去。

曉玉換下家居的厚絨衫褲,她打算去米奴家。她突然想到,她已經二十六歲了,按照表姐的說法,今後的日子該是一步一個腳印做每一件事交往任何人都必須明白為何目的,如果不想使自己的人生太糟糕!那麼,將米奴接來住,她們還能像過去那樣相處嗎?她會給她以後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呢?

她的粉紅色的羊絨衫下配一條長及腳踝的灰色羊毛針織筒裙,這一套衣服花去一千多元。套在外邊的羊絨長大衣更加昂貴,價值五千人民幣,它們都是在剛開張不久的日本名牌伊都錦專賣店購得,據說這個牌子為目前上海最時髦的小姐鍾愛。加上腳上的意大利羊皮靴一千多元,這一身行頭趕在表姐回國之前一天之中買成,用的是陳軍的信用卡,久別重逢,當她雍容華貴地站在穿著長褲和羊絨外套的表姐麵前時,那種感覺好像是她從美國的曼哈頓回來。表姐打量著她滿眼驚詫。

“嘩,曉玉啊,真漂亮呀,我遠遠地看去來接機的人群裏一位女郎儀態萬千,還在想,上海的變化真的很大,女孩子的打扮都引領了潮流。”

表姐的讚歎對她這樣的女孩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她是美國來的女人,她對她衣著的肯定,也是對她所過的那種生活方式的肯定。這種生活是陳軍給的,陳軍的信用卡,陳軍的公司保證了她對時髦的追求,對奢華的迷戀,她是陳軍的女人,她沒有職業,她不用也不想工作;她沒有朋友,陳軍占有了她所有的空間。而米奴對這一切是不屑一顧的,金錢在她生活裏比較次要,情欲卻至高無上,她隻從男人那兒索取身體的快樂,從這一個到那一個,她一個個地取過來永不疲倦。

門鈴急切地響起,是米奴特有的按鈴方式,米奴!曉玉尖聲喊著,打開房門打開過道燈打開後門,米奴站在門外朝她安靜地微笑,她的旁邊站著男子,是曉玉所向往的那一類男子,金發碧眼的西方男子。

9 上午元明清氣衝衝離去後,汪文君一整天都心亂如麻,談判一開始就陷入僵局,她怎麼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與元明清順利辦完離婚手續?當然她可以回美國通過律師上法院搞缺席判離,但這一來她與元明清的關係可說是恩斷義絕徹底完蛋,這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昨天下機後她就回了一趟娘家,一到娘家父母就打聽她與元明清的關係。父母在美國住了一年,下半年剛回國,他們已看出女兒與女婿作為夫妻關係的危機,老年人最不願看到家庭的瓦解,他們回避與女兒交談這方麵的問題,似乎一談出他們的擔憂就會變成事實。

這一次的探詢是不得不問,女兒第一次回國竟然一個人回娘家。汪文君解釋說元明清臨時有事脫不了身,過兩天他們還會一起來的。汪文君瞞住了她回國的重要目的,她知道他們會竭力反對而擾亂她的計劃,她會受到譴責得不到一分安寧。隻有等事情解決後,在合適的時候再告訴父母,那時候她遠在美國看不到眼淚聽不見嘮叨。

汪文君告訴她的父母,她是公差回國,大部分時間用在公務上,有時需要住賓館,不可能和元明清一起經常陪他們,但她肯定會和元明清一起來的。

“說好哪一天,明天?後天?”媽媽問道,“我要準備一下,你們要來吃飯,這麼多年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媽媽說著說著眼睛濕了,雖然還在勉強地笑著。

這正是她最懼怕的場麵,那一刻她想起她搬進曼哈頓寓所的第一天,站在窗口麵對著哈德遜河,心裏湧起的是憂傷,那時候她似乎已經聽到媽媽的歎息,她知道她無論取得多大的成功,對她的父母都無關緊要,對於他們,至關重要的是,女兒是否有一個幸福而牢固的家。

汪文君離開娘家去浦東轉了一圈便匆匆回“錦江”,一路想的是如何找到元明清,如何打開僵局,如何把離婚辦得漂亮。

所以當她回到飯店,見元明清緊跟而至,簡直是喜出望外,打發走裴曉玉和陳軍,此刻他們倆麵對麵站著,他在望著她,她所熟悉的目光,盼望她回家的目光,她衝動地撲上去擁住他,他們輕輕地然後是緊緊地擁抱,他說:

“我當你永遠不回來了,是啊,文君,即使今後不在一起生活,總要最後見一麵的”

她的臉在他臉上摩挲,喃喃道明清,我回來了……”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見一次少一次,為什麼不過得好一些呢?”他在說,她直想哭。

他吻住她,她透不過氣來,她的雙臂牢牢地勾住他的頸脖,身體像藤蔓一樣纏住了他。然後他開始脫她的衣服,他慢慢地脫著撫摸著,她閉上眼睛發出呻吟,他的動作激烈起來,她作著反應,她感覺到他的汗水從四麵八方粘住了她和他。

暮色愈來愈濃,他們已看不清彼此的臉,她翻過身來,她的背緊緊地貼著他的胸,像隻貓一樣地偎依著他,就像過去許多個黑夜,她偎依著他,做愛之後精疲之盡,半睡半醒地聊著天。

“餓不餓?”他問她。

“餓!真餓啊!帶我去吃點什麼。”她立刻覺得腹中空無一物,她爬起來打開床頭燈。

“想吃什麼?”他用手指梳理著她的頭發。

她趴在他身上撒嬌:

“隨便,跟著你還怕吃不到好東西嗎?在美國想起在家時你做的那些好吃的,饞得隻能咽口水。”

“做過哪些好吃的?我自己都不i己得了。”明清四處看看要找煙抽。

汪文君起身從茶幾上拿來香煙給元明清點上火,元明清的嘴接住汪文君遞過來的點燃的香煙,這就是老婆,她懂得什麼是丈夫需要的。

“開出菜單我給你做。”他說。

“幹煸牛肉絲,麻婆豆腐,蔥烤鯽魚,茄子煲,鹽鋦雞,醋溜魚片,水晶蝦仁,魚香肉絲,開洋煮幹絲,鹹菜肉絲冬筍,鬆鼠黃魚,鹹菜黃魚湯……”

汪文君一氣報來,元明清笑著打斷她:

“鬆鼠黃魚要用大黃魚做,現在飯店裏黃魚上百元一盆還是小的……”元明清用手比試著。

“那就刪了,吃別的,你炒個蔬菜也比別人講究!”

他默不做聲地吐出煙霧,輕煙阻隔了他們互相的視線。他起身說:

“去‘越友’吃飯,出國前你最愛光顧的飯店。”

汪文君喜形於色:

“明清,我覺得像在度假,隻有跟你在一起,我才完全放鬆,才有度假的感覺……”汪文君突然緘口。

元明清走進浴室,把水放得嘩嘩響,他大聲說:

“我想先洗個澡,這兒暖氣充足,我得好好洗一下。”

“樓下還有遊泳池和健身房呢!”她也大聲說。

元明清將脫下的衣服朝床上甩,他跳進浴缸說道:

“什麼時候去遊泳?你走後我還沒下過水呢!”

“我也是,在美國還沒有痛快地遊過泳,”汪文君站在浴室門口,看著丈夫洗澡,“我說今晚在樓下吃,我餓壞了,吃完飯去遊泳……”“遊完泳最好去洗桑拿,然後去酒吧……”他興致頗高。

汪文君走過去幫他擦背,“我要請你吃龍蝦,還有生蠔,怎麼樣?”

“這就像談戀愛一樣啦,是不是太好了……”元明清感動地用他的濕臉去親汪文君。

汪文君避開他,慢慢地直起腰,離開浴室。

10 次日,元明清去單位請了十天休假,一年的公休被提前用完,就為的陪伴來離婚的妻子,申請假期時他的心裏有荒謬感。

但是,他決心不理會自己的心情,昨晚他們已經互相保證,要好好珍惜最後相處的時光。

下午他陪汪文君逛街,特地去她家附近的重慶路走了一遍,那兒正為成都路高架工程作前期的動遷搬拆,從北端金陵西路向南,重慶路跨越長樂路、淮海路、南昌路、複興路等十幾條街至南端的魯班路,是上海灘十裏長街的黃金地段。

從淮海路拐進重慶路走向複興路,那兒似被軍隊掃蕩,夷為平地,重慶路在空闊的廢墟上麵目全非,他們倆默默無言,甚至彼此的目光也不交換一下。

滄浪亭點心店空牆寂寂,南洋醫院消失在殘壁頹垣裏,坐落在盧灣區文化館的那座天主教堂已無蹤影,她年幼時,常去滄浪亭買雙釀團吃,每星期帶有哮喘的弟弟去南洋醫院注射疫苗,暑期夜晚在文化館的影院消磨……

她淚眼模糊,元明清伸出手臂挽住她的肩膀,她能感受到他的撫慰。她後來從包裏拿出相機說道:

“舊貌換新顏是好事,但過程是殘酷的,不幸的是,我們目睹了這個過程……”

她把相機鏡頭對著複興路上瓦礫堆孤獨矗立的拱門凸窗,那是歐式庭院的遺跡,初春陰鬱的冷風吹得汪文君的手直抖,元明清默默地從她手中接過相機。

傍晚,他們從複興路走到汾陽路,去越友酒店吃晚飯,那一帶樹高樓低氛圍清致宜人,是本城最優雅的地段之一,在環境的感染下,汪文君的情緒在緩和平靜,她挽著元明清的手臂說道:“在美國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想起鬧市邊幽靜的柏油馬路、梧桐樹後歐洲風格的舊洋房,有著懷舊的老歌裏散發出的懶洋洋的午後夢的浪漫,心中竟有破落貴族的滄桑感……”她笑著搖頭,“這種感覺是你給我的,你有一句名言:應該讓成熟的女人把男人帶大,然後男人帶不成熟的女人,女人成熟了再帶男人,明清,我就是被你帶大的……,’元明清直笑,汪文君繼續道,“二十歲認識你之前,我是遲鈍的,沒有機會感受好東西,一直記得第一次上你家,你給我聽老唱片,平·克勞斯貝的四十年代的歌:YOUMADEMELOVEYOU,我從來不知道歌還可以這樣唱,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感覺,我臉紅了,心跳很快,就好像……偷聽到別人的私情,好像……懵懵懂懂的身體被驚醒過來,突然有了渴望,”汪文君的眼睛流動著年輕時的羞澀,“真的,明濟,剛和你接近的那段日子,我很自卑,我覺得自己貧寒無知缺乏教養沒有touch(觸摸)過一切好東西。”

她沉默下來,多年前的景象又凸現出來,沒有玩樂的家庭通常有一個暴躁而神經質的父親,他聰慧勤奮卻在年輕氣盛的日子被剝奪了專業,從研究室下放到工廠的大爐間,然後酗酒接著染上肝炎,這類男人的身邊卻會有溫柔忍耐的女人,她和弟弟是在父母的疏忽下長大。對於母親,丈夫是首要的,其次才是子女。母親下班後所有的精力都用來照料父親,她天天熬藥,四處尋覓偏方,竭盡其財做隻給父親一人享用的營養菜營養點心。除了衣食住行,母親無暇顧及孩子們其他的願望。

