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城市中,我被譽為“最觸動心靈的愛情小說作家”,還有“最純真的……”、“最浪漫的……”、“最令人著迷的……”,人們愛讀我編織的愛情小說,癡男怨女們在裏麵竭盡所能尋找自己的身影,而他們又總能找到,他們心甘情願地鑽進去,就不願再出來。
並不是我有多麼高超的技巧,並且最大的荒謬在於,我並沒有談過許多的戀愛,是的,我隻從一個人身上那裏得到了所有的愛。
那些撩人心扉的愛情故事,隻不過來自於我敏銳又荒誕的想象,我可以從身邊走過的每個人身上嗅出愛情的味道。那些男男女女,如此匆匆忙忙,血液中流淌著隨時可能被點燃和爆發的激情,那種激情被日複一日的來自平凡生活的瑣碎和忙碌埋沒著,卻隻是像冬天裏紛紛揚揚的雪片掩蓋下的大地,沒有重量地被埋沒著,一旦春風襲來,一切都不堪一擊。
他們是愚蠢的。他們竟在寒冬中苦苦守候,相信春天的風一定可以喚醒沉睡在心底,那就要死去的覺知,他們竟然相信,一定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準備的,是來成全自己的,傳說中的“另一半”,消耗了多少癡迷的生命啊。
可是,曉冬,你知道,我不和他們一樣的。
我從來沒有苦苦等待過什麼,也從來沒有相信過一定有一個人會完全屬於我,而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我即將因你而動搖的時候,命運最終又把我歸還給了我那悲哀而絕不荒誕的信念。
我的那些“最……”的讚譽,正隨著你漸漸微弱的呼吸聲一起慢慢消散在清冷孤寂的夜空中。他們不知道,你才是我靈感的最大來源。那些我精心編織的纏綿悱惻,大都是在和你一起度過的漫漫長夜裏得來的,並且,不僅是關於我和你,還有關於你和你的那些她們。是你教會我去嘲笑那些在生命的匆忙中談情說愛的癡男怨女。
“你知道嗎?人一生之中,可能會愛上很多人,他們會以各種方式,不留情麵地徹底占據你,卻會讓你以為是自己占據了他們。你會擁有他們的氣息、肌膚、歡樂和痛苦,更多的還有財產……。,你與他們親密無間,然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你知道嗎?當你一個人躺在床上,痛苦陣陣襲來,呼吸漸漸衰弱,你沒有力氣抓住甚至一根稻草,你在品嚐死亡來臨的味道,生命如此清冷孤寂,但豐富得令人感動的時刻,你的那些他們,竟然無法和你一起體驗一絲一毫,猶如他們曾經和你一起體驗過一絲一毫的歡愉。他們甚至連你的模樣都不再記得,當然他們也不會像曾經有過的那樣,在耳邊傾聽你美妙得令人震撼的呼吸。
“他們正在體驗各自的生命,和你同時,卻與你再無幹係。那些被你們共同創造過的悲歡離合,刻骨銘心,此刻或許會以幻影的方式在腦海浮現,但或許你連製造幻影的力氣也沒有了,總之,愛情的繁華熱鬧,徹底地離開了你,永遠地拋棄了你,那據說是最偉大的愛情,終究敵不過生命的,當最後的時刻來臨,一切都將變為虛幻的笑談。”
曉冬,我相信,你是對的,在你說那番話的時候,當然,直到現在我也是深信不疑的。因為,我清楚地看到,你獨自蒼白地躺在我麵前,幹癟,沉悶,像塊任人丟棄的木頭,病魔肆無忌憚在你身體裏奔放歡歌,熱烈地愛戀著你的肉體,那種不可阻擋的氣勢似乎來自於你曾經也擁有過的在愛欲激情的歡樂中所釋放出來的全部。不同的是,那時,你可以分享,而現在,你要獨自擁有,你早已預見了生命,不光你自己的,還有所有人的。
愛,可以來自別人的給予,但終究來於自己的憐憫。
我要開始為你默哀了。
你曾經泛著光,在那些據說愛過你的女人麵前,你麵色紅潤,風度翩翩,你說話的聲音泛著一種溫和又深情洋溢的磁性,你並非故意為之,卻容易讓人意亂情迷。我也曾經是那些意亂情迷的人之一,我也不幸因你而沉淪,但你說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總會因為某個原因而不幸,或是人,或是物,一旦沉淪,就是悲劇。
那,我的默哀,不光是為你,我可以是為所有人麼,為所有不幸沉淪的人。
你的那些她們呢?
她們此刻會在哪裏呢?
