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白玫銜住了夢境中殘存的一個句子。
她常常會在夢裏寫文章,文字的感覺是現實中無法抓到的。醒來後,如果不馬上記下來,就會被真實的生活吞沒。
側身去拿放在床頭櫃上的紙筆,一樣東西倏地朝白玫飛來,“當啷啷”落在離床沿兒僅半尺遠的地上,她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是一把張開的明晃晃的瑞士軍刀,刀尖碰過的木板地上,擊出了一道白色的印痕。驚魂未定中,陳子楓從門外閃了進來,冷冷地望著。
“你為什麼這麼做?”白玫氣得渾身發抖。
“欺騙我,隻有死路一條!”
“我又怎麼騙你了?”
“你做的事,你心裏知道!”
“你別車軲轆話來回說!”
“我手裏有證據,會拿出來的。這字你簽定了!”
“又像寄給我父母的匿名信一樣,信口雌黃吧?你把房屋產權都轉移走了,我不追究你,你卻來治我的罪!一個大男人活到你這份上,也真夠爺們兒的。晚上我去接蛋蛋,我的兒子,憑什麼不跟著我?”
“兒子是我們陳家的,你別想跟他套近乎!你上學時就是問題學生,難道你想讓他也走你的老路!你沒有教育他的資格!”
“我是他媽媽,還有比母親帶兒子更有資格的嗎?這官司打到哪兒我都輸不了!”
“那不見得,不也有許多人被剝奪了監護權!現在先解決咱倆的問題吧,問題不解決,別想見到兒子!”
“你還講天理嗎?”
“是我還是你?一個女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卻為女為妻為母不淑!那個書商給我說的事先不提了,你竟給一個男人寫那樣的信,叫人家老公,真無恥!”
白玫沒聽明白他的話:“你給我說明白點,我給誰寫信了,我又叫誰老公了?”
“你就裝吧,看你還能裝到猴年馬月!”
他把大門“嘭”一摔,氣呼呼地衝下樓。
他好像說了一大堆夢話,白玫一句都不懂。不管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麼,這刀子卻是不該動的。今天他能扔過來,明天就能砍過來。他這一刀,雖然沒有命中要害,卻好像把所有的眷念都一刀兩斷了。
絕望中,白玫一遍遍地想,一個人若能把刀子舉向和他生活了十年的妻子,這個人已經失控,理性的大門已被魔障掩蔽了。
是否我也變了,變得讓他感到陌生和難以接受了?她問自己。人望到的總是他人,卻很少注意到自己投射到生活中的影子。婚後的柔情蜜意,被一個個平淡瑣碎的日子消耗掉以後,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加充實,她把營造家庭溫暖的興趣,轉移到虛擬的文字中。尤其是被那個書商傷害以後,讓自己站立起來的渴望,像一條馬鞭子,朝著自己身上猛抽。隨幾部長篇小說相繼出版,挑戰自己思維及潛能的極限成為她每天要做的事,對他及這個家的關注更少了。
被許多人津津有味做的事,在她卻是一種折磨。生活在這個社會,卻又遊離於人們的價值觀之外,在矛盾中追求自身的和諧。小佳說她不屬於這個社會,而適合自己生活的那個地方又在哪兒?
它是否存在,這是個問題。
子楓親朋好友對她“不懂事”的微辭,白玫早就知道。禮節性的應酬,她從小就會,可是她真不願到了這個年齡,還被自己不喜歡的事物綁架。自生下蛋蛋後,子楓親戚家她再沒有到訪過,不僅如此,每當聽說婆家那邊有客人,她便以寫作為由,避免與他們照麵。她真不喜歡那些無盡無休的打牌、喝酒與家長裏短,看著他們鼻子眼睛錯位般的說話方式,她感到很累,與其追逐他們的話音真不如追逐自己的思緒來得輕鬆自在。公婆雖然嘴上不說,從子楓對她的埋怨中,她聽得出是他家人對她不知禮數的不滿。
白玫突然想起那個句子:“一場大雪,誰又覆蓋了誰?”靈感很像一簇開在冥思裏的小花,驚豔卻也脆弱。一絲不和諧的擾動,即會使其凋零殆盡,不見一絲蹤影。
她隻抓住了這一句,下麵的也是最精彩的一句,卻被子楓氣得想不起來了。她咂著這句話,或許是一切都可以在時間中蛻變或和解的意味。如果不是被刀子砍斷,這枚夢境堤岸上擱淺的小貝殼一定是個向好的喻意。
生病的時候最無助需要嗬護,那種事無巨細的體恤與顧惜,隻有從父母那裏才能得到。白玫很想去看望父母,哪怕是聽他們的嘮叨或斥責,感覺都是及心的安慰。
雖然在同一座城市,白玫每次折騰到父母家都要用近一個半小時,無度膨脹的車輛把距離拉長了。汽車像甲殼蟲一樣,爬爬停停,挑戰人們耐力的極限。
汽車司機沒有報站。為不錯過站頭,她在玻璃上畫出一隻大眼睛。流暢的線條中透著溫婉,不用問它一定是女人的眼睛。透過它望出去,可以模模糊糊地望見風雪中的街市及地標建築。
家越來越近了。白玫躁動起來,恨不得一腳邁到家裏,一頭紮進父母天高地厚的溫情裏。
這種感覺,在她也有過一次。那是孩子出生一百天時,給他“挪臊窩兒”,這是天津的老例兒,給孩子換一下生活環境,為的是徹底清理原來的住處,還可以讓孩子接受這個世界的新信息。
給蛋蛋挪臊窩兒時,她帶著孩子去父母家,離家還有幾站地,窗外熟悉的一切從眼前晃過,親切得她淚眼模糊了。所到之處,哪個路口,哪幢大樓,哪個街心花園,甚至街邊的某個地方,都勾起了她沉甸甸的回憶。剛走到父母住的樓外,她再也抑製不住地大叫起來:“爸爸——媽媽——我回來了!”住在一樓的父母在屋裏答應著,隔著窗子能聽到他們快步的行走聲,急切地開門聲。他們滿臉是笑地迎出來,像迎接貴客一樣,邊抱過孩子又親又吻,邊噓寒問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