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1 / 3)

目錄

六國論

秦論

楚漢論

晁錯論

漢武帝論

李廣論

李陵論

霍去病論

劉伯升論

漢光武論

鄧禹論

魏論上

魏論下

司馬仲達論

鄧艾論

吳論

蜀論

陸機論

晉論上晉論下苻堅論上苻堅論下宋武帝論楊素論唐論郭崇韜論五代論

〈六國論〉

秦得所以並天下之形,而天下遂至於必可並;六國有可以拒秦之勢,而秦遂至於不可拒者,豈秦為工於斃六國耶?其禍在乎六國之君,自戰其所可親,而記其所可仇故也。

秦之為國一而已矣,而關東之國六焉。計秦之地,居六國五之一;校秦之兵,當六國十之一。以五一之地、十一之兵,而常擅其雄強以製天下之命者,由其據形便之居,俯扼天下之吭,而蹈其膺背於足股之下故也。使六國之君知夫社稷之實禍在秦,而相與致誠締交,戮力以擯秦,即秦誠巧於攻鬥,則亦何能鞭笞六國,使之駢首西向而事秦哉?又況得以一一而夷滅之也?蓋其不知慮此,凡所以由早朝而晏罷者,皆其自相屠斃之謀。此秦所以得收其敝而終為所擒也。

蓋六國之勢,莫利於為從,莫害於為衡。從合則安,衡成則危,必然之勢也。方其為從於蘇秦也,秦人不敢窺兵函穀關者十五年。已而為衡於張儀,而山東諸侯歲被秦禍,日割地以求事秦之歡,卒至於地盡而國為墟。六國固嚐收合從之利矣,然而終敗於為衡之害者,其禍在乎自戰其所可親,而忘其所可仇故也。所謂戰所可親、忘所可仇者,秦人稍蠶食六國而並夷之,則關東諸侯皆與國也,宜情親勢合以謀抗秦。然而,齊、楚自恃其強,有並吞燕、趙、韓、魏之誌而緩秦之禍;燕、趙、韓、魏自懲其弱,有疑惡齊、楚之心而脅秦之威。是以衡人得而因之,散敗從約,秦以氣恐而勢喝之,故人人震迫,爭入賄秦,唯恐其獨後之也。曾不知齊、楚雖強,不足以致秦之畏,而其所甚忌者,獨在乎韓、魏也。韓、魏者,實諸侯之西蔽也,勢能限秦而使之無東。秦苟有以越之,我得以製其後,此秦之所忌。使齊、楚、燕、趙審夫社稷之實禍在秦,而知韓、魏之為蔽於我,委國重而收親之,固守從約,並力一誌,以仇虎狼之秦。使其一下兵於六國,則六國之師悉合而從之,則秦甲不敢輕越函穀,而山東安矣!

或曰:韓、魏者,秦之錯壤也。秦兵之加韓、魏也,戰於百裏之內;其加於四國也,戰於千裏之外。韓、魏之致秦兵,近在乎一日之間;而其待諸侯之救,乃在乎三月之外。秦攻韓、魏既歸而休兵,則四國之乘徼者尚未及知也。今徒執虛以役韓、魏,則秦人固將疾攻而力蹶之。是使三國速被災禍,而齊、楚、燕、趙反居齒寒之憂,非至計也。噫!齊、楚、燕、趙之民,裏糧荷戟以應秦敵者無虛歲也,然終不能紓秦患於一日。四國誠能歲更各國之一軍,命一偏將提之,以合戍韓、魏而佐其勢,則是六國之師日萃於韓、魏之郊,仰關而伺秦。秦誠勇者,雖日辱而招之,固不輕出,而以腹背支敵矣。夫蘇秦、張儀,雖其為術生於揣摩辨說之巧,人皆賤之,然其策畫之所出,皆足以為諸侯之利害而成敗之。蓋蘇秦不獲終見信於六國,而張儀之誌獨行於秦。此六國之所以見並於秦也。

嗟乎!使關東之國裂而為六者,豈天所以終相秦乎?向使關東之地合而為一,以與秦人決機於韓、魏之郊,則勝負之勢蓋未可知。使齊能因其資而遂並燕、趙,楚能因其資而遂並韓、魏,則鼎足之勢可成。以其為國者六,是以秦人得以間其歡而離其交,終於一一而夷滅之。悲夫!

