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北方的河(5)(1 / 3)

彩陶罐子的下半截已經沒有了,鼓鼓的腹截斷在一條銳角鮮明的線上。陶器質地又細膩又結實,通體施著橙色的薄衣。他摸摸那斷碎的碴口,覺得陶胎燒得又勻又硬。罐子腹上一個布滿密網的大圓圈裏,有一個粗放的黑彩勾畫的怪人。那人形朝著他們手舞足蹈著,辨不清五官的臉孔上似乎凝著一種靜默的、神秘的表情。

他長久地望著那圖案上神秘無言的象形人。

“你瞧呀,這是森林,”她用手指撫摸著罐子頸部的一排塔鬆般的黑色三角紋,“一棵挨著一棵,尖尖的鬆樹。你說對啦,這裏以前一定是森林。”

兩個人彎下腰,在河溝裏的陶片堆裏一塊塊翻找著,試著把陶片對上罐子的斷口。一塊塊陶片天衣無縫地對上去了,彩陶罐漸漸地複原著。“啊,對上啦!又對上了一塊!”她欣喜地悄聲喊著,她已經深深地被這件彩陶吸引住了。

最後,隻缺腹部的一塊找不到。光潔流暢的線條從陶罐的肩部流到底部,隻是中間殘缺著黑洞洞的一塊。“你瞧,多美啊,”她低聲喃喃著,“可惜碎了。”世上的事情多麼拗人心意啊,生活也常常是這樣殘缺。“可惜碎啦。”她重複地說。

這彩陶是四千多年前的,他想起了在曆史係聽的新石器時代考古課。四個大圓圈對稱著,頸部排著三角形鋸齒紋,像森林一樣。這是馬家窯文化的馬廠類型,一種非常古老的原始文化。他抬起頭望望靜謐的湟水河穀和遠山,怪不得這個世界顯得那麼神秘。森林變成了光禿禿的淺山,河床變成了高高的台地。雨水衝垮了山上的古墓葬,於是,順著小溝,彩陶流成了河。他皺著雙眉思索著,真的,在湟水流域,古老的彩陶流成了河。

他找到了那座幹打壘院牆的小莊戶院。在北房的廊子下麵站著一個戴著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長得很壯實,手裏撐著一把鐵鍬。“俺阿大--沒了。”--後來,她隻說了這麼一句,就扭過臉抽泣起來。那姓高的老漢死啦,他想,可是青楊樹才栽上兩年。

他走到了寬闊的河漫灘上,走進了那片用石塊圍起的小樹林。銀灰色的葉子在微風中抖動著,樹根上浸著汩汩的渠水。他看見湟水在這兒拐了一個弧形的彎,渾黃的濁流嘩嘩淌著,衝濺著河心的一簇巨石。你死啦,自然而平和。你沒能指望上這片小樹林子。彩陶片彙成了一條河,青楊樹卻還很細嫩。你早忘了曾經對一個尕娃講過你的心事,你就這樣悄悄地死啦。但我相信你一定非常寧靜,因為此刻我的心裏一片寧靜。看這湟水,雖然它衝刷著黃土的陡崖,拍打著河裏的石頭,但我覺得它也充滿了寧靜。

他在額爾齊斯河邊插隊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哈薩克的老母親。那老人從年輕的時候就死去了丈夫,獨自撫養著一個獨生兒子。後來這個兒子娶妻生子,她又撫養著她的孫子們。他插隊落戶時參加了老母親的一個孫子的婚禮,後來他又看著那白發蒼蒼的老人抱著孫子的胖嬰兒。老人辭世的時候,已經有整整一個家族為她送葬。他曾經目送著那支馬隊從草原上走過,裏麵淨是飽經風霜的婦女和剽悍勇敢的男人。

他沿著湟水漫步走著,打量著眼前的種種河流地貌。牛軛湖,河漫灘,幹流和支流,浪濤擊打的河岸。他抬頭記憶著湟水兩側淺山下的台地形狀,注意辨認河灘地上的植被和土壤。他一步一步地踏著鬆軟的濕地,他的心情沉著而平靜。後來那戴藍格子頭巾的女孩子跑來叫他們去家裏喝茶,他望著女孩健壯的身子,不禁微微地笑了笑。

他在廊子下麵的小方桌前坐了下來。桌上放著一把壺,兩隻杯,托盤上碼著四個大饃饃。他看見她正香甜地吃著,注視著他的動作。饃饃上滲撒著紫紅色的碎玫瑰花瓣,他接過她掰下的一塊,大口嚼了起來。他伸手取茶壺時,右肩的三角肌突然鑽心般的疼了一下。他怔了一怔,活動了一下肩頭,然後默默地吃起來。

當他們走出那個小莊戶院的時候,他們遠遠地看見一幅藍格子頭巾正在河灘的青楊樹林裏閃動。

她醒了。列車正在顛簸的氣浪裏駛過一個隧道。原來我睡著了,她舒服地揉著眼睛想,靠在這車門旁邊的小過道上,居然比在臥鋪上睡得還香。她歪過腦袋想看看他睡著沒有,結果又看見了煙頭的紅光。

“研究生,喂,”她喚道,“你一直沒睡麼?”

“唔,”他回答,“我不困。”

“你就一直抽著煙麼?”她問,“那煙,真能解困嗎?”

他的臉上突然被燈光照得雪亮。列車正衝過一個燈炬齊明的小站。她靜了下來,讓那雪白的光柱一下一下地把自己的這個小角落變得忽明忽暗。這個角落呀,她懶懶地遐想著,真像一個黑暗中的戰壕。我們都蜷著身子在這兒小憩,等著到黎明時再去衝鋒。她想到黎明時列車就會開進北京,想到衝洗膠卷、交代工作和爭取發表自己作品的事,心情變得沉重了。她拂了拂額上的頭發,驅走了那些煩人的心思。“喂,研究生,”她問道,“你回到北京以後,打算幹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