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兩次同樣的日子，感覺很奇怪。
最大的煩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
尤其是與趴躂子姐之間，至今都很難交談。
還要過一段時間，趴躂子姐才會成為我在不念堂的師父。演變成我欺騙師父，卻不能直接道歉的局麵，心中一直抹不去這樣的罪惡感。因為覺得心虛，所以對她總是客客氣氣，當她說：「涼介，你真的很謙虛呢！」對我讚賞有加時，我都很想當場跪下來說：「那時候真的很抱歉！」
接下來的煩惱是動力的維持。
其中，又以重複上同樣的課最為難熬。雖然老師說過的話，我不是一字一句都記得，但是體驗過相同的流程後，這些話就顯得格外無聊。上高中後，數學突然變得很難，我很快就跟不上了，所以好處是可以再複習一遍，但其他科目都無聊到極點。
最後的煩惱是淡十郎。
這家夥像變了一個人，失去了霸氣。學長們殺進教室找細眉男麻煩，不但沒發生其中一人被綁在籃球架上這種事，連被他們再三嘲笑是「日出胖」，淡十郎都假裝沒聽見，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反倒是葛西熱血沸騰地說：「不要欺負老子班上的同學。」被學長們打到流鼻血。
與速瀨之間的關係沒有改變。
不論棗存在與否，上實驗課時，她一樣嫌我笨；在教室時，一樣坐在我前麵的位子，誇耀著她寬闊的背部。與速瀨一樣沒變的是清子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入學典禮結束後，我與淡十郎回到城內時，清子就在房間外的外廊等著我們。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開著櫻花？為什麼父親在房間裏踐個二五八萬？全都給我說清楚！」
在我先走出外廊的一刹那，就注定我先倒黴了。在拉門前與我分開的淡十郎明明在房裏，卻完全不出聲。既然不能期待援軍，我隻好認命，把她脫隊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才講到一半，她就說：「夠了。」製止了我。
「你說得這麼爛，我實在聽不下去。太麻煩了，我自己全看完了。你那個豆腐渣腦袋，我都看到不想看了……」清子揮揮手表示不屑，擺著一副超級臭臉走下脫鞋石，坐在外廊上。
我像被老師罵的學生，乖乖地站在清子背後。她似乎忘了我的存在，眺望著庭園前方的琵琶湖，大半天後，才像在自言自語般開口：
「結果我做的事完全幫不上忙嘛！」
我與清子保持一些距離，也在外廊上坐下來。我們半天前才經曆過的事，在這個世界，兩個月後才會發生，根本還無法接受這麼荒謬的事。
「你們去過棗道場了？」清子簡短詢問。
「是的，剛才去過。」
放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淡十郎趕去棗道場。原本有氣派的大門和長長土牆圍繞的地方，蓋著兩棟公寓。我們詢問正好經過的歐巴桑，她疑惑地搖著頭說，據她所知這裏從來沒有開過道場。
我仰頭看著屋齡將近三十年的老舊公寓，心裏湧現強烈的預感，覺得去查棗讀過的國中、小學，甚至身分和戶籍——即便查到江戶時代，肯定也什麼都查不出來。這時候的心情，除了不想失去棗，同時還有對棗的奇妙信賴感，認為他一定會做得很完美。
棗撩起頭發的小動作，還深深烙印在我眼底。他最後一次站的地方，陽光普照，草坪綠得發亮。