〈秦論〉

兵,有攻有守,善為兵者必知夫攻守之所宜。故以攻則克,以守則固。當攻而守,當守而攻,均敗之道也。方天下交臂相與而事秦之強也,秦人出甲以攻諸侯,蓋將取之也。圖攻以取人之國者,所謂兼敵之師也。及天下攘袂相率而叛秦之亂也,秦人合卒以拒諸侯,蓋將郤人之也。圖拒以郤人之兵者,所謂救敗之師也。兼敵之師利於轉戰,救敗之師利於固守,兵之常勢也。

秦人據崤、函之阻以臨山東,自繆公以來常雄諸侯,卒至於並天下而王之,豈其君世賢耶?亦以得乎形便之居故也。二世之亂,天下相與起而亡秦,不三歲而為墟。以二世之不道,顧秦亦足以亡。然而,使其知捐背叛之山東,嚴兵拒關為自救之計,雖以無道行之,而山西千裏之區猶可歲月保也。不知慮此,乃空國之師以屬章邯、李由之徒,越關千裏以搏寇,而為鄉日堂堂兼敵之師,亦已悖矣。方陳勝之首事,而天下豪傑爭西向而誅秦也。蓋振臂一呼而帶甲者百萬,舉麾一號而下城者數十。又類皆山林倔起之匹夫,其存亡勝敗之機取決於一戰,其鋒至銳也。而章邯之徒不知固守其所以老其師,乃提孤軍、棄大險,渡漳逾洛、左馳右鶩,以攖其四合之鋒,卒至於敗。而沛公之眾,揚袖而下控函關。雖二世之亂足以覆宗,天下之勢足以夷秦,而其亡遂至於如此之亟者,用兵之罪也。夫秦役其民以從事於天下之日久矣。而其民被二世之毒未深,其勇於公鬥、樂於衛上之風聲氣俗猶在也。而章邯之為兵也,以攻則不足,以守則有餘。周文常率百萬之師傅於城下矣,章邯三擊而三走之,卒殺周文。使其不遂縱以搏敵,而坐關固守為救敗之師,關東之土雖已分裂,而全秦未潰也。

或曰:七國之反漢也,議者得罪於吳、楚,以為不知杜成皋之口,而漢將一日過成皋者數十輩,遂至於敗亡。今豪傑之叛秦,而罪二世之越關轉戰何也?嗟夫!務論兵者,不論其逆順之情與夫利害之勢,則為兵亦疏矣。夫秦有可亡之形,而天下之眾亦銳於亡秦,是以豪傑之起者因民誌也,關東非為秦役矣。漢無可叛之釁,而天下之民無誌於負漢,則七國之起非民誌矣,天下皆為漢役者也。以不為秦役之關東,則二世安得即其地而疾戰其民;以方為漢役之天下,則漢安得不趨其地而疾誅其君。此戰守之所以異術也。昔者賈誼、司馬遷皆謂:使子嬰有庸主之材,僅得中佐,則山西之地可全。而有卒取失言之譏於後世。彼二子者,固非愚於事機者也,亦惜夫秦有可全之勢耳。雖然,彼徒知秦有可全之勢,而不知至於子嬰而秦之事去矣,雖有太公之佐,其如秦何哉?

〈楚漢論〉

王天下者,其資有三:有以德得之,有以力並之,有以智取之。得之以德者,三代是也;並之以力者,秦人是也;取之以智者,劉漢是也。蓋以力則不若智之勝,以智則不若德之全。

至於項羽之爭天下也,其所執者為何資耶?德非羽之所得言者矣,其於智、力之資又皆兩亡焉。而後世之議乃曰:項羽其亦不幸遇敵於漢而遂失之。嗟夫!雖微漢高帝,而羽之於天下固將失之也。漢王之於智蓋疏矣,以其能得真智之所在,此所以王;項羽之於力嚐強矣,以其不知真力之所在,此所以亡。彼項羽以百戰百勝氣蓋於一時,手襲天下以王豪傑而宰製之,自以天下莫能抗也。觀其所賴以為資,蓋有類乎力者矣。雖然,彼之所謂力者,內恃其身之勇,叱吒震怒足以威匹夫;外恃其眾之勁,搏捽決戰足以吞敵人而已。至於阻河山,據形便,俯首東瞰,臨製天下,保王業之固,遺後世之強,所謂真力者,彼固莫或之知也。是以輕指關中天險之勢,燔燒屠戮逞其暴,卒舉而遺之二三降虜,反懷區區之故楚而甚榮。其歸乃曰:「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能知者?」此特淺丈夫之量,安足為誌天下者道哉!後之數羽之罪者,皆曰:奪漢王之關中,負信義於天下,此所以亡。嗟夫!使項氏無意於王,而徒奪漢王之關中,則謂其得罪於區區之信義可也。如其有意於王而奪之,是得計也。惟其知奪而不知其有,此所以亡耳。

