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鎮的劉再生原是一筒陰沉木,拾了大半世破爛,窮得沒個偎腳的,長年累月一條破褲子包不住屁股。這幾年時來運轉,辦起了一爿“再生廢品收購店”,賺了幾個錢,沒料到一本賬查下來,卻又犯下了“偷稅抗稅”的律條,補稅三千塊,外加罰款兩千塊,和泥帶水,滿打滿算,要拿出整整五千塊。這樣一來,就好比趕著赤膊鑽刺蓬,出得來身子,都要脫層皮了。
劉再生人像條醃黃瓜,羅圈腿,砂鍋背,五官平庸缺少福祿;盡管他當上店主之後在那件灰布褂子的荷包口拴上了三支水筆,名字也上了三回電喇叭,卻未能改變那副淒惶相;加之連日來的轟炸,飯不思,茶不飲,人便瘦成個活鬼了。為了消災化吉,他不得不像餓狗子覓屎一般四處奔走求告,實指望遇上人世間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這天早上,他臉都沒有洗,眼角灣裏還沾著兩砣白眼屎,便敲開了鄰家的小木板門。
這是一間殘破的茅草偏屋。金釣老伯跪在火塘旁邊的稻草上煮米粥。半明不滅的濕柴蔸子在火塘裏冒著青煙。一隻烏漆墨黑的瓦缽用三塊斷磚頭支著,裏麵的米粥“咕噥咕噥”地翻著汽泡。老人那雙死魚樣的眼睛含著饑渴的欲望,透過煙霧與白汽,直勾勾地落在瓦缽裏。
粥大概煮得差不多了,有了香氣。老人便用那枯柴樣的手拈起木勺,顫顫地攪那粥幾下,舀起一點,抖抖嗦嗦地遞到垂著一小綹山羊胡須的唇邊,吹吹氣,兔子似地急急地嚅動著嘴巴皮……一日兩餐,一缽米粥煮三個時辰,吃兩個時辰……——這就是一個孤苦伶仃的摘帽地主的殘生。
劉再生立在他身邊,神態中除了淒苦不安之外,還帶著點肅然,一直等到他吃完三勺米粥,才訥訥地問:“米,還有得煮麼?”
金釣伯兀自舔著木勺,漠然中帶著點傲然。
劉再生朝他靠近一步,眼望著火塘旁邊的米缸問:“要不,我送些米過來?……”
老人這才停止咀嚼,帶點感激地望了劉再生一眼,冷冷地問:“封了麼?”
“封了哩。”
“求得情動麼?”
劉再生搖搖腦殼:“恐怕難了。上了銅版冊哩。鎮稅務所的劉所長限定我三日之內交齊罰款;差一分都不許動封條……金釣伯,我是實實在在拿不出呀!您是曉得我的底子的……”
“唔,”金釣伯打了個飽嗝,“家有黃金,外有戥秤。人人個個都曉得的……”
劉再生苦著臉道:“老伯,我,我是來找您討主意的……您幫我指條路吧。這……真是要我的命哪……”
老人又開始舔那隻木勺,裏裏外外,凹凹凸凸,細細地一遍又一遍地舔,仿佛粘在木勺上的是百寶仙丹,吃了可以長生不老似的。老半晌了,他才果敢地說:“找隔壁的去。磕頭,下跪,哭秦庭。莫怕舍不得眼淚。聽到麼?”
劉再生好生吃驚:“您是說史奶奶?”
“哪個在老虎的脖頸上係得上鈴子,他就解得下鈴子。這陣勢,除了她,還有哪個幫得了你?”
“您說她?史奶奶可是個好人哪?”劉再生叫起來,“那天,鎮稅務所的人來查我的賬,封我的店子,可是瞞著她的呀。後來,她曉得了,還幫我求情,直衝劉所長發脾氣呢。‘天庭的神仙下凡,還得先朝拜本方土地!’——史奶奶就是這麼發火的。劉所長可是全不把史奶奶的動氣放在心上的。求她,有得用麼?”
金釣老伯悲哀地擺擺腦殼,長長歎了口氣,朝劉再生揮揮木勺:“莫講了。去吧。求她去。天亮時,我見她上鎮子方向去了,走的小路。”
……迷津業經指點,劉再生於是不再作聲,木樁似的戳在地上老半天,卻想不出其中蹊蹺,便不再想,怏怏地退出偏屋。出門丈把遠,複又返回,從腰裏解下片鑰匙,勾身放在米缸蓋上:“金釣伯,我怕要晚些才得回屋。您等會過那邊照看一下。灶裏在煮豬潲,怕發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