她家是住在被稱為“別墅”的弄堂裏,屬於過去的法租界,那兒房子的外牆覆蓋著綠色的爬山虎,有精致的雕花鐵欄陽台,沿街窗外繁茂的梧桐樹葉濾去不遠處鬧市的囂聲與塵埃。房子的內牆疏鬆破損,天花板裂開來,地板塌陷,腳踩上去一屋子的家具都在晃動。底樓人家尤其不堪,隔三差五抽水馬桶堵塞,糞水在家門口泛濫。雨天水落管的水如瀑布從窗台漫進房間,黃黴季節牆上地上到處是粘膩的鼻涕蟲。汪文君的家就在底樓,被稱為天井的院子黑色的鐵門在大煉鋼鐵的年月被拆去,用竹籬馬馬虎虎攔成一扇門,所有院子的鐵門都被拆去,便有各式各樣的門。汪文君想起她的家眼前便會出現壁爐架前一小方地磚破碎後被房管所工人糊上的水泥,它成了他們家地板上一塊灰色的補丁,連帶想起那隻公用的浴缸,巨大而鏽跡斑斑。還有公用的抽水馬桶,水箱懸在頭頂,旁邊垂掛下粗大的鐵鏈子,夜晚有幾分陰森。她隻有離開家,走到家門口的馬路上,心情才會舒暢。那兒走著衣衫襤褸夢遊般的舊俄貴婦人,也有衣著整潔麵慈目善年輕時卻是“玻璃杯”的女人。更多的家庭永遠是個謎,一年四季樓門緊閉,天晚點燈的時候窗簾已經拉起。

抄家的日子謎底出來過一陣,這家開廠那家開煙鋪還有一家父母早亡兄妹成年後亂倫共同虐待那個為妻為嫂的女人。汪文君那時十一二歲,似懂非懂地看到了平靜清冽的河麵底下翻卷著汙穢的垃圾。但無論是抄過家的還是未被抄家的,弄堂裏來來去去的人都是低眉順目彬彬有禮。偶爾從遠處棚戶地段搬來一二戶人家,他們的孩子在弄堂裏孤單地衝來殺去領受周遭鄙夷的目光和敵意,小小年紀便感受到冷漠的世情。也許,少年時的汪文君內心有過相同的壓力,她被關閉在家具典賣得越來越少的屋子裏,父親巨大的魚缸內山重水複成了家裏最奢華的景觀,她厭惡大魚缸,它象征著那種消沉的生活,她唯一的娛樂是讀書。

然而,她的心卻無法安分守己,從左鄰右舍緊閉的門窗裏傳來各種樂器聲導出的信息是:亂世遮蓋下的欲望和掙紮,那些鋼琴曲小提琴曲充滿了焦慮,那些人家的父母正逼迫著他們的子女從早到晚地苦練,在時代的廢墟上居然有信心有目標地去走出錦繡前程。聰明過人也好勝過人的少年的汪文君感到憤怒和無奈,BP使她家樓上那個家庭主婦也仿佛在和人競賽似的讓十四歲的女兒跟人學法語學拉手風琴學唱美聲唱法,她為人帶孩子給人編織毛衣包下所有的家務,女兒連一塊手帕都不用洗,雕琢得像從有錢的書香門第走出的千金。汪文君覺得她和她的一家被她的鄰居們拋下了,拋在社會的底層,失意、無聊、與時代一樣荒蕪。·

樓上的男主人曾是小開,如今隻能到造船廠當臨時的油漆工,可每晚家中客人絡繹不絕,他們是京戲票友,吊嗓子唱李鐵梅小常寶郭建光楊子榮,男主人拉京胡伴奏。汪文君聽媽媽說,樓上人家靠這貼補家用,媽媽的語氣裏有輕蔑。媽媽總是將房門關得緊緊的,不讓她張望樓上的客人。而她感受到的是她未曾見識的這個城市往昔的氣氛,它們是有聲有色令人眷戀的。

所以當汪文君第一次被元明清帶到他的家走過野草叢生堆積著廢木料廢報紙的花園,走上扶手積著厚灰的樓梯,走過堆放雜物因而是黑黝黝的走廊,進到元明清的家,就好像進入了她的鄰居的家,兩間並列朝南的房間因為木製百葉窗的阻擋,半明半暗別有情調,質量上好的柚木打蠟地板光潔溜滑皮鞋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令人快意的摩擦聲,紅木舊家具多年的精心保護沉實中透出玉一般的溫潤,牆上掛著嵌在鏡框裏放大的黑白風景照,元明清的母親和他的還未病故的在銀行當過高級職員的父親正坐在低矮寬大的皮沙發上喝茶,茶幾上放著一盤炒花生米和一小碟棕子糖,這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那時社會上已有不少人家正關起房門恢複已被掃蕩的某種生活方式,就像元明清的家。她看到他家低矮的酒櫃裏放著整套西式餐具,刀叉杯盆閃閃發亮,旁邊同樣低矮的櫃子裏有幾十張封套磨損的舊唱片。元明清的父親終日戴著壓發帽,他是個儀表堂堂的老人,對任何人都點頭哈腰謙和多禮,這使他在銀行裏有極好的人緣,因而“文革”初期,這位患病住院的老職員免遭抄家之劫,也使元家的生活方式有了延續的可能。

隻要有機會,她就跟著元明清去他家聽唱片,後來又增添了新的內容,他給她做美味佳肴,他收藏各種地方的菜譜,他喜歡做菜給女人吃,她們發出的驚歎是最好的嘉獎,他先是為母親做,後來又為女朋友。

她看出元母對她的出現並不太在意,在這之前元明清肯定也帶過其他女人回家。她沒有向元明清追問,也不去想象今後的前景,她隻有二十歲,生活剛剛開始,她要獲得的東西太多了。她全神貫注先抓住眼前的所有。

她輕鬆地享受著元明清為她創造的樂趣,每日下班後跟著他走東走西,她不知道他在欣賞她寵愛她。她麵容清麗體形苗條,舉手投足有一種被規範過的文雅,她的言談卻直率機智,眉目間有著女孩少有的銳氣。她的快樂感動憎惡都是明快的富有活力的,她屈尊俯就地敷衍著裏弄加工組的同事,心不在焉地和人說笑,心思已去遠方,隻有和元明清在一起才是專注的。

坐落在汾陽路上的“越友酒店”被稱為“梅龍鎮分店”,但價格比“梅龍鎮”便宜,它被安置在當年白崇禧的公館內,四壁滲出舊年代的氣味,這恰恰是元明清的趣味,也是今日走過世界的汪文君回到故鄉後所要獲得的“歸宿感”。

此時元明清為汪文君點的菜是:鬆子魚米、幹煸牛肉絲、煮幹絲和炒雍菜,這裏的幾道點心,如豆沙酥餅、蘿卜絲餅等也是汪文君喜歡的,但她說必須割愛,下次還能來,今天要將米飯吃夠。她渴望可口的家常便飯,她在美國多年一直難以適應西菜,她現在突然明白品嚐中國菜的美味曾是她和元明清長期相處的重要內容。她麵對著端上來的菜笑問元明清:

“那時加工組有好幾位可以和你有共同語言的富家小姐,你怎麼會和我結婚?”

“哦,她們呀,幾個木頭美人,怎麼能跟你比,你那時可是一頭勁頭十足的小雌老虎,而當時的我也正處於血脈很旺的年齡啊……”元明清哈哈大笑。

汪文君被他笑紅了臉,她用齒尖輕咬筷子,心猶不甘地爭辯道:

“你搞得好有情調,紳士風度十足,第一年連手都不碰。”

“那當然,男人嘛,通常是不誠實的,明明想跟你睡覺,卻要說喜歡和你聊天啦,你思想很多啦……”

這一次汪文君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好……好……我服了你……我說過隻有你能收拾我。”

“我是很累的”,元明清仍然不真不假不緊不慢道,“前前後後加起來用了一年的時間才把你弄到手。”

“我怎麼覺得是我在追你啊?”汪文君笑望著他。

“真的?這倒是第一次聽說,”元明清側過頭想了一下正色道,“別哄我,我想起來了,那時你已有了心上人,畫畫的對嗎?去了崇明農場,經常不回你的信,你還眼淚汪汪地跟我哭訴元明清尷尬地收住話語,他看到汪文君的臉在暗下去。

汪文君放下筷子,抓住元明清的手肘道:

“我正想告訴你,既然提到了他”,她停下來,似乎在猶豫,“我現在講出來覺得像個捏造的故事,聽著,他給過我電話,丁小波,正是他,我都不敢相信,他怎麼知道我回來,這麼多年沒有往來,真不敢相信,明清”,汪文君身體朝後仰去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著後腦,“聽到他的聲音我已經沒有感覺,這些年我其實已把他忘記,我不是要否定當年對他的感情,我是說我不再是當年的我……”汪文君有些語無論次。

元明清把筷子塞給她,說道:

“吃吧,吃完飯再說話,你媽不是最反對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話,要得胃病的!,’元明清最後一句是學汪母的腔調,汪文君笑了,順從地接過筷子。

他們是“越友,最後離去的客人。他們在清冽凍骨的初春夜晚散步,走著熟悉的路線,這兒距燈紅酒綠宏麗多彩的鬧市中心不遠,卻沒有霓虹燈,隻有銀色月光流瀉在蔥蘢的樹間,舊年代的洋樓參差隱現在幽閉的園中,寒冷寂靜縈繞著的寧騮浪漫令汪文君實實在在感覺著回到了自己的故鄉,盡管她的頭已縮到羊絨外套的領子裏,卻雙手摟著元明清的胳膊熱切地說道:

“夜晚走在紐約的百老彙大道,走著走著,覺得自己是在舊上海的租界走,走在三十年代的法租界,到處流行老歌,這些歌過去你給我聽得太多……”

一陣激烈的爆竹響,汪文君害怕地駐足,臉藏到元明清的身後,她抱怨道:

“這鞭炮真恐怖,炸到身上來怎麼辦,這麼野蠻的風俗也沒人管管!”

“中國人是在鬧猛中獲得安全感,現在過大年夜我也放鞭炮!”元明清笑道。

\\u0027汪文君無言。

“今晚在哪兒過呢?”元明清問道。

“我約他九點等在‘錦江’的,他一定要見見我,我告訴他我幾乎沒有時間,但是他堅持著……”汪文君無精打采地答道,她的情緒已一落千丈。

元明清揚手為她招來的士,他說:

“時間不早了,先送你到‘錦江’。”

上車後,汪文君說:

“你和我一起回飯店,你在樓上的房間等我,我想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肯定有事求我。”

“文君,厚道些,這兒不是美國,總會有些人情往來。”

元明清拍拍她的手背勸慰道,汪文君困惑地望著他,她好像突然才記起,她到上海,是來和這個男人離婚的,她發現自己已失去對整個局麵的把握,車子停在“錦江”,元明清說:

“文君,我不上去了,想早點兒睡,你也注意休息,不要想得太多,啊?” ,

汪文君呆呆地看著出租車掉了一個頭,開出“錦江”的大門,轉過身發現圍牆內“錦江”一條街卻燈火通明熙熙攘攘,她信步走去,她記起出國前曾在這兒的一間小店買過價廉物美的類似出口轉內銷的絲綢襯衣,那時候的好衣服,既質地上乘、做工精良、式樣又能與國際接軌的(接軌這個語詞是她這次回國接觸S多的語詞),通常是出口轉內銷的那種,且營銷這類衣服的店,是需要對服裝有眼光的人才會尋覓到,她知道其中有一家貨源最充足的店是坐落在人民路麗水路那一帶,簡陋的門麵窄小的店堂完全融入在那條被稱為老城的馬路上,出國前她曾一打一打地購買那兒的衣服,三四元一件棉布睡袍長及腳踝嵌鑲著緞帶與荷葉邊,七八元一條燈芯絨長褲、燈芯絨襯衣,同樣的做工麵料,這次回來是十倍於過去的價格。這家店是元明清發現,當時為了和店員搞好關係,及時獲得新服裝的信息,他曾扛去一大捆剛問世的法國長棍麵包。想著這些,汪文君忍俊不禁,這就是元明清,他的魅力他的光采是在一片殘缺荒蕪的背景上顯現出來的。她又想起,在美國唐人街台灣人開的洗衣店裏,元明清因為辨認不清衣服的各種麵料,被老板娘看成是“文革”年代腦子被