「不知道那小子在哪裏，應該換了一個新名字了，但是不記得關於我們的任何事。」清子把手肘抵在大腿上，托著腮幫子說。
「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到他。」
我悲從中來，趕緊抬頭望向天空。老鷹優雅地劃出圓弧，傲睨萬物飛過藍天，像在對試圖烘幹淚水的我炫耀。
＊
在送走第二個四月時，與某些人之間的關係，有的比之前更糟，有的跟之前一樣糟。反之，也有變得更好的。
那就是與源爺之間。
在入學典禮後的回家路上，連淡十郎都很緊張。我們到碼頭時，已經把船靠岸等著我們的源爺低頭問候我們：「辛苦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輕輕點了一下頭。
途中下船去棗道場之前，淡十郎都坐在船頭的老位子，看似漠不關心的樣子，其實一直在觀察源爺的一舉一動。
在橋墩下船時，淡十郎突然問：「源爺，你的故鄉在哪裏？」
源爺一隻腳用力跨在旁邊的道路上把船穩下來，不好意思地說：
「我嗎？我的故鄉在秋田鄉下。」
「秋田的哪裏？」
「淡十郎少爺應該沒聽過吧！很久以前有座湖，名叫八郎瀉，本來是很大很大的湖，後來填湖造田，幾乎全都埋了。我家就住在那附近，打魚維生。」
「啊，所以你這麼會劃船？」我不由得插嘴說。
「不、不。」源爺誇張地搖著手說：「以前我的確常幫父親，可是都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他哈哈大笑起來，露出少了顆牙的前排牙齒，很開心地談起故鄉的事。
下船後，我們隔著橋上的欄杆目送源爺從水路離去。
「放心吧！那是原來的源爺。不過也很難說，之前我也是從頭到尾都沒看出什麼。」我坦然說出感覺。
把手搭在欄杆上默默看著船遠去的淡十郎，突然低下頭動也不動。
「喂、喂，你怎麼了？沒事吧？」我慌忙叫他。
他先脹起渾圓的背，再縮回去，這樣做了好幾次的深呼吸。一直憋在心裏的不安、後悔，終於可以發泄出來了，盡管不是全部。
我向彎過水路消失在建築物後麵的源爺，鄭重地行了一禮。我們現在還能站在這裏，絕對是因為當時源爺把我們吹走了。這件事沒有機會對任何人說，今後也不可能再提起了。
「他是源治郎。」低著頭的淡十郎忽然冒出這句話。
「咦？」
「源爺的名字裏，有兩個字是三點水。」
「那又怎麼樣？」
淡十郎沒有回答我，抬起頭，開始快步過橋。
最後還是沒搞清楚淡十郎話中的意思，就把所有注意力都移轉到棗道場消失的事上了。沒想到，從清子口中聽到了後續。
臨別時，棗給我們留下了「幫源爺恢複該有的記憶」的功課。不知道是淡十郎對清子說了這件事，還是清子擅自讀過了我的大腦，這些過程我不清楚。總之，在入學典禮後一個禮拜的早晨，我知道清子順利完成了棗交代的課題。
一如往常，我七點半起床，十分鍾穿好製服，拿著書包去食堂。清子和淡十郎已經並坐在餐桌前了。
「難得你這麼早起呢！」我說。
「從跟你們睡在大廳堂那天起，我就開始早起了。」清子不悅地回我。
淡十郎一大早就吃起了大碗的茶粥（※用泡好的茶或茶袋熬煮的粥。），清子在他旁邊啃著冰糖仙貝。
「我已經幫源爺恢複了記憶。」清子冷不防說起這件事。「因為隱藏得太周密了，花了我四天的時間才修複好。除了力量之外，其他記憶都清楚複原了。」
「你是指……源爺的力量？」
「你也聽淡十郎說過吧？他是湖之民啊！那座湖叫八郎瀉，以前是僅次於琵琶湖的日本第二大湖。是爺爺……啊，就是淡八郎爺爺，把他帶回了石走城。那時候八郎瀉開始填湖造田，漁夫們都沒了工作。爺爺是個有學者風骨的怪人，當時基於興趣巡回全國湖泊，調查湖之民。大約在戰爭剛結束，做第一次調查時，還有零零散散的湖之民，約五十多年前做第二次調查時，才十五年不到，湖之民已經完全消失了。」