我真替你想念她們,我真希望她們能從四麵八方趕過來,希望她們能繼續愛你,一如以前,愛你的瀟灑勁健,也愛你的衰弱萎靡。
她們和你有過那麼多故事,卻無法知道你最後的故事,永遠也無法知曉。
而我,趕來奔赴你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我最後出現在你的生命中,備受嫉恨和輕視,卻擁有你一生全部的精華,生命充滿諷刺,你說過的,的確如此。
我是如此愛你,愛你的生氣有力,也愛你的蕭條零落。我對你的愛,還像當年在你的課堂上看到你的時候那樣,熱烈而深沉。但我不像她們,我不是她們,更愛你的身體,你的容顏。是你,給了我智慧,把對身體和容顏的愛升華到對你生命的愛,你的生命,還有所有沉淪中的生命的愛。
為此,我感激你,讓我在沉淪中清醒,在你生命的最後時刻,我願意守護你,像現在這樣,我能感知到你,你卻無法感知我。
曉冬,也許你就要死去了,在這樣一個清冷秋日的夜裏。
你不知道,此刻,窗外天空中,寒光四射,分不清是來自遙遠宇宙的光,還是不遠處依舊喧囂的夜場,它們互有默契地交織在一起,暈染開濃黑寂靜的夜。
曉冬,你知道嗎,此時夜已深了,天空中那些白光卻還在喧嘩著,釋放著它白天還沒來得及釋放出的狂熱。
那些放肆的白光以及白光下放肆的人們當然不會感受到,此時的夜仿佛又回到幾十年前那個同樣清冷幽寂的夜,你的一聲啼哭刹那間劃破黑夜的寂靜,似乎是在向它的嚴峻冷酷宣戰,向這個世界的嚴峻冷酷宣戰。
曉冬,你選擇了那樣一個不為人知的時刻來到這個世界,又選擇了同樣不為人知的時刻離開這個世界,不管兩者之間的旅程多麼爛漫不羈,在獨屬於自己的時間裏,你依舊選擇了孤獨。我知道,你本質上就是熱愛孤獨的,和我一樣,所以,最後的時間,你願意全部交付給我。
幾十年前的夜晚一定比現在更濃黑吧,那個時候,人們還沒有創造出夜的喧嘩,你的到來,隻是為了在新世界裏迎接這個爆發的時代,你當時滿懷著信心吧,你相信那爆發的力量中會有你創造出來的一部分,那最後,你贏了嗎?你滿意自己的人生嗎?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是否滿意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人生,你隻是強調自己的所作所為都理所當然,你說不管在什麼時代,蠻荒的遠古,還是發達的現代,人性都從不曾改變,可以選擇的人生方式有無數種,但選擇的動機卻永遠隻有那麼幾種,你因此為自己的選擇開脫,你努力用人性的弱點來維持自己的尊嚴,當然,你總會成功,到最後,把我對你的埋怨統統都化為感動和歎息。
那個在皎潔的月光下誕生的嬰兒,他響亮的哭泣聲終於在幾十年後化為氣若遊絲的呻吟聲,是生命,是自然,把這一切恰到好處地進行了轉化。
猶如那個嬰兒對自己將要經曆的人生的無知,此刻躺在我麵前的你,也對將要麵對的世界一無所知,你,我,我們,都隻能等待,在生死麵前,我們終於失去了那樣活潑的創造力,隻能等待生命為我們的安排,終於在此刻馴服了,安靜了。
不錯,你確實需要安靜了,這麼多年來,你一直不斷地向這個世界展現著旺盛的生命力,你信念堅定,野心勃勃,你留給世人很多疑問,卻從不解釋,你用行動力維護自己的尊嚴和那顆隻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偶爾向我袒露的脆弱的內心。那些愛過你的女人們,你給了他們必要的慰藉,哪怕他們傷害過你,因此,我知道,你最終是善良的,隻是一種無人能懂得的善良,一種隻有懂得才會接納的善良。
然而,命運一開始對你卻是極不良善的,我無法理解,你是如何把它的殘酷消化理解,最終轉變為你自己所踐行的一種對世人的良善。你說過,不管命運多麼殘酷,總有一種生存的方式可以選擇,死亡並非迫不得已,關鍵在於,敢於違背命運。
曉冬,此時夜更深了,我明顯地感到空中那放肆的白光開始漸漸收斂了,它們隨著你繼續微弱的呼吸,那種隻有靠我的想象力才能感受到的呼吸,一同漸漸沉沒下去,黑暗終於又恢複了它本來的統治力,隻有它的黑是全然真實的,它令人恐怖、顫栗、舉手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