洗壞的人,她從來沒見過元明清會氣成那樣,那天回家時他的錯亂瘋狂的神情,那種刻骨的被侮辱的羞恥感。

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看看表離與丁小波約會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鍾,她應該上樓洗漱一番做點兒妝,或許還應該換上她喜愛的衣裙,她是跟丁小波,而不是其他什麼人會麵。很多年前,她愛慕他卻得不到他的時候,她發誓在她未來成功的日子,她一定要見到他,她要使他的內心充滿遺憾。

現在,她算不算成功呢,也許算成功的,至少用國內人的眼光來衡量,她在曼哈頓有自己的住房,在美國的大公司當高級白領,年薪八萬,並且差一點成為美國富翁的太太,如果她的情人同意離婚的話。但她並無見丁小波的願望,她無暇也無衝動想要去打開記憶。

他的出現真不是時候,就好像一個人疲倦的時候被打擾了一樣,此刻,她甚至懶得回房間整妝,她曆經滄桑,不再有少女的情懷。

廣東風味的“錦園”賓客盈門,旁邊的日本料理店在寒夜裏溫馨清朗,酒店門口是喧嘩的道別的人群個個西裝筆挺,油頭紅麵,在美國已聽說國內的賓館酒樓多是本地“款爺”,回來兩天稍作打聽就知道,開餐館依然最能賺錢。白天她去找過在盧灣區區政府工作的娘家鄰居,明白不僅淮海路,這附近的馬路都屬黃金地段,批租價貴得一塌糊塗,並且已批租得差不多了,她本想投資在這一段搞一間美式的快餐店,熱狗比薩之類的,淮海路的

人比較崇洋迷外,但這也隻是個念頭,沒有好好盤算過,回來才知道自己已經落後,好在本來僅僅是個念頭,她仍然是心平氣和的。問題是,她首先應該把自己的個人生活搞定。

她這麼東想西想地閑逛著,突然留意到來來去去的人流外有幾個年輕女子也在閑逛,她們濃妝豔抹,穿著超短裙、黑絲襪,她在打量她們,眼前晃過熟悉的人影,她下意識地停下步子回過頭去,他也正回過頭來,他們幾乎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

11 真沒想到,她又一次感歎道。他們是在小街上,而不是在約定好了的酒吧裏見麵,這多少是意外而且尷尬的。這跟她剛剛還想象過的見麵,又差了一截。她應該準時走進酒吧,而他已經坐在進門就能看到的位子上,他看見她的時候立刻站起身,他們默默地對視,尋找往昔的影子。

她難以接受他所表現出來的熱情,他笑著,握住她的手搖晃著,重複地讚歎道:

“你還是這麼年輕,真年輕,都快二十年了,你已經三十八了,在我們這兒算中年了,誰會看出來?”

真笨,奉承女人都不會!汪文君感到的是不快,在美國這麼多年誰也不會去提醒她的年齡,更不會對一個女人說什麼中年,那兒隻有年輕和年老的概念。並且,在他的身上居然沒有任何藝術家的憂傷和失意,他們久別重逢的氣氛竟和酒店門口生意人一樣熱鬧。

他仍然留了長發,但不是她想象中的蓬亂和無拘無束,它們被整齊地梳向腦後,因為上了發乳而油亮緊密,他穿著長過膝的西式格子呢大衣,脖子上圍著鮮豔的絲綢圍巾,在美國看起來他的打扮或許有股過時的歐洲人的味道,在這兒,在這個被改造了幾十年的城市,他的形象給人的信息是不確切的,不是商人不是官員不是學生也不像藝術家,當然,更不是怪人。她見過怪人,那是他的哥哥,小號手,二十多年前,人們穿著灰色藍色的“文革”服裝時,他的哥哥卻穿做工考究但已經襤褸的西式大衣,晴天踩著套鞋肩上扛一把油布傘走在淮海路上。

無疑的,他在發胖,眼瞼也有些浮腫,人們能一眼看清他的年齡,也能看出年輕時他是俊美的。

“你變了,變得很厲害,這麼多年,不變是不可能的。”汪文君直率地告訴他,她沒有掩飾語氣裏的遺憾,她的心裏浮起的是空虛。她曾經迷戀的不僅是他的才華,還有他的外表,清俊、飄逸、高貴。他的風采和他們的青春一起消失了,她似乎早有預感,她對這種重逢感到畏懼,她不是個守著夢的人,但她畢竟是個女人,無論多麼現實,仍然會在內心最深的地方維持住她所珍惜過的一切。

這時他們已坐在酒吧,她為他點了一份飲料(他謝絕酒,這令她意外),自己隻喝礦泉水。他們沉默著,因為她很沉默,這使他失去了剛見麵時的那股自信。

汪文君的神色卻柔和起來,沉默下來的丁小波有幾分沮喪憂戚,這比較接近他應有的氣質。

“回國是臨時決定的,為了辦些事,時間很短,我沒有通知親戚朋友。”

“我碰巧從我母親那兒知道,她和你媽媽的鄰居有往來。我斷斷續續知道一些你的情況,你在美國幹得不錯!”

幹得不好你會來找我嗎?她想問問他,當然她不會,她立刻意識到這是個無聊的問題,她怎麼一回到中國,一說中國話,心理和思維就中國化起來?

“你母親好嗎?”

“她老樣子,喜歡上醫院看病,其實沒有什麼大病。”他很不情願談自己的母親,過去也是。

汪文君笑了,她想起他的母親一年中有大半年是戴著口罩,一種兒童口罩,隻遮住嘴和鼻尖,有時幹脆將鼻尖露在外邊。她娘家和他家隻相隔幾條弄堂,“文革”中她還不認識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的母親,他母親隻要走在馬路上,就會遭來孩子們的追逐,他們追著她罵她:神經病,不戴口罩戴狗罩。進中學後,他們是同窗,偶爾與同學去他家,便有了有趣的話題,他母親要他們在浴間裏脫下外套洗了手才能進房間,房間擠滿書,中間的西餐桌上書堆得有一人高,他父親突然從書堆裏升起來,將眼鏡拉到鼻尖上打量這些中學生冷不丁說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

丁小波的父母是四十年代德國留學生,醫學博士。汪文君不清楚他的母親怎麼會成為家庭婦女,關於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問過丁小波。

“你父親身體好嗎,他還在寫書嗎?我記得他是研究……內分泌?”

“免疫學,他兩年前中風過一次,現在寫書要靠他的助手幫忙。”

“啊,隻有他是不變的,我一直很尊敬他,在我的眼裏他就像個古代人物,從來不受現代任何流行的影響,無論是革命還是商品,一門專業竟像宗教一樣,可以令人堅定、幹淨。

她似乎感慨萬千,他卻沒有呼應,她繼續發問,她在找話題,也好像是在補償年少時的好奇心。

“你哥哥還在吹小號?他也是個人物,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她提起他的哥哥便忍俊不禁,少女的時候她和她的女同學把他看成怪人,她倒是很想告訴丁小波,他的哥哥到了國外就不會被人嘲笑,他所有的癖好都會是合理的正常的。中國人不懂得尊重人的隱私更不懂得尊重人的癖好。

丁小波沉默了一會兒才答她:

“他死了,已經好幾年了!”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用手去捂住嘴,這動作看起來有些誇張,但她是受到了震動,然後她伸出手輕觸一下他擱在咖啡桌上的手:

“對不起,小波,我很難過,告訴我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意外?”

“他隨劇團去歐洲演出,回國後剛下飛機在機場就……就……錯亂了,”丁小波拍拍自己的腦門,“他一直就有些古怪,其實就是一種征兆,但誰都沒有在意,他的小號吹得好,在同行中是被另眼相看的,那天在機場突然發作,他做了一番驚世駭俗的政治演講,”丁小波竟然笑了一下,“他把他的同事嚇壞了,他們去勸阻,他開始動武,後來出動了機場的保安人員才把他製服,他先被送到公安局,又從公安局到精神病醫院,在醫院裏住了一陣,回到家已經安靜了,大概有半年的時間,他很安靜,我們以為他在恢複,可是卻突然出事了,他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吞了一瓶氯丙嗪,那是給精神病人吃的鎮靜藥。”

他一口氣說完,拿起杯子想要喝飲料,飲料已經光了。她招來侍應生,他要了一壺紅茶,她也要了一壺,她本來晚上是不喝茶的。

她喝下幾口熱茶,才從徹骨的寒冷中緩過來,她抬起頭,他正看著她,他的眼睛仍然是迷人的,長睫毛覆蓋的深陷的雙眸注滿了憂患。

“小波,我會抽時間去看看你的父母,我不知道是不是合適,”她用手托著腮幫,輕輕地說著好像在說服自己,“他們老了,不該受到這樣的打擊。”

她的手被他握住,他的注視消彌了時間的隔閡,他在說,“這些年我想到你的時候很多,有意思的女人有意思的故事好像都是在過去有過,現在苦悶的時候連談話的對象也沒有。”

她的手悄悄地從他的手中滑出,很多年前,她曾經渴望去

touch他的手,她為他斟上茶水,她到現在還能touch她當時收到他最後一封信,他告訴她他有了戀人時她的恥辱感,那個戀人是他農場同一個政宣組的,比他年長,寫一手漂亮的書法。汪文君是到了美國才真正擺脫初戀失敗在她身上留下的陰影,她是曆經滄海才懂得年少時的難為水,多麼蒼白乏味的故事,如果寫回憶錄她可能會把它一筆帶過,可是現在麵對他回憶那段經曆,她竟然曆曆在目,她甚至記得他用的信紙是印有“崇明東風農場”紅字的信箋,這張紙被她多次閱讀而失去骨質像件舊衣服一樣邋遢,他們通了兩年信,她統共收到十封信,每封信都隻有一張紙,她保留過十張印有紅字的信箋。

她笑笑擺脫了心裏的歎息。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是直率的,她不喜歡與任何人作無謂的周旋,多年的交往方式也使她不習慣無目的的交談。現在她想到的是,二十年後他來跟她說這番話的意味,她想知道他的期待是什麼,不是嗎,所有從國外來的人都在被期待著。這是令人不快的念頭,但現實就是令人不快的。她靜靜地等著,等著他說到正題,她不會主動去探問他個人的問題,他的家庭或者他作為藝術家的狀態。

“你的兒子不小了,該讀小學了,他適應美國嗎?”他問道,試圖用一種輕鬆的口吻,他對談話的結果毫無把握,因為他對她已經毫無把握,她完全是個陌生的女人。她冷淡寡情從容不迫卻有獨特的性感的韻味,她不再是那個羞澀癡情的女孩,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此刻提起兒子,汪文君的臉上才浮現母性的溫柔與寬容,她的話也多了起來:

“他在讀三年級,英語說得比我好,是他的老師的得意門生,他和他阿娘(祖母)住在南部的阿肯色州,他學他阿娘每天早晨給自己泡一壺綠茶,還臨摹芥子園畫譜,讀豐子惜散文”她笑了起來,“明清的媽媽在中國過著很西化的生活,到了美國卻中國化起來,逼著孫子講寧波口音的上海話。”