古者創業造邦之君而為是之為者,可勝罪哉?韓信未釋垓下之甲,而高祖奪其兵,不旋踵而又奪其齊。然而智者不非而義者不罪者,以其為天下者重,而負人者輕故也。是以不顧意氣之微恩,而全社稷之大計也。漢高祖挾其在己之智術,固無足以定天下而王之。然天下卒歸之者,蓋能收人之智而任之不疑也。夫能因人之智而任之不疑,則天下之智皆其資也,此所謂真智者也。又其所負者,帝王之度,故於其西遷也則曰:「吾亦欲東耳,安能悒悒久居此乎?」此其與項羽異矣。雖然,使無智術之士以主其謀,則天下之事亦去矣。方其入關,乃封秦府藏,還軍霸上。其畫婉矣。乃怵於妄議,一旦拒關無納東兵以逆其眾集之鋒,幾不免於項氏之暴。使遂卑而驕之,當能舒徐拱揖以得項王之歡心,奠枕而王關中,撫循其眾,徐為後圖,則天下不足定矣。幸而複獲漢中之遷,因思歸之士,並三秦定齊、趙,收信、越,以與項王親角者數歲,僅乃得之。向使項羽據關而王,驅以東出,使與韓、彭、田、黥之徒分疆錯壤,以弱其勢,則關東之土尚可得兼哉?信乎!王者之興固有所謂驅除者也。

〈晁錯論〉

古者,持國任事有四臣焉:杜患於未兆,弭菑於未形者,賢臣也;禍結而排之使安,難立而戡之使平者,功臣也;國安矣挈而錯之危,世治矣汩而屬之亂者,非愚臣即奸臣也。蓋奸臣之不足者忠,愚臣之不足者知。忠、知不足而持國任事,禍之府也。

昔者,晁錯嚐忠於漢矣,而其知不足以任天下之大權也,是以輕發七國之難,而其身先戮於一人之言。可不謂愚乎?彼錯者,為申、韓之學,銳氣而寡恩,好謀而喜功之臣也。自孝景之居東宮,而錯銳之以人主之術數也,固以知寵之矣。及其即位,而以天下聽之。彼挾其君之以天下聽之也,欲就其所謂術數之效。是以輕為而不疑,決發而不顧,卒以憂君危國,幾成劉氏之大變。而後世之士,猶或知之,獨子雲乃謂之愚。子雲之愚錯也,非以其知不足以衛身而愚之也,亦以其不能杜七國未發之禍而故趣之於亂也。東諸侯之勢誠強矣。強而驕,驕而反,其理也。然而,束之而使無驕,禦之而使無反者,豈固無術耶?而錯之策曰:「削之。不削,皆且反也。削之,則反遲而禍大。」是錯之術無他,趣之以速反而已。錯之所謂禍小者,以吾朝削其地,而暮得其民故也。安有數十年拊循之民,一旦而遂不為之役也?吳王所發五十萬之眾者,皆其削郡之民也。連七國百萬之師,西向而圖危關中,乃曰禍小者,真愚也。

夫七國之王,獨吳少嚐軍旅,為宿奸故惡。其六王皆驕夫孱稚,非有高材絕器、挾智任術,足以就大計者。其謀又非前締而宿合之也。今一旦徜徉相視而起,皆吳實迫之,欲並以為東帝之資耳。當孝文之世,濞之不朝發於死子之隙,而反端著矣。賈誼固嚐為之痛哭矣。然而孝文一切包匿,不究其奸,而以恩禮羈之。是以迄孝文之世三十餘年,而濞無他變也。濞之反於孝景之三年,而其王吳者四十三稔矣。齒發固已就衰,而鄉之勇決之氣與夫驕悍之情、窺覬之奸,皆已沮釋矣。今一旦奮然空國西向,計不反顧者,濞豈得已哉?有錯之鞭趣其後以起之也。昔高帝之王濞者三郡,且南麵而撫其國者四十餘年。錯之任事,一旦而削其二郡。楚、趙、諸齊,皆以暗隱微慝奪其封國之半。彼固知其地盡而要領隨之,是以出於計之無聊為一決耳。向使景帝襲孝文之寬殺而恩禮有加焉,而錯出於主父偃之策,使諸侯皆得以其封地分侯支庶,以弱其勢,則濞亦何事乎白首稱兵,冀所非望,而楚、趙、諸齊不安南麵之樂而安甘為濞役也?

