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馬,原野上。
不再是皇家獵場圍獵的瀟灑。也沒有父皇的伴隨左右。我孤獨地在原野上飛馳,父皇,那個那麼愛我的父皇,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再也不會抱著我,輕輕地給我講故事哄我入睡了;再也不會帶我騎馬,奔馳在廣袤的荒野指點大隋的千裏江山給我看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疲憊、悲傷、恐懼一起襲來。
後麵若有若無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我覺得我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馬背上,心跳隨著馬蹄,夜風灌進我單薄的衣衫,冷得刺骨。我的手越來越僵,我不知道我要奔向何方。世界之大,能不能有一個弱女子的容身之地?如果,這個弱女子是個亡國的公主呢?
沒錯,我是個亡國的公主。我的父親,是隋煬帝楊廣。我叫楊吉兒。
父皇不是一個好皇帝,但他是一個好父親。
他有很多很多的嬪妃,多得我數不過來。她們每一個都很美,我一直覺得這些美麗的女子是幸福的。父皇對她們每一個都很好。但她們還是會悄悄地落淚,我問她們為什麼,她們告訴我,因為父皇對每一個人都那麼好,她們便不知道父皇的心在何處。從來帝王天子不過是雨露之恩,秋扇見捐。
也許隻有一個人能擺脫這樣的宿命——我的母後,蕭皇後。
平心而論,說起美貌,蕭後在眾多的紅粉佳人中並不算出色;說到家世,她雖是南梁蕭氏之女,卻生長於平民之家。
她的眸子中總是透著一絲堅定的溫柔。父皇對她,雖不像對寵妃那麼親近甜蜜,卻永遠的溫柔和藹。他甚至會害怕她,隻要她的柳眉輕輕一動,他便嬉皮笑臉地前去道歉。他尊敬她,愛護她。從他們,我知道了什麼是所謂的結發夫妻。也許他們不再是兩個人,而是合而為一。盡管那些嬪妃們那麼美麗,也不過是過眼的煙花,隻有她,才是他永世的伴侶。
想起那首歌“郎騎玉驄馬,接妾君家行。結發為夫婦,白頭不相離。”
從小,我便盼望嫁一個男子,做他的,結發夫妻。
人人都說父皇是個暴君,塗炭生靈,殘害百姓,好大喜功,放蕩形骸。
在我眼裏,父親隻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不管別人怎麼說,我認定了父親是個英雄。
不是每個英雄都能功成名就的,比如項羽,也感歎“時不利兮騅不逝”。
父皇最喜歡江南——這個過於兒女情長的地方,風光無限好。江南的女子都是如斯的溫柔,一如江南軟得化不開的水。父皇總是看著我的臉說,吉兒,你應該生在江南的,你的生母就是江南的女子。
對於生母,我沒什麼印象。聽說生下我不久就死了,也可能是失寵了。偏房就是那麼容易被遺忘。我隻當蕭後是我的母親,看著她溫柔的笑。
父皇總是說,吉兒,你長得真像你母親,那麼美,那麼輕盈——父皇一向是喜歡美女的,或者說,父皇喜歡這世間一切美麗的東西。所以,他也喜歡我,喜歡江南,喜歡詩詞,喜歡金戈鐵馬。
喜歡本沒有錯,錯就錯在父皇不會控製自己的喜好。
三下江南,極盡奢華,舸艦迷津。殿角女們飛揚的長袖與江南低垂的柳絲交相呼應,美極!
大運河水,浩浩蕩蕩,北巡禦道,旌旗飄揚。征高麗、攻突厥,父皇一馬當先橫刀越馬,壯極!
隻是,這無限的美麗壯麗的後麵,卻是一個王朝繁華之下的千瘡百孔。父皇沉迷於浮華的表層,看不到,或者說不願意相信巍巍的大隋的江山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父皇的詩,總是有一種悲壯的氣概。
“我夢江南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隻今年。”
那一年的楊花開得是那麼的繁盛,仿佛要拚卻醉顏的紅。紛飛的揚花在狂風中打著旋兒,大運河畔,柳絮翻飛,那景色,竟是我從未見過的美,美得淒豔而絕望。父皇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乘著金壁輝煌的龍舟,下到了煙雨傾城的江南。
當晚,宇文化及——父皇曾經最信任的部下衝進了父皇的行宮。
在江都的行宮亂作一團的時候,父皇衝進我的寢宮,告訴我,去後院找一匹額上有白星的馬,騎著,快跑。
然後,父皇端坐在宮殿的中央,等著叛軍們。
父皇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要殺的是朕,能不能放了別人?
宇文化及的笑聲是那麼陰冷,他說,亡國之君,拿什麼談條件?
我躲在幕布後麵,看到那個殺氣騰騰的將軍,用長長的白綾,纏繞在父皇的脖頸上,狠狠地,用力……
我看著父皇慢慢死去,沒有掙紮,也沒有一滴血。
那一夜的天空是血紅的,行宮中幾萬的血染紅了天空,染紅了大運河。
而我,跳上了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