汪文君將這些事當作趣聞告訴丁小波,她說起兒子喝中國茶畫中國畫讀中國書竟真的有幾分自豪。事實上,她一直不讚同婆婆對兒子的中國化教育,她認為“中國化”不會給將成為美國公民的兒子帶來任何好處,隻會增添他的煩惱和痛苦。從感性上,她討厭狹隘的民族主義,她認為那是不良情緒,她在美國遠離有這種情緒的中國人,剛去時她曾對一位大罵洋鬼子的北京人質疑:是我們自己要擠進這個國家,我們的目的是要改變我們個人的生活,這跟國家的利益無關,不要把自己的失敗歸咎於美國,不要把自己看成中國的代表,個人如何承擔民族的榮辱?你不可能因為談論這些話題操著這些詞彙而使自己高尚起來。她因此被中國留學生疏遠孤立,她並不介意,她索性住進了美國人的家庭,看到中國人也說英語。

她的這種觀念隻有元明清是理解的,既然你要在美國生存下來,忘記自己從哪兒來又有什麼壞處?元明清認為他自己因為忘記不了,所以幹脆不去,而汪文君是可以拋棄過去的人,這也是無可非議的。因此他明白汪文君的擔憂,母親的強迫教育隻會給兒子未來的道路設下障礙,他多次寫信與母親討論,無奈他的母親十分固執,他也鞭長莫及。

“其實中國畫在西方並不真正受歡迎,賣不出好價錢,除非到日本,但日本人購畫很謹慎,有一陣子中國畫流出去太多太濫,壞了名聲,而且畫師們很傻,當著人家的麵作畫,大寫意潑墨畫,幾分鍾一張,外國人見你作畫這麼容易,哪肯出好價錢,他們不知道這一筆是幾十年的功夫。前幾年我也搞過國畫,一看勢頭不對馬上又改回來……”

丁小波滔滔不絕地講起畫的生意經,汪文君開始還愣了一下,她的思緒仍沉浸在兒子身上,不明白他怎麼轉變話題。但她立刻意識到,他不會真的對她的兒子感興趣,他隻是在尋找話題過渡,因為她正好說起兒子在臨摹芥子園畫譜。

“我記得你是讀舞台美術設計,你還在劇團嗎?”出國前她偶爾去看話劇,在說明書上看到他的名字,才知道他大致的狀況,她記得那是一個實驗話劇,舞台上的布景是幾大組抽象的幾何形塊麵,劇情也是晦澀難懂,她很少參加這一類活動,這方麵的知識甚少,難以判斷藝術性的優劣。但是那次看戲她獲得一個重要的信息,她在劇場遇見中學同學,那個男生告訴她,丁小波的女友也在說明書上,他的手指劃在“燈光”的名字上,她肯定不是那個政宣組的才女,她才知道丁小波離了婚又要結婚。他的前妻,和他一起考出農場,進了浙江美術學院,讀的是畫專業,

那一年汪文君自己也和元明清從裏弄加工場分別考進複旦大學和師範學院,高考一恢複,他們四個人誰也沒被扔下,感覺上他們兩人才真叫比翼雙飛,讀的是自己喜歡的專業,而她和元明清是退而求其次,她想讀醫卻因為沒有數理化基礎隻能棄理從文,元明清幹脆就沒有想要讀的專業,他認為大學是跳板,讓他跳出加工組,他選不出專業,便填了曆史,她那時感覺上跟著元明清也是退而求其次。盡管在加工組的幾年與元明清最合得來,可一進大學她便心猿意馬以為自己最終會找到更有作為的伴侶。四年下來她才收了心,懂得元明清的種種好處,但想起比翼雙飛的那一對,心裏依然是不舒服的。

獲知丁小波與她離婚,汪文君心中竊喜,立刻又知道前妻是去了法國,重新找丈夫獲得居留證才離棄丁小波,她的喜悅又消失了,她是希望丁小波去拋棄那個女人。汪文君一輩子就對這個女人的成敗耿耿於懷,這個皮膚黝黑並不漂亮卻很甜軟的女人,丁小波帶她去過汪文君的家,她和小波並排坐在汪文君家的長沙發上,她當著文君的麵跟小波發嚷,叫他“波兒”,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她一下子懂得了小波說“無法拒絕她的誘惑”的意思,她在這方麵一直是懵懂的,大概就是在那天開的竅。

丁小波回答她,“中國的話劇團是養老的地方,我們劇團一年上演兩三個戲的話,我能夠接到手的舞台設計頂多一個,如果導演恰巧是上了年紀的,彼此戲劇觀相差甚遠,那麼這一個戲不接也罷。”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前幾年戲劇界還有藝術氣氛,在劇團正規的上演劇目之外,一些對路子的年輕人在一起搞些先鋒戲劇的探索,這幾年大家漸漸作鳥獸散,又走掉一大批人,以為奔向國外便可以發展自己的天賦,其實走出去的絕大部分人都放棄了自己的追求……”

“我以為你也會出來,在紐約的第42街和下午的中央公園,不少中國畫家在那兒給人畫肖像,他們中的一些人以前在國內已經很出名。”她沒有告訴他,她曾在那裏漫步,心中懷著痛惜,她甚至忐忑,害怕自己會在那兒與他相遇。

“我想到出國已經太晚,前麵走的幾批人都不回來,領事館的簽證官員對畫家卡得很緊,我被拒簽,要我出示托福成績。我怎麼可能去考托福,我最沒法對付的就是外語,他們說讀進去人就傻了,不可能同時畫畫。”他作出好笑狀,似乎已看見自己讀托福的狼狽情景。

她也笑了,“沒有那麼可怕,隻要全心全意花兩年的時間,如果你出國的決心真的是鐵定了。話又說回來,要是你最終是以放棄自己的追求作為代價,那又何必!要知道美國,或者說西方,或者說資本主義製度的國家並非是藝術家的天堂,你得解決最基本的生存問題,倒是在這兒吃大鍋飯給了你時間,說真話,藝術家在社會主義國家是特權階層,前蘇聯的藝術家們如今都很失落!”

“我們有飯吃,但是今日的藝術已被商業腐蝕,藝術家成為巨富在當代已不是神話。”

“藝術能夠在商業上成功,是好事對嗎?”

“對成功的這一位當然是好事,但對其他藝術家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為什麼?他不是讓你們看到了成功的好處,不僅享受聲名,也享受到金錢?”

丁小波大搖其頭,“但是卻腐蝕了藝術家的鬥誌,腐蝕了藝術,名利雙收的好處誘惑太大了,這些藝術家巨富的存在使藝術界遇到前所未有的誘惑。”

又是誘惑,汪文君笑了,她記得他過去說過,他是個軟弱的人,擋不住誘惑。她問他通過藝術致富對你來說是否也是個擋不住的誘惑?”

他也笑了,他笑起來仍然還帶著一丁點兒孩子氣的天真,這是她喜歡的,還有他的軟弱,也許正是這一點,讓他被女人寵愛。他正在走近她,用她已經陌生的話題作為通道。他繼續說道:“誘惑會使人走入歧途,你在不知不覺地妥協,你喪失了個性也喪失了自由,你使自己麵目全非。”

她認真地聽著,她不常遇到這樣嚴肅的談話,她心裏同時還湧起自責,為了對他存過的戒備。

“藝術界像你這樣反省的人多嗎?”她問道。

“我想都會有,有些人不說出來罷了。可悲的是反省又怎麼樣呢?我,還有別人,一邊自我批判,一邊照樣生產藝術的垃圾,我們用高麗紙製作那種被稱為‘行畫’的畫,每一小張賣幾十美

金,原先美國銷路不錯,後來市場飽滿,又轉銷日本,現在在日本也走下坡路,這幾年我賺了不少日元和美金,但是這幾年我沒有畫過一張自己喜歡的畫。”

他沉默下來,雙手捧住自己的腦袋,很多年前,她把他約到公園的茶室,責問他為何不再給她寫信,他告訴她他不再是自由的,他有了管束他的女朋友時,他也是充滿了矛盾,雙手捧住自己腦袋。那時她坐在他的對麵,臉色蒼白,她以為她的人生沒有了他,就像一隻放飛的風箏,會沒有目的地飄零,然後墜落。她應該恨他,但是她恨不起來,他像個不能自主的孩子,她怎麼恨得起孩子?她望著茶室外深秋裏的西風旋轉著公園裏滿地的枯葉,秋日清朗的陽光空曠無聲鋪展開來,她蜷縮起身體,脊背如同被赤裸了似的冰涼,後來她站起身離開了他,沒有眼淚也沒有話語。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然是充滿矛盾無法自主,她心裏有著深深的宿命的悲涼,她不也是和當年一樣的狀態,覺得自己是一隻飄零的風箏等待著墜落的命運?盡管現在是初春的二月,夜深城市陰溝旁的水窪會結成薄冰,但賓館裏的溫度已超過二十度,她隻穿著棉布白襯衣,當然是價值上百美金的名牌。假如在紐約,在這樣的夜晚,她上百老彙看戲,會穿上阿曼尼時裝,那種柔若肌膚的絲棉質地和流暢簡潔的樣式,包裹在她苗條的身體上產生的效果令人吃驚,性感,輕盈,卻不沾一絲煙火氣,是名媛淑女的風範。那是彼德·布魯克給予她的包裝,但是他卻不在她的身邊,那些夜晚他正在自己的家裏和太太共進晚餐,他從來不和她一起出現在公眾場合。從劇院回來,她會想家想自己的丈夫,但她的家和丈夫隻屬於過去。她這次回國,是來和過去告別的。三十八歲的她將成為單身女人,沒有家的羈絆,又將有飄零感。時光的寬闊河流橫亙在她與丁小波之間,汪文君卻在這一刻,感受到二十歲時的迷惘。

後來仍然是丁小波打破了沉默:

聽說他仍舊留在上海,我是說你丈夫。”

“是的,他不喜歡美國,他習慣了上海的悠閑日子。”她故意用漫不經心的口吻,猜度著他對她的生活有多少了解。

“我發現這個城市的已婚男人比女人更戀家。”

“哦?”她探詢地望住丁小波。”

“我的兩位前妻都為了留在國外而和我離婚,”他看看汪文君,她不動聲色,“第一個你認識,她是畢業那年去巴黎,走前與我登記結婚,頭兩年還等我過去,幫我辦出國,但那時我進劇團不久,是戲劇比較繁華的幾年,我舍不得離開舞台創作,而且,”他停頓了一下,“我又有了女朋友,是劇團的演員,不過,我離婚後,她並沒有跟我結婚,她跟回國探親的留學生結婚去了美國,我的第二任前妻,”他又笑了一下(就像剛才他敘述哥哥的死亡),使汪文君手臂上的皮膚起一層雞皮疙瘩,“是我們團裏的燈光師,我們一起過了三年,她去了日本,走前和我辦了離婚手續,她對我很失望……”

“因為你不能帶她出國?”