吳王反虜也,固天人之所共棄,未有不至於敗滅者。然亦幸其未為曉兵者也,使其誠曉兵,則關東非漢有,而錯之罪可勝戮哉?方濞之起也,其謀於宿將,則曰「必先取梁」;其謀於新將,則曰「必先據洛」。二策者,皆勝策也。而吳王昧於所用,故敗亡隨之。其曰必先取梁者,梁王,景帝之親母弟,國大而強,北距泰山,西界高陽。今釋梁不下,而兵遂西,則漢衝其膺,梁搗其吭,不戰而成擒矣。此宿將以先取梁為功者,圖全之策也,所謂以正合者也。洛陽阻山河之固,扼西兵之衝,積武庫之械,豐敖倉之粟。今不疾據而徐行留攻,而漢騎騰入梁、楚之郊以蹙之,敗可立待了。此新將以先據洛為功者,立奇之策也,所謂以奇勝者也。二策者,皆勝策也。雖反國之虜無所恃之,亦兵家之至數也。幸其當時無以雙舉而並施之以教之也。是以吳王用其攻梁,而不用其據洛,此所以亟敗也。所謂雙舉而並施者,銳師卷甲以趣洛陽,重兵疾攻以覆梁都,雖無能入關,而山東舉矣。知取梁而不知取洛,則漢兵得以東下;知據洛而不知取梁,則梁兵得以躡後。使銳師據洛而重兵攻梁,洛已據,則漢兵不能即東。漢兵不東,則必舉梁,梁舉而山東定矣。幸其不出於此,乃屯聚而不分,以壓梁壁。梁未及下,而亞夫之輩馳入滎陽而壁昌邑矣。求戰不得,欲去不可,彷徨無所之而坐成擒。故曰:幸其未為曉兵者也。向使吳王兩用其策,而又假田祿伯以偏師提之以趨武關,周兵長驅,遂曆陽城之北,反雖不遲,而禍實大矣。嗚呼!孰謂晁錯非真愚者哉!

〈漢武帝論〉

兵有所必用,雖虞舜、太王之不欲,固常舉之;有所不必用,雖蚩尤、秦皇之不厭,固當戢之。古之人君,有忘戰而惡兵,其敝天下皆得以陵之,故其勢蹙於弱而不能振;有樂戰而窮兵,其敝天下皆得以乘之,故其勢蹙於強而不知屈。然則,兵於人之國也,有以用而危,亦有以不用而殆矣。

西漢之興,曆五君而至於孝武。自高帝之起匹夫,誅強秦、蹙暴楚,已而平反亂,征不服,迄終其世,而天下伏屍流血者二十餘年。呂後、惠、文,乘天下初定,與民休息,深持柔仁不拔之德。其於兵也,固憚言而厭用之也,可謂知天下之勢矣。孝景之於漢也,蓋威可抗而兵可形之時也。然而,即位未幾,卒然警於七國之變。故其誌氣創艾,亦姑安天下之無事,未暇為天下之勢慮也。然其為漢之勢,亦浸以趨弱矣。孝武帝以雄才大略,承三世涵育之澤,知夫天下之勢將就強而不振,所當濟之以威強而抗武節之時也。方是時也,內無奸變之臣,外無強逼之國,而世為漢患者獨匈奴耳。

夫匈奴自楚、漢之起,乘秦之亂,複踐河南之地,而其勢始強。高帝曾以三十萬之眾困於白登之圍,蓋士不食者七日,已解而歸,不思有以複之,而和親始議矣。高後被其嫚書之辱,臨朝而震怒矣,終之以婉辭順禮慰適其桀驁之情。凡此者,皆欲與民息肩,姑置外之而不校也。孝文之立,其所以順悅輸遺者甚,至飾遣宗女以固其歡。蓋送車未返,而彼已大舉深入,候騎達於甘泉、雍梁矣。其後乍親乍絕,蓋為寇患至於近,嚴霸上、棘門、細柳之屯以衛京都。以孝文之寬仁鎮靜,攝衣發奮,親駕而驅之者再,乃至乎輟飯搏髀而思頗、牧之良能也。孝景之世,其所以悅奉之情與夫遺給之數又加至矣。然其寇侵之暴,紛然其不止也。由是觀之,漢之於匈奴,非深懲而大治之,則其為後患也,可勝備哉?是以孝武抗其英特之氣,選待習騎,擇命將帥,先發而昌誅之。蓋師行十年,斬刈殆盡,名王貴人俘獲百數,單於捧首窮遁漠北,遂收兩河之地而郡屬之。刷四世之侵辱,遺後嗣之安強。至於宣、元、成、哀之世,單於頓顙臣順,謁期聽令以朝,位次比內諸侯。雖曰勞師匱財,而功烈之被遠矣。使微孝武,則漢之所以世被邊患,其戍役轉餉以憂累縣官者,可得而預計哉?甚矣!昧者之議,不知求夫天下之勢、強弱之任所當然者,而猥曰:「文、景為是慈儉愛民,而武帝黷於兵師祈祀。」至與秦皇同日而非詆之,豈不痛哉!使孝武不溺於文成、五利之奸以重秏天下,攘敵之役止於衛、霍之既死,而不窮貳師之兵,則其功烈與周宣比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