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大概不會想到,他在涪陵住過的那套小公寓,如今快要成為一個景點。自他第一次從美國來到長江邊的這個小城後,已經過去15年,公寓的住戶換了又換。但每當夏天來臨,去往三峽的旅遊輪船途經涪陵的碼頭時,總有幾個好奇心旺盛的外國遊客,會專門跑到涪陵師範學院。他們在綠樹成蔭的校園裏溜達,試圖體會何偉曾經在書中描寫過的樣子。他們也許會記得何偉寫過的那棟教師宿舍樓,破舊的混凝土牆麵,顏色灰暗。何偉的公寓就在頂層。
在記述兩年涪陵經曆的《江城》一書中,何偉寫道,從他6樓公寓的陽台望出去,是水流湍急而澄淨的烏江,以及涪陵這座小城——豎立在河對麵山坡上亂糟糟的一堆低矮結實的水泥建築物。他的視野和聽覺從不受阻擋。每天早上,他聽到大樓後方的那隻公雞開始啼叫,晨鍾在6點響遍校園,學生們昏昏沉沉跑過小路,然後是廣播體操聲,食堂的早餐聲,第一堂早課的鈴聲。
2001年在美國出版的《江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像寫日記一樣,何偉優雅、緩慢地敘述他在涪陵的見聞。半個世紀以來,從來沒有美國人在涪陵居住過。何偉和另一個美國人,作為美國和平工作團的誌願者,在1996年前往涪陵師範學院當老師。在美國,那些讀過《江城》的人,對涪陵這座小城都心向往之。南卡羅來納州的查爾斯頓大學將這本書作為了解中國文化的唯一指定書目。他們甚至邀請了涪陵師範學院的一個英語老師李雪順,前往美國作了一次關於涪陵的演講。他後來對我說,《江城》在那所學校受到狂熱的歡迎。
在何偉的筆下,李雪順被描述成一個剛剛得到權位的焦躁不安的年輕人。那年他27歲,是學校臨時安排負責接待何偉的外事人員。他在書裏出現的場景並不多。在他得到一本何偉從美國郵寄過來的英文版《江城》後,他帶領一幫人偷偷翻譯成中文,並在校園裏秘密流傳。多年來,他一直和何偉保持著聯係,但卻從未告訴過他這件事。直到今年春天,何偉再次重返涪陵,他才提到此事。但他告訴我,那本書在流傳中神秘消失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下午,我們一起行走在校園裏。在很大程度上,這所學校已經不是何偉當初描繪的那個樣子。他們拆掉了許多老建築,新建了辦公大樓。為了應付擴招帶來的將近2萬名學生(15年來,這個數字翻了10倍),他們在市郊又新建了一個龐大的校區。李雪順個子矮小,善於言談,他似乎很高興為我介紹何偉在這裏經曆的一切。
事實上,作為一個“何偉之旅”的導遊,他已經非常熟練。《江城》出版後,一個美國教授自願到這裏當了半年的老師,一個澳大利亞學生指名要到這裏留學。慕名前來的外國人將近100個,他們大多都是通過學校或以國際誌願者的名義申請,而這還不包括旅行社組織的觀光團。
當我們路過一幢漂亮的土黃色古舊小樓時,他說:“何偉前幾天也專門來看了這棟樓,說拆掉了可惜。”路過操場時,他指著那個網球場說:“何偉剛到涪陵時,校方也打算專門為他們建一個網球場。但直到他們走了之後,才修建起來。”在文科教學樓的走廊上,他指著山下烏江邊的一片空地,修建三峽大壩水位上漲導致那裏的建築已被拆遷,“那曾經是何偉吃麵條的小飯館所在地。”還有校門口的小廣場,“何偉曾經描述過在那裏進行的長征活動紀念儀式。”“這裏是何偉的辦公室。”“那裏是何偉曾經上課的教室。”最後,當我們來到一個陽台,他指著對麵一扇綠色木框的窗戶說,“那就是何偉住過的公寓。”
那個外表破舊的頂層兩居室,位置的確很好,從寬敞的陽台可以直接望向江水,泡桐和香樟樹的枝葉彌漫在四周。這裏剛飄過一場小雨,空氣中好像猛然多了一絲懷舊的氣氛。然後我們陷入沉默,仿佛各自欣賞了一會兒。“可惜了。”他突然說,“要是何偉這個房間一直留著不動就好了。但後來還有很多和平工作團的誌願者住進去。”
“什麼?”在聽了一下午何偉的故事之後,這大概是最讓我吃驚的一句話。
“他離開的時候,如果我們把他用過的東西保存下來,原樣留在那裏,就好了。”
“你想把這裏變成‘何偉故居’?”
“沒想到他以後會成為一個作家。”他興奮地說,“而且還這麼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