“不,我對她不忠誠……”

“你又有了女朋友?豔福不淺啊,在紐約的中國畫家可沒有你這種福氣。”汪文君無關痛癢地玩笑地說道,她抱著雙臂穩穩當當地坐在椅子上,慶幸自己已經早早地離開了麵前的這個男人。

他卻搖搖頭隻能苦笑,“去年和我同居了兩年的女朋友又走了,嫁給到中國讀漢語的德國人。她走後我不再有女人,我被她們走怕了,朋友們說我是‘出國培訓中心’。”

汪文君直笑,為了“出國培訓中心”這個絕妙的比喻,她很快又控製住自己,因為他沒有任何好笑的感覺,他低垂著的眼簾濃長的睫毛在許多年前使她動情,還有擱在咖啡桌上的手,她再一次注意到這雙手,它們修長、細膩,十分女性化,中學畢業前去農村鍛煉,割麥時他的手指破了,他捏著血肉模糊的手指神經質地咕噥著我的手指斷了,我不能畫畫了。”是她給他清洗包紮傷口,她的手指輕柔地觸摸他的手指,這是他們的肌膚可以接觸的唯一的機會。現在她不再有柔情蜜意去撫慰他親近他,這隻手如果向她伸來,她會作回避的反應,就像方才。時間到底是產生了意義,至少治愈了她的癡迷。

汪文君此時有一種如釋重負身心自由的輕鬆感,這是女人再一次發現自己真正擺脫了一個男人的控製的感覺,仿佛為彌補這種無情,汪文君聽到自己在說:

“小波,要是可能,我很想幫你……”

隨便給人許諾,這違背她處世的原則,但她不想再作計較,畢竟過去愛過他,現在過得比他好。

丁小波卻站起身,說道:

“見到你並且你肯聽我說話我已經很滿足,打擾你這麼多時間很不好意思。”他穿上大衣,從衣袋裏拿出一張黑色的請柬遞給汪文君,“五天後有一個油畫展,有我的作品,前兩年畫的,最能代表我的藝術觀,你肯光臨,我會感到安慰。”

汪文君看看畫展的日期,想了一下,說道:

“我非常忙,但我會抽時間來的。”

她的確想看看他的作品,她從來沒見識過他的油畫,她崇拜他的年代,他是畫宣傳畫的高手,爬在腳手架上,在五六層高的教學樓外牆畫紅彤彤的領袖像。他由農場回滬探親的日子她陪他去看畫展,分手後,她仍然保持著對美術展覽的興趣,在美國後幾年,她不僅多次參觀博物館也走過不少畫廊。

她站起身與他道別,他說:

“送送我好嗎?”

他的目光熱烈起來。

她陪他走在“錦江”門口的茂名南路,茂名南路短而寬闊,柏油路麵平坦幹淨,樹密而車少店少人少,是她喜歡散步的馬路之一,茂名路朝南頂端是複興路,丁小波和她的母校在複興路上。與故人走在故鄉常走的路不能不讓人思緒萬千,他倆已穿過淮海路,茂名路越朝南車越少人越少樹越密,他靠她很近,她有點心跳,她想她該朝回走,他猛地將她攬在懷裏,緊緊地抱住她,他的嘴用力吸住她的嘴。

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這種激情和狂熱,欲望的召喚強烈而不可理喻,她在他的懷抱裏暈眩,他在她的耳邊咕噥,“回你的房間,想和你在一起。”他擁著她轉過身往回走。她不再思緒、計算,隻跟隨身體的衝動,並再一次感受不顧一切從高處下墜的恐懼和快感。

天下起細密的雨絲,他們鬆開身體加快腳步。風飄過來,將細雨飄得東倒西歪,馬路、房子、樹、電線杆、路燈,整個城市好像都被風中的細雨飄得搖搖晃晃,她的身上火辣辣的熱能立刻在短短的路途中熄滅消失了。

錦江飯店的燈火喚醒了她的理智,汪文君和丁小波已經站在飯店的走廊,電梯門上的指示燈一閃一滅,終於發出悅耳的“叮冬”,電梯門徐徐打開,汪文君卻朝後退開,她朝著丁小波擺手,她離開走廊,走出廳堂,丁小波跟著她,她把他帶到“錦江”門口,她對他說:

“我不能,我會後悔,今天下午我和我丈夫還在這兒”她臉紅了,突如其來的羞恥感,她甚至不敢去看丁小波的眼睛,“走吧,小波,這是最好的結局,我會一直記住你,畫展開幕式我一定參加。”她轉身進門。

他卻跟進大門,她站住,朝他搖頭,她看到他眼中的乞求,她已經重又變得冷靜,她麵對他一邊退著一邊說道:

“小波,我能有今天是因為我一直很理智,我討厭幹傻事,”她拿出那份請柬,“你要是不走,這個我也還你,我將永遠不見你。”

她轉過身朝樓內走去,她想回頭看他,但她克製住了。

他像一根木樁似的站在院子中央,她消失在樓房裏,沒有回頭看他一眼,那麼堅定、冷酷,剛才在他的懷抱裏她曾經熱情溫柔風情萬種。

眩目的車燈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在喇叭聲裏惱怒地轉過身走進雨簾織就的夜幕。

12 她浸泡在滿滿一浴缸的熱水裏,雙目微閉,激情過後的動蕩依然無法真正平息,舌頭和嘴唇痛得厲害,她拿起放在浴缸上的小鏡子(她通常是在洗澡的時候用這麵小鏡子檢查臉上的皺紋),看到自己的下唇已經腫起,他的吻痕不僅僅留在臉上,她聽到自己的血像這熱水在血管裏嘩嘩地流著冒著熱氣。

她躺在熱水裏,雙手放在自己胸上,閉著眼睛,她在回想方才熱吻的景象,快意地做著深呼吸,她的身體和神經變得柔軟,這樣的遭遇對於她是良藥和營養,它把她從功利而乏味的生活裏解放出來。她發現除了伴侶——能給予她感情和生活的男人,她還需要神秘的放縱的快感。

她是在遇到了那個黑人之後,她才懂得隱藏在身體深處的某種需要的。

可是今天她意外遭遇到的激情卻被她中途拒絕,以致使自己被激起的欲念像滿室氤氳的蒸霧,遮住了所有的物體。

他是她愛過的男人,清俊飄逸高貴但是軟弱,歲月洗去了他的風采,她的心也在老去,她不再迷戀他,他卻在這種時候擁吻她,她不曾料到這個仍舊是軟弱的男人身上爆發出的具有毀滅力的熱能又重新征服了她,這將使她進人複雜的關係走向莫測的結局。而她需要的是單純的性關係,不慘雜過往的情感更不會影響她的未來。

並且,他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候到來,丈夫就在這個城市,在一公裏之外的家,傍晚的時候還一起做愛然後一起上館子吃飯,做愛和吃飯是分離四年後的第一次,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相聚,這一次的相聚是為走向更久乃至永遠的分離,是一曲夫妻生活的挽歌。如果說她有被情感糾纏而難以割舍的男人,這一生中也就隻有元明清了,他是不可替代的,在將要離開他的日子,她怎麼可能和別人談情說愛?

她從浴缸裏出來披上浴巾,撥通了元明清的電話,起伏的情緒需要他來平息,她看看表已近十二點,他可能夢也做了幾個,但她需要向他i頃訴,否則她沒法入睡。

鈴響了兩遍,他拿起話筒聲音沒有絲毫睡意,她問他:“這麼晚還不睡?我怕把你吵醒。”他笑了,“我知道你會打電話來。”她也笑了,“你在等我電話?”“噢,我有客人,過一會兒我給你打!”“明清,她是女人嗎?”她聽見自己聲音裏的妒意\\u003e他在那頭沉默了一會,說我以為你不會在意!”“我才回來幾天啊,你總要給我一點麵子,離婚沒有辦完,我仍是你的老婆,至少你不應該和她在家裏……”

她沒有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氣沒有道理,在美國她有男朋友她也勸過丈夫找個女朋友,他們在這個問題上有著超越夫婦關係的坦率,沒有忌諱。事實上長久的分離已使夫妻的關係變質,他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麵對這種關係,至少他們並不在意,隻要對方仍在自己的生活裏存在這就夠了。

也許空間和時間一樣有著間離作用,彼此被大洋隔開,故事也發生在千山萬水之外,聽起來總有幾分虛幻,這跟知道一公裏之外的家裏有個女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她穿上睡衣,給裴曉玉撥電話,表妹是元明清之外唯一能夠聽到她心聲的人,她想自己一回來就跟這兒的人一樣無禮,深更半夜給人打電話,她笑了,覺得自己離開美國離開西方人的規則和禮節,竟像調皮的孩子離開學校的管束,有了徹頭徹尾的輕鬆。

接電話的是陳軍,他說他在等曉玉,她今晚去見一位老朋友,“她說她不一定回‘銀河,。”陳軍的聲音裏是煩惱,看來他很少與曉玉分開一個晚上。汪文君掛上電話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為曉玉還是為自己。

元明清很快又打來電話,他說她跟我一起坐過機關,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男朋友今朝被老情人召了去,到晚上還不出現,小姑娘沉不住氣,到我這兒拿主意。”

汪文君笑了,她已經心平氣和,她說你這樣的人在小姑娘眼裏是最有魅力的,四十歲的男人一枝花嘛,她肯定是對你有過意思,嗯?”

元明清嗬嗬直笑,“文君,你很靈啊,我就是喜歡你的這點兒聰明,實話相告,她當年追我的勁頭不比你追彼德·布魯克的勁小!”

汪文君鼻子哼了一下,“別拿她跟我比,我怎麼可能追男人,我會讓男人來追我。你為什麼拒絕她?”

“當然,當然,比總是比不到位,有過你這樣的老婆,再找女人真不容易,首先她是個稀裏糊塗的女孩,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汪文君在電話這頭沉默。

元明清道說吧,你想跟我談的是他的事情,怎麼樣,今天你和他的關係有什麼戲劇性的發展?”

她的心評地跳了一下,他才是嗅覺靈敏,她的故事通常是被他聞出來(真的,他能在電話裏聞味道)之後,她才坦言相告。

她說他不再是個俊男,我擔心他有發胖的趨勢,我希望藝術家是瘦弱的,你知道我不喜歡發胖的男人,謝天謝地,明清,你已經四十歲,沒有任何發胖的痕跡,好像,更瘦了。”

“沒有老婆在我身邊陪著,想胖也胖不起來。順便問一句,彼德·布魯克已經五十歲了,五十歲的美國男人總該有個啤酒肚吧!”

“謝天謝地,他沒有,他練健美注意飲食,上年紀的美國男人臉上刻著皺紋十分性感,西方男人進入中年之後才有魅力,這兒卻相反,我說的是丁小波這一類男人,他們的光采像女人一樣短暫。”

“除了這個變化之外,還有什麼是可以讓你震驚的?”

她沉默。然後她說我想去看看他的父母,我不知道是不是合適,明清,他的哥哥,以前我們常常當笑話講的那個怪人,死了!自殺!”

“他這樣的人在這兒不會有好果子吃,我見過,他笑起來像有不吉利的事要發生,他們這一家子好像都有這股味道。”

“我在美國回想在中國時的一些事,有時就像你對那家人的感覺,我就是不懂你為什麼非要在這兒度過一生。”

“有些事情的發生是命定的,在劫難逃”,他一笑,“我一個小市民,苟且偷生與世無爭,至少不至於每天看老板的臉色,或者讓高人一等的白種人當作施舍的對象。”他對四年前的打工經曆耿耿於懷。

一談到關於美國的去留問題,他們就變成了陌路人,話不投機,汪文君隻有對著電話搖頭,至少今天晚上她不想和元明清發生任何齟齬。她趕快轉變話題:

“丁小波五天後有個畫展,他希望我去參加開幕式。”

“他想向你證明什麼呢?”.