這時候男服務生端來茶粥給我，暫時打斷了清子的話。男服務生又替清子的茶杯倒滿茶，才恭恭敬敬地離去。
「老實說，我記得聽爺爺說過他去過這座湖、那座湖，可是，當時我以為他隻是去各個湖泊觀光。」清子啜口熱氣騰騰的茶，望著天花板遙想過去。
「我也聽趴躂子姐講過，除了琵琶湖之外，已經沒有其他湖之民了。」
「嗯，現在是這樣。可是在做第二次調查時，其實八郎瀉還有湖之民，爺爺隱瞞了這件事。」
「為、為什麼這麼做？」
「他第一次遇到『名字重疊』的人，想瞞著其他日出家的人，調查這樣的人擁有什麼程度的力量。湖全部填平後，力量就會消失，所以他想趕在那之前做調查。」
這時候，入學典禮結束回家時，淡十郎在橋上沒頭沒尾的話，才跟清子現在說的話連上了線。
「對，源治郎，他是湖之民，卻有兩個三點水，也就是『重疊取名』。」
「你是說……八郎瀉也有同樣的規矩？」
「沒錯，剛開始爺爺大概也是想調查這件事吧？不過，查出來了也不能怎麼樣。」清子用門牙咬下一大塊冰糖仙貝，完全不在乎撒在桌布上的細糖粒，發出哢哩哢哩的清脆聲，吃得很起勁。
「可、可是，真的可以『重疊取名』嗎？」
「相反，就是因為可能，才會有因應這種狀況的『重疊取名』。源爺的父母都是擁有力量的湖之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總之，可以透過『重疊取名』告知周遭的同伴們這件事，讓那孩子盡可能遠離不知道會產生多大影響的力量。事實證明，源爺對自己的力量一無所知，也沒有任何力量，所以在道場時，校長才會對棗的母親說那種無厘頭的話。這也難怪，源爺根本不可能知道湖之民的規則。是爺爺把這樣的他帶回了石走，當時他才剛國中畢業。」
清子又從袋子裏拿出一枚冰糖仙貝，大口吃起來。我用湯匙舀起茶粥，送進噘起的嘴巴。淡十郎已經扒光了大碗茶粥，默默吃著草莓點心。
「接下來是聽跟我母親去韓國的師父說的……」
「你是說我哥哥的師父？」
「沒錯，也是我和趴妞的師父。最近，她種種記憶都不太牢靠，可是昨天我打電話給她時，她還記得這件事。五十多年前做調查時，她是擔任爺爺的助理。她也可以偷窺他人的大腦，所以才能找出湖之民。就是師父她老人家消除了源爺的記憶。」
「咦？」
意想不到的人物，忽然登上舞台中央，我尖叫一聲，停下舀茶粥的湯匙。
清子把手上剩下的仙貝全塞進嘴巴裏，然後將撒滿桌子的細糖粒仔細收集起來，唦啦唦啦拍落在淡十郎吃光的茶粥碗裏。喝口茶，呼地喘口氣，才開始遊說從師父那裏聽來的，關於五十年前事件的始末。
源爺會被帶來石走，是清子的師父說服了他住在八郎瀉的雙親。說白了，其實是操控他人的力量超群絕倫的師父，偷偷對源爺的雙親施加了力量。這麼做完全是因為淡八郎爺爺強烈主張，琵琶湖也可能在某日失去力量，為了預防這天的到來，希望可以把源爺帶在身旁，就近調查八郎瀉失去力量的經過。可是，源爺沒有力量，就算要調查也無從調查起。
「爺爺拜托師父把源爺的力量激發出來，意思就是讓他喝下琵琶湖的神水。師父當然知道『重疊取名』的規矩，但不知道實際上會發生什麼問題，所以大受蠱惑，就照爺爺的話去做了。在電話裏，她把爺爺罵到臭頭，說爺爺是個可惡的大騙子，差點害死了所有人。」
雖是來自琵琶湖的神水，不過也把源爺的力量徹底激發出來了。據說源爺一開始就能使用兩種力量，淡八郎爺爺親自做過實驗後，確定那就是「重疊取名」的特殊能力，他非常滿意得到了這個新證明，但很快得到了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