“幹什麼啊,元明清,說話酸溜溜的,你好像慫恿過我與他見麵。”見元明清吃醋她直想笑。

“不能說慫恿,隻能說不反對,話說回來,我從來就不反對你想做的任何事,不過嘛,跟你一樣,老婆就在身邊跟別人調情心裏總歸不舒服的,要麼離得遠一點兒。”

她哈哈大笑。他繼續說:

“說吧,他有些什麼舉動,他們這路人我知道,搞男女關係很在行,今天來的小姑娘她的男朋友就是畫畫的,腳踏幾條船,你小心掉下去。”

“沒有啦,哪有那麼容易,我這種年齡應該是讓別人掉下去。明清,你那兒有什麼好吃的,我肚子餓了。”她沒想到自己會提出這個請求,她可沒打算再回自己的家過夜。

“有泡飯,有醬菜,鎮江瓶頭醬菜,還有蝦油鹵小黃瓜,你到樓下看得到出租車排成隊,叫一部坐過來兩三分鍾……”

哇,沒有比這個主意更誘人的了,她因為興奮而手忙腳亂地穿上出門衣服,將睡衣牙刷等什物塞進包裏。

13 泡飯已盛在小碗裏,熱氣騰騰,將過往平淡而親切的曰常生活鋪展開來,她洗洗手便和元明清圍著小茶幾吃將起來。老洋房的公用廚房是最邋遢的地方,雖然裏麵安著一張吃飯的桌子,晚飯他們通常是拿到房間裏來享用,在廚房吃不出氣氛,而元明清晚飯是不肯將就的。

兩人吃得稀哩嘩啦,這樣的響聲和吃相,也隻有在中國的家才敢如此。氣溫低,吃下熱泡飯便流出清水鼻涕,汪文君接過元明清遞給她的紙巾擦著鼻子笑得很開心:

中國人真是賤骨頭,一吃泡飯就放鬆,我在美國想死了泡飯,你說賤骨頭哦?”

“想吃泡飯還不容易嗎,做一鍋米飯,唐人街有中國醬菜。”“那裏每一天都緊張得來像打仗,沒時間的時候塞一份麥當勞保證基本的能量和營養,有時間的時候是和不會吃泡飯的人上飯店,一個人在家裏吃泡飯又太淒涼。”

她打住話語,這明顯是掃興的,不回家是明智的,這兒的一景一物,哪怕是花園裏野貓的叫聲,都是已經中斷的過往生活的延續。她吃飽了,放下筷子,心裏卻充滿憂傷。

“你別管了,去躺在床上吧,床單和被套我剛換下,你現在是美國人了,不能讓你睡髒被子。”元明清站起身來收拾碗筷。

她也站起身,走上前從側麵抱住拿碗筷的元明清,她的臉擱在他的肩膀上,說道今天晚上我真的很想跟你睡覺。”

他們躺在床上,隻開著一盞壁燈,過去興致高的時候,他們就這樣開著燈聊天到下半夜。元明清抱住汪文君,她擋住他的嘴,說道:“讓我在你身邊躺一會兒說說話。”

“這幾個鍾頭我不停地在想你,今天傍晚你很讓我吃驚,過去你讓我覺得有點兒性冷。”他的身體滾燙。

“你也一樣,咱們是小別賽新婚嘛。”她咕噥著,用手去搔他的背,這是他最渴求的享受,但她很快就閉上眼睛,睡眠如潮水一般將她卷走了。

她翻了一個身又醒過來,元明清頭靠在床背上看著她:

“我怎麼就睡著了,很晚了嗎?”她困得睜不開眼睛,渾身的肌肉像癱瘓似的軟弱無力,她很少有這麼鬆弛的感覺。

“你才睡了半個多小時,睡得很熟,都打起了鼾!”

“瞎說,我從來不打鼾,”她勉強睜開眼睛,“平時吃安眠藥才能睡,今天是來和你說說話的,怎麼就睡著了?”

他吻吻她的眼睛,說道:“想睡就睡吧,我幹脆關了燈。你也難得有這麼好的睡眠。”

她閉著眼睛用手去摸他的臉,“你想不想睡呢?”

“我睡不著,這麼多年沒有抱著老婆睡覺”

她一骨碌坐起身,睜大眼睛,“好了我不睡了,我可不能扔下你不管!”她這一坐真地把瞌睡趕走了,她笑了,“以前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把你吵醒讓你陪我說話,你醒過來說話說上了勁,我又開始困了。”

“你睡著了,我的話匣子倒打開了……”

她笑倒在床上你說就像兩個人走著走著突然一個人跳上火車跑掉了,把你一個人撂在車站上。”

她偎依著他。

他脫去她的睡衣,她說:“我太累了!”

“我隻是想看看你,嗯,你好像胖一點了,”

“真的嗎,體重並沒有增加!”

“也不是胖,有點兒鬆弛。”

“那更糟糕!”她支起上身,審視自己的身體。

他看著她,微微皺眉卻又笑了,“別著急,這種改變隻有你的丈夫才能看出來,你在美國縱欲過度。”

“不會啦,頂多是治好了我的性冷感。”

“是誰治好你的?”他在撫摸她。

“是個黑人她有些不安,轉過身臉對牆壁,仿佛在做告解,“你先聽我說啊,”她輕輕推開他的手,“是剛剛通過學位考試的時候,這之前的整整一年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性別,為了對付論文答辯……”

她是在校園裏遇上他的,隻知道他是個學生,讀什麼專業什麼學位她並不清楚,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假期已經開始,學生們在陸續離校,回故鄉或者結伴旅行,大陸的留學生則進人打工生涯。她剛寄走戴博士帽的照片,似乎博士的意義隻對家人而言,比較文學博士在美國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它不會給她換來一份好職業。當時讀完碩士繼續讀博士,是因為對於她這樣一位中國的文科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她可以獲得博士獎學金,靠著這份獎學金她在讀書的同時也解決了生存的問題,現在書讀完了,不能再依靠學校,除非做一名Professionalstudent(職業學生),終身躲在學校讀書,靠讀各種冷門(不實用)的專業獲得獎學金。她的心跟這個校園一樣空空蕩蕩。

她沒有立刻離校,正在與舊金山的朋友以及紐約的老同學聯係,或者去西岸或者去東部發展(就是不想去南部她婆婆那兒)。她拿著一厚疊剛買來的報紙走在校園裏,正在修剪草坪的他直起身體遠遠地啾著她走過來(暑期,校園的gardeningwork可使學生獲得一份工資),路易斯安那夏日的陽光熾如烈火,燃燒著綠色的草坪和他的黑皮膚,襯著湛藍的天空,一副絕美的圖畫,清新而熱烈。走近時,他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齒,就像黑屋子突然打開窗,燦爛的陽光在瞬息間流進來,一刹那間她淒迷的心猶如滿滿地擁著一件暖東西,她不由得也還他一個笑。他在咕噥,走過去的時候才聽懂他在稱讚她的美麗。她高興了,回過頭來朝他揮揮手,卻看見他從草坪上奔過來,她嚇了一跳。

他邀請她晚上去城裏的酒吧,fUL有場搖滾樂演出,他是個歌手。他的態度彬彬有禮,在她踟躕時,他焦慮地咬住下嘴唇,像孩子一樣害怕拒絕。去,為什麼不!她對自己說。這一年她沒有任何娛樂,吃最簡單的食品穿最簡潔的衣服,長發剪短洗後甚至懶得用吹風機,用英語讀比較文學對於她如攀登峭壁般艱辛,大量閱讀使她看到二十六個字母竟想嘔吐,半夜三更困得忘記脫衣,夢裏全是交白卷的恐懼。沒有時間照料自己,覺得自己邋遢黯淡,在人群裏不肯注視人也怕別人注視,沒有女性感覺自我感覺,馬馬虎虎地打發日子等待某一天的榮耀。她已經意識到這是愚蠢的,知道這種付出最終可能一無所獲。可是半途而廢更加糟糕,心中有一塊最後的陣地,窮途末路的時候可以回國,用一頂博士帽可在大學謀一份教職拿一個高級職_,至少保住了身份。

但是讀書的艱辛換來如此荒涼的心境是她無法預料的,盡管在國內早已讀過《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這一類小說,先行一步的留學生也常有信息傳回,預知是非得嚐一回苦中苦,可身臨其境才知無論怎樣充足的心理準備都是不夠的。況且“又見棕櫚”裏牟天磊拿到博士學位後還有他的情人來為他祝賀,她連這份安慰都沒有。走過急流險灘,站在勝利的巔峰卻無人喝彩。

為了擺脫這種心境,那天上午她花了幾十美金去美容院修頭發做麵膜,她穿上白色T恤牛仔短褲配上明快的休閑鞋,覺得自己煥然一新神清氣爽。每星期五下午去校外美國人家庭做鍾點保姆賺來的零花錢真正是用在刀口上,現在她臉上的皮膚光潔細膩頭發蓬鬆飛揚衣著生氣勃勃,瞧,她果然受到了讚美。

為什麼要拒絕歡樂呢,酒吧裏的搖滾樂,那裏放浪的氣氛是對她身心的解放。還有他,年輕的黑小夥子,將是今晚完美的伴侶。漫長的一年裏,他是第一個給予她讚美和奉承的男人,他恢複了她女性的自信,此刻他的目光像南方的太陽一樣熾熱,他的黑身體在陽光裏展示著動物的矯健與優雅,已經沉寂的荷爾蒙突然在南方的晴空下活躍。

她接受了他的邀請,看見他快樂地呼嘯著奔回草坪,她在笑。她走回宿舍,哼起了派瑞·考默的爵士歌(在上海的家,元明清一直放他的歌),無論如何,美麗的黑人歌謠一直給予她浪漫的喜悅。而校園已空空如也,同屋同窗同鄉,她的熟人,無論是白種人還是黃種人,美國人或是中國人,都已離開校園,沒有人知道她將赴黑人的約會,她竟感到冒險的欣喜,多少年前在大學一年一度的中外學生聯歡會上,她和她的女同胞一起拒絕過黑人的邀舞,她曾和她們一樣恐懼和厭惡黑人,對黑種民族的歧視遠遠超過美國的白種人。

來到美國,美國文化對於她的觀念和審美心理是巨大的衝擊,她對“歧視”產生了羞愧,然而並不是說她有勇氣有熱情與黑人男士交往,要不,為何這一天她有即將去偷嚐禁果的興奮?往後幾年,回想這一個經曆,她仍然會對自己驚異,驚異自己的“離經叛道”。

她準時來到校門口,她穿一件花棉布的馬甲連衣裙,裙擺寬大,裙裾在腳踝上飄蕩,帶著節慶的歡愉,短發下是同調的寶藍色大耳環,襯著夜色臉盤白皙如月,她塗黑眼圈塗紅嘴唇,臉上有決斷的神情,仿佛不是去尋歡作樂的晚會而是赴湯蹈火。他歡快地跳下車子給她打開車門為她帶來的豔麗發出陣陣讚歎,她興高采烈,她裝扮自己的時候就已經見到了他的讚美。他沒有改變裝束,依然是白天幹活時的T恤和牛仔褲,不同的是胸前掛著幾大圈也許是木製的項鏈。他的車速飛快,路易斯安那夏夜涼爽的晚風鼓蕩起她的裙子她的頭發,也鼓蕩起他的歌聲,歌聲合著錄音機磁帶裏的節奏動人心扉。

激動持續了整個晚上,她坐在吧台前,喝香檳喝啤酒,他在台上朝她飛吻,唱著歌走下來和她碰杯,她這個中國女子第一次被眾人注目,她隨著音樂搖擺身體,在震耳欲聾的樂聲裏聲嘶力竭地喊著叫著,一輩子也沒有用過這麼大力發出聲音。喧囂裏她聽不見自己,無論怎樣用力都沒法將自己的聲音從酒吧的空中揚起,她被溶合在樂聲裏叫聲裏噪聲裏,在美國所遭受的所有的委屈、挫折、艱辛和絕望都被蕩滌了,音樂會結束,人群散去後,她隻有輕飄飄的虛空。

從酒吧走到星空下,清晨的風有淺淺的涼意,她扶著一棵百年老樹吐得撕心裂肺。他將她抱進車子,讓她仰臥在後排的車座上,那裏本來是放著他的夏威夷吉他。車座上還有毛巾毯,他把它蓋在她的身上,上麵有煙味香水味男人的體味。

他把她帶回他的寓所,他把她從車裏抱上他寓所的床,這好像是最合理的歸宿,這個晚上,全美國隻有這個黑小夥子是和她最親近的。

她並沒有立刻昏睡,他在煮茶的時候,她閉著眼睛想到了墮落兩個字。她生平第一次將自己和這個詞放在一起,卻沒有恥辱的感覺。恥辱是社會給予的,她離開了中國的社會,也不在美國的社會裏,她作為一個非社會的女人正躺在一個陌生人床上,明天以後她將永久地離開這兒離開這個男人,今晚將像一段夢被忘卻不留痕跡。

她從酒意裏徹底醒來已近中午,有片刻光景她弄不懂自己身處何方,看見自己身上的晚會服裝才恍然大悟。他正躺在長沙發上,身體朝下昏迷似的。她突然憎恨自己像修女一樣生活為了一紙證書,她對自己一直煞費苦心維持住某種形象質疑,昨晚在酒吧裏獲得的感覺如此美妙,隻是此刻頭痛欲裂,後來她喚醒他要止痛片,實在太痛了,她一直缺乏睡眠,並不僅僅是酒的緣故。他沒有藥立刻開車去買,她又睡過去,再醒來已近黃昏,桌上有藥片、茶和晚餐。他說,你洗個澡會更好,說著遞給她一大包跟藥片一起買回的汗衫內衣褲。她衝澡出來穿一件長及膝蓋的大汗衫,他已把她睡亂的床鋪平整,湯盛出來麵包已切好,仿佛她在這兒住下去天經地義。

她剛剛放下刀叉抹幹淨嘴,她說,好極了,現在我的感覺好像複活了一樣!他不說話,走過來將她抱起放到鋪平的床上,她驚異自己的順從和鎮靜。

他給予她的體驗是前所未有的,那是一種朝深淵墜落的感覺,她有恐懼有罪惡感,然而巨大的快感也同時獲得。

她對於性一直比較淡漠,她到三十歲隻和元明清做愛,他們是從朋友到戀人到夫妻,彼此投合的地方很多,從瑣細的生活裏滋生出無數的小樂趣,性也是其中的一個,但肯定不是首當其衝的重要。

她第一次從純粹的性關係中獲得純粹的性的快樂,在這種交流裏,她爆發出的前所未有的激情,也同樣給予他難忘的體驗。

他們幾乎沒有交談,做愛、休眠,再做愛。她在他的床上待了整整一星期,就好像身體的每個部分都被點上了火,她覺得自己在被燒成灰燼。

他說:“我看過日本電影,我喜歡日本女人,她們在床上像火—樣。”

他把她當作日本女人,她喜歡這種誤解,他們彼此一無所知,這正是她所向往的境界。

最後兩天,睡眠無休無止地糾纏著她,她從來是被失眠所苦,半睡半醒的狀態竟像高潮的狀態令她快意,她聽到他像狼似的嚎叫,快樂的巔峰竟像痛苦的極致使他的身體抽搐痙攣成—團。

最後一天下午他去超市買食物,暴雨衝刷後的空氣有濕潤的甜意,她衝完澡裸著身體站在窗前,目力所及這一片天地寂無一人,翠綠的灌木叢與巨大的仙人掌和天空和大地一起地老天荒,她好像從絕症中掙紮出來,往日不堪回首,她哭著穿上連衣裙,然後擦幹臉,用他的梳子梳理好自己的頭發。她從他的寓所走到藍天下有幾分暈眩,她閉了一會兒眼睛,她走得很慢,然後步子越來越快,她奔上通向校園的路。

第二天她搭上去孟諾市的車,從那兒乘上去紐約的飛機,她對自己說,她永不回路易斯安那。

他們現在是關著燈說話,倦意和夜色溫柔地籠罩著她,是一種筋骨鬆垮的愜意,今晚她又從理智裏脫卸出來,走回銷魂的夏日,她的靈魂曾經墜落而身體卻得到了升華。

她的敘述如同夢囈,聲調平緩催人人睡,身體會隨著話語節奏偶爾的急促而抖出戰栗。元明清的手指依然在她光滑的肌膚上摩挲,這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和她一起深深地沉人了故事的氛圍裏,後來汪文君支起身體,睜大眼睛竭力透過夜幕審視著她的丈夫的目光,她的手指在他的胸口上劃來劃去:

“黑皮膚在手中的感覺是冰涼而滑膩的,它至少是治好了我的潔癖。明清,那些日子在有些片刻我會使勁地回憶我和你在一起的細節,我需要以往的情景來證實自己的存在,我回憶著你的皮膚在我手中的觸覺,做愛時你嘀咕的話,就像現在我回憶著那個黑人。你分不清哪種現實更加真實。那天他去超市買食品時對我說,我要弄點大麻,我要帶你去遊幻境,那時候我們會越來越有趣。他的話驚動了我,我意識到我正在被誘惑,我將陷進去,不可阻擋地越陷越深……明清啊,人怎麼會在某種時候完全失去了對自己的把握,周圍沒有一個親人、朋友,沒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沒有需要認同的規則,你好像走人了虛幻之中,什麼樣的事情都會發生……”

她的聲音變得喑啞,他以為她在哭,他用手去摸她的臉,她的眼睛是幹的,他用嘴去找她的嘴,她推開他說:

“我真想睡啊!”

她靜下來,閉上眼睛,呼吸也跟著沉重起來,他把她卷過去的被子輕輕地扯過來把自己也蓋滿,她轉過臉說道:

“我是想告訴你丁小波的事……”

她翻個身立刻又睡了。

他在黑暗裏睜了會兒眼睛,也很快入睡。

14 裴曉玉急匆匆地朝錦江飯店走去,她不時地看表,心裏焦急,已過十一點,表姐預付報酬時有過關照,希望她每天上午不要超過九點半到達。她突然想到,真的給表姐打工,她也許很快會被炒魷魚。

她又想陳軍今天肯定不會先去大戶室,說不定已早她一步等在錦江飯店。自從她搬去和他一起住,他就不讓她離開一天,哪怕去外地談生意也要帶上她,隻要有幾個小時不知道曉玉的蹤跡他就會煩燥不寧。她過去一個人生活慣了,散漫無羈,喜歡東跑西走找朋友玩,為這,她與陳軍經常起衝突,後來到底是曉玉在漸漸地做讓步,她是個秉性溫柔隨和的女孩,在兩個人的關係上,她不會固執地要去占上風。

昨晚和米奴他們玩到半夜,早晨醒來已經十點多,家裏沒有電話,沒法和表姐和陳軍聯係,好在家離“錦江”才一兩站路,涮洗一番,將鑰匙留給米奴她便出門。米奴說,我討厭這個被金錢控製的社會,瞧,你也不能自由自在陪我玩幾天。曉玉說這是暫時的,她不想耽誤表姐的事。以前在醫院,她經常為了米奴請事假或者曠工,因此而被院部通告過,要不是她的好脾氣帶來的好人緣,不到陳軍出現,她已被醫院開除。今天曉玉能抵擋住米奴的勸誘,也多半是沉甸甸的美金在起作用(至少是她在醫院辛苦工作三年的總收入),並且她向來是有些畏懼表姐的,不僅僅因為已經把自己的前途托付給了表姐。

走過花店,曉玉進去挑了一束紅玫瑰,她很後悔前天去接表姐時忘了帶花,想好要帶的,臨時一急一亂又忘了。她不知道表姐是否在意,她自己是在意的,她感到深深的缺憾。陳軍曾經嘲笑她寧願要玫瑰而不肯要房子汽車,她知道自己不至於癡憨到這一步,但花對於她這樣年輕女孩肯定是至關重要的,要不當時她怎麼跟了陳軍而不是更有錢的台灣老板?陳軍重回上海找她時,她在和一位三十八歲的台灣人約會,她反感他對於金錢的自信,他說過任何東西都可以買到,就看錢是不是出夠。她不讓他碰她,因此也不接受他送她的首飾等貴重禮物。他直截了當告訴她,他在台灣有家室,妻子曾與他患難與共,兒子是他命根子,這就是說他絕對不可能拋妻離子。他說他可以為曉玉在上海買一套房子,她作他的情人,他希望上海是他第二個家,當然曉玉從此不用再為錢為生計操心,他會給她寄錢,一萬?一萬五?她提出個數字,每個月他寄來。

這算什麼,一筆交易嗎?曉玉覺得受到侮辱,畢竟她是在有文化的祖母嗬護下成長,家境不說十分優裕,至少是有小康的安穩和自在。跟她的表姐一樣,她是住在這個城市最繁華最歐化的地段一三十年代的法租界。她們心氣很高,對物質生活敏感。不同的是,她對物質匱乏的壓抑年代記憶甚少,沒有在陰霾的生活背景下心中願望不斷受阻的挫折感,沒有過人的聰慧與平庸的環境產生衝突時的焦慮感,所以她天生就缺乏奮鬥精神,像她的表姐那樣用自己的腳去走出一片新天地。她和她的同齡女孩一樣,對婚姻的憧憬是現實而非浪漫的,向往高消費生活對金錢態度十分坦率,而不像她們上一代的女子,將情感置於物質之上,以為婚姻的完美是精神與肉體的完美結合,為追求理想配偶最終錯過姻緣孑然一生。裴曉玉們身處的年代,是國家正擺脫貧困鎖閉走向繁榮開放,她們的生活態度也和社會同步渴望著財富與享樂。隻是她到底太年輕,相信人生應該兩全,未來的夫婿同時帶來金錢和情感,她的出身、環境沒有給她足夠的準備:任何歡樂都要付出代價,有得必有失,也許人生隻是一場交易。

因而她拒絕了台灣人提出的交易,因為生氣而漲紅了臉:“怪不得人家都說台灣人太粗俗,要是有教養你怎麼會說出來!”裴曉玉當時把台灣老板撂在波特曼酒店,氣衝衝地拂袖而去。台灣人追出來慌慌張張向她賠禮,他說,“我是喜歡你才告訴你事實,我沒有交易啦!”曉玉跳上停在商城裏的出租車,搖上窗玻璃,不聽他的解釋。.

車子離去,將台灣人棄在空闊的停車坪上後悔。曉玉卻流出眼淚,覺得自己孤單無援平白受到男人的欺負,她年輕貌美,那一刻卻真的迷惘,理想的前景近在咫尺卻不可企及。淚眼朦朧中,她依然可以看到商城中來來去去的年輕佳麗,身邊的男人—闊老或闊少,曾聽到人們評論:上海城的美女們都在夜晚的大賓館大酒店出現。她現在在想,美女們是這些闊老闊少的太太或情人還是某種交易關係?她不會想象,她們背後有許多真實的辛酸故事,她們會把她剛剛遇到的交易看得十分平常並認為公平合理,她的唾棄隻能說明她的糊塗。她更不會知道,台灣老板其實是真心喜歡她,他因為重義氣而不忍舍棄結發妻子,因為出身貧困缺乏教養而不懂得如何進行一場浪漫的故事。他曾經在南方城市的夜總會,為買到歌星的笑,而每日送上一百打玫瑰花,歌星可從夜總會老板那兒得到百分之三十回扣,僅僅三天,歌星便不能自持,將自己的BP機號碼交給了送花使者。台灣人到上海看到心儀的女子,卻急不可待交出真實的自己,將一份真情處理得更像一樁買賣。陳軍就是在這種時候,出現在曉玉的身邊,用他北方人的浪漫氣質和大款的實力俘虜了曉玉的芳心。他給曉玉的生日Party玫瑰花籃節日禮品專遞,恰到好處地迎合了年輕女孩浪漫的虛榮心,盡管他遠不是曉玉未來夫婿最佳人選,但在兩人每天的相處中,他得到了曉玉真實的柔情。

裴曉玉捧著紅玫瑰身著銀灰色風衣款款走在連日陰雨後初春第一個豔陽裏,她的俏麗臉容映襯著鮮花和精美的衣料肌膚柔膩如玉,她的綽約風姿在紛繁的街市更是引人注目,曉玉幾乎忘了她此行的目的,明媚的春光使她的情緒無端地飛揚起來,她喜歡晴天在鬧市逛街,喜歡閑閑地觀賞城市的繁華風光——陳舊但依然豪華的歐式屋宇阻隔成的街道洶湧的人流和喧囂的車輛,也喜歡自己被當作城市的風光受到觀賞。她知道自己適合這個城市以後離開會留戀這兒,就像她的表姐汪文君離國多年,住在紐約精華地帶曼哈頓中城,回國第一天即讓她陪著逛淮海路,一邊歎息:到底是上海!到底是上海!

城市的精髓是從這個城市女人的氣質裏洋溢出來,無論是哪種年齡層,無論是去到何方,她總會帶著她的城市的風格和氣味。這是表姐告訴她的,她不太懂表姐的感慨,但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表姐向她展示過曼哈頓及著名的五大道兩側的高級名牌商店櫥窗的照片,那是她剛去紐約時拍攝的,表姐也讓她欣賞過從紐約博物館帶來的藝術大師的名作印刷品,表姐說,紐約除了博物館還有上千家畫廊,她一有時間就跑去參觀,世界藝術史上的精品原作洋洋大觀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對於裴曉玉來說,或許紐約那些從設計、色彩、燈光到造型極盡豪華和潮流之能事的櫥窗比之藝術名作更能吸引她,這些排場、格局、價錢及顧客都屬世界一流的商店、超高級百貨公司,象征著發達城市的奢靡與舒適,去享受它們是曉玉的美國夢的全部內容。

可是此刻,曉玉站在嘈雜得讓人迷亂的街口,等待紅燈翻成綠燈走一條因為規則而安全的雪白的橫道線,腦中卻映現出紐約長島的景象。她當然沒有去過長島,想象中的長島幽靜美麗如花園,精巧如童話中房子的小別墅或巍峨如宮殿的豪宅,一個金發或栗色頭發的美國女人占有著其中的一棟樓,她是表姐的故事中常常提及的女人——表姐的情人彼德·布魯克的妻子,穿著曳地碎花長裙站在窗口眺望寂寂無人的車道,等待遲歸或不歸的丈夫,想象中這是長島最淒美的景象,此刻在街口想起來感受到的是荒涼和虛幻。無所事事的太太站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裏,這也是曉玉的美國夢中無法辨別的陰影,她從被白線劃斷的車流前走過時加倍感受到生活在自己的城市中的安全與實在。

短短的路程,裴曉玉卻走過一長串紛亂的夢,走進“錦江”,她才清醒過來焦慮也一起出現。

表姐不在,也沒有留言,她猶豫了好久,終於還是在服務台撥通了元明清家的電話,鈴響的時候,她覺得心虛,她對自己說,她隻是想知道表姐的去向。隨著元明清“喂”的一聲,她的心也咯噔一下,她急促地說道:

“我是曉玉我要找表姐……我來晚了進不了房間,表姐說過她不在的時候讓我守在這兒……”

他在那頭笑了:

“怎麼回事曉玉,有人在追你?幹嗎那麼急?文君馬上就到,她從我這兒出門有十幾分鍾了,她出門前給你打過電話,你男朋友說從昨晚八點以後你回家就再也沒有消息,”元明清又笑,“曉玉,你還應該打個電話給他,他好像在著急。”

“他真煩人,我說過我有事回家,我回家他急什麼!”

裴曉玉在電話裏對陳軍生氣,但她立即從姐夫的沉默裏發現自己的不妥,她說:

“對不起,姐夫,打擾了你,我隻是想找表姐……”

“沒關係,曉玉,你姐姐不在也不常見到你,你好像是一下子變成了大人……”

她沒有做聲。

“還有事嗎,曉玉?”他在等曉玉說話。

曉玉愣了一下,趕快答道:“沒事,再見,姐夫!”

曉玉剛放下電話還未來得及定一下神就見表姐匆匆進樓,她們一起開心地叫起來,“我正琢磨怎麼和你聯係上,我擔心你見我不在就走掉了,下午我要去浦東談房產的事,元明清幫我收集了一些報紙,上麵有些材料我已劃出來你幫我輸送進電腦,然後我在傍晚的時候回到這兒和明清一起回一趟娘家,我媽要請我們吃飯,我暫時不想告訴他們我跟明清的事,所以今天晚上,明清要配合我做做戲。”乘上電梯走進房間,汪文君一路滔滔不絕今天上午幫他大掃除,嘖嘖嘖,家裏簡直成了垃圾桶,他說他自己就是被人扔掉的垃圾,虧他說得出口。”

汪文君又笑又搖頭,脫下沾上灰的牛仔褲和上衣,走進浴室將水放得嘩嘩響,繼續大聲說道:

“朝北的亭子間,本來是我兒子臥室現在變成了倉庫,堆滿酒瓶報紙髒衣服,我不在的這幾年他越發潦倒,喝酒打牌玩電子遊戲機,狐朋狗友一撥一撥,喝醉了往地上躺,他說早晨醒來看見躺了一地的人,發現好些麵孔是陌生的。過去他不過打打橋牌,現在玩起麻將還賭沙哈,說是不用動腦子隻求刺激,嗨……”汪文君在水裏歎著氣,“這個家是完了,天花板上的石灰一大塊一大塊地往下掉,地板嘎嘎嗅響,一天天沒落,已經有人動他三間房的腦筋,要出十萬美元。”

“他賣不賣?”裴曉玉問道,有幾分著急,“這種老洋房雖然千瘡百孔可架子還在,地段又好。

“他這種地方腦子清爽得很,賣掉洋房搬到郊區工房,他跟這個城市還有什麼關係?他喜歡熱鬧,離不開朋友。晚上吃飽喝足,舞廳音樂傳來,霓虹燈透過窗戶映在牆上,他習慣在這種環境下睡覺,沒有這些,他精神上就死亡了……”

裴曉玉坐在沙發上對著窗外的天空發愣。

汪文君洗完澡走出浴室才注意到曉玉插在瓶裏的一大束紅玫瑰,房間因為鮮紅的花朵而明豔起來:

“嘩,好漂亮的玫瑰!曉玉還是那樣Romantic好情調!”汪文君從皮夾裏抽出錢,“我知道這兒的鮮花很貴……”

“怎麼能算錢,我送你的,”曉玉漲紅臉躲開表姐遞來的錢有點兒不快,“姐,美國人真的算錢算到連朋友親人之間表達情意的禮物也要算清?”

“Sorry曉玉,我累糊塗了,我真的很感謝!”汪文君收回錢,穿著浴衣頭靠在沙發背上雙目微合,“昨晚下半夜才睡,一早便

讓電話鈴吵醒,明清過去的女同事二十多歲和你差不多年齡,跟男朋友吵架向他哭訴,昨天已經纏了他一個晚上,這算什麼關係,簡直莫名其妙!”

“姐夫也太好脾氣,她跟她男朋友的事,憑什麼要人家來管……”曉玉也跟著不平。

“問題就在這兒,”汪文君睜開眼睛支起頭來,“我跟他說,你又不是故事主角,她有什麼權力讓你當傾聽者,在美國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是偷別人的錢,同樣不道德,再說,我們自己的事已經夠煩了!”

汪文君煩惱地搖頭示意裴曉玉遞給她礦泉水,她喝水道:“空氣汙染厲害,回上海後咽喉一直不舒服。”

“姐,孩子的事談妥了沒有?”

“曉玉,昨天晚上在他那兒……在他那兒過夜……我們很好!”昨晚的記憶令汪文君心潮難平,她站起身在房間踱步,“在一起又回到過去的氣氛,感覺……感覺出乎意外的好……”她重又坐下,手掌支住下巴,眉頭微蹙,嘴角卻含著笑,輕聲的,仿佛自語,“現在想起來,過去的日子都是黃金歲月!”

裴曉玉不解地望著她,而後,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還離不離婚呢?”

“別傻了,曉玉,這是兩碼事!”汪文君揮一下手,決斷的神情又一次蓋住她的臉,“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人不能靠回憶過日子,我說過,要成功就必須麵對現實,我的現實是:我必須離婚!必須離婚!”她重複著,無奈地搖頭,“你說怎麼辦?我不肯放棄美國,他不肯離開這兒,他這人,雖然脾氣好,但固執起來很讓人絕望,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前途?曉玉,我們分居八年,到現在才來離婚,就是因為……因為舍不得放棄他,我在等,等他改變,可是人生很短,”汪文君的手捂住眼睛,“我不能無限地等下去……”沉默。

曉玉欲言又止,她垂下眼簾,臉上有一層悲憫。

“你想說什麼,曉玉?”

“說真的,姐夫姐夫他也可憐,在這兒他很寂寞,我想。”

裴曉玉難受地看著表姐,“有次,我和陳軍在商城玩了通宵,清晨出來,對麵馬路錦滄文華酒店門口很寬的人行道上,許多老人在跳交誼舞,我看到姐夫站在一邊看得出神,心裏不是滋味……”汪文君做了個手勢製止曉玉說下去,她的臉上寫著痛惜。

好久,她又問有沒有聽說關於他的女朋友?”

曉玉思索片刻,搖搖頭說:“沒有,沒有聽說過,想象不出姐夫也會風流……” “不,這不叫風流!”文君打斷曉玉連連搖頭,“他是男人,很多年獨身,找個女朋友很正常。”

“但是姐夫從來不和女人在一起,至少我沒看到。常常在馬路上,見他騎著一部‘老坦克”慢吞吞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該去看看他,有什麼好玩的約上他一起去。”汪文君望住表妹,目光裏分明有責備。

裴曉玉低下頭,“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都是自己人!你小時候他很寵你,常買禮物送你。”

汪文君看看表,站起身道我得走了,今天晚上從我媽那兒回來,我還得跟他談談,我……還是要說服他……出國,即使離了婚,他仍是我最關心的人。”

汪文君換上出門衣服,一邊關照曉玉,“你最好等我回來,這是DoubleRoom,我已登記你的名字,我不在你可以進屋。”她走出門,想起什麼,把頭探進來說道黃昏的時候,如果你姐夫先到,你陪他聊聊,也幫我勸勸他。”

15 表姐走後,裴曉玉卻變得心神不寧,她關了電腦走進浴室,浴室的大理石梳妝台上放著表姐用來做麵膜的礦物泥和整套迪奧化妝品及香水,趁表姐不在,她要放肆地享用一番。此時此刻,她心亂如麻,除了整理自己的皮膚,她什麼事都不想做。

她用潔麵膏清洗臉上的皮膚,然後戴上浴帽開著熱水龍頭,將臉對著升騰彌漫的蒸汽薰著,這算代替美容院的蒸臉,再塗上厚厚一層泥漿,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十分鍾後,洗去泥漿,噴上縮膚水,敷一層營養霜。接著,她去搬來椅子,坐下來仔細上妝。她的滿腹心事已經在潔麵的過程中獲得一些釋放,現在用心儀的名牌往臉上抹竟有說不出的舒坦。她鋪粉底描眼圈畫眉毛染睫毛勾唇線,她天生麗質,輪廓鮮明的五官經過修飾光彩奪目,不可名狀的愁緒也平寧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