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第九章 為誰歸去

送行……很簡單嘛,看著她與那師兄上船便可。

心不在焉地下朝後,施弄墨坐馬車來到通惠河渡口。不遠處是官渡,將北方豐富的糧、煤、蔬果等物資運來大都,他下車的渡口是客渡,專供客旅船隻使用。

他已換下官袍,清挺的淡褐色身影吸引不少渡客的視線。眼角一瞟,與他撞上視線的渡客紛紛移開,故作他望,少數精明的富客商賈見他體態不凡,在視線交錯時則遠遠抱拳,或頷首一笑。

無意理會,他一一掃過客船,不知她會乘哪一隻。

客旅紛雜,他卻覺得此刻心中一片空朗,似乎……他已經許久未曾單純地做一件事了。

送她……隻是送她,不帶任何目的和心思。一種奇怪的感覺,不是嗎?思緒閃了閃,他抬眼尋人。

河麵一碧如洗,一道白影不知從哪條客船上跳落,轉眼已跑到他麵前。

“弄墨!”素顏白衣,依舊是目泯澄波,含笑似嗔。

四目相對,腦中閃過無數畫麵,過影無痕。他隻覺一股熱氣自胸口擴散,衝到嘴角卻化為一句笑語:“一路順風。”

她垂眸片刻,極快便抬起,烏眸流轉間掃過那些匆匆過客,最後定定落在他的眼中,“弄墨,你看……你曾說過,世無千秋之國,而今天下為一,不再有戰火,百姓辛苦一天能在夜裏睡得安穩,你又何必執著於這一朝。”

“執著?”他輕哼,負手越過她,看著形形色色的商旅,其中不乏紅發藍眼睛的外邦商人和傳教士,以及身著高麗、印度異服的旅客,“澄映,不去接觸某樣東西,人是不會去想的。漢唐自言疆域廣闊,與大元比之如何?不過彈丸而已。而今的大元,疆域盛極,但百年之後呢?那時的人看大元,就如果現在的你我看漢唐,恐怕也僅是彈丸一顆。”他微微一頓,向前走出兩步,“你周遊世界,日後看多識多,想的也會更多。”

身後一片安靜,半晌後她才道:“你呢?你願意放棄官場隨我周遊世界嗎?”她隻想與他一起看多識多。

他微微一歎,轉身抬眸,無奈,“我可曾告訴過你,這世間,情最傷人?”

“不曾。”

“那我現在告訴你,情字傷人,我寧願舍,舍不了的,我寧願淡,淡不了的,我寧願不沾,好過牽牽纏纏,惹來一身腥。”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權傾朝野,六親不認。

這是他的真心?難以置信地瞪眼,她咬牙,“好……好個一身腥……你寧願讓我忘掉你,也不願……是,你說得沒錯,我會淡忘你,也許數年以後,我有相公有稚兒,由他們陪我周遊世界,看遍這如畫江山。”語到最後,她已激動輕吼起來。

忘掉你……

又是這一句。他輕蹙眉頭,腦中浮現她身邊出現男人和小兒的影子……

——花若勝如奴,花還解語無?

耳邊輕語一晃而過,俊目浮現微微縹緲之色,看向眼前的白衣女子。

如果她清澈如波的眼看向另一個男人,如果她時嗔時喜地撲進另一個男人懷中……

如果他煩悶無趣時不再聽到她的聲音,如果他身邊再也不出現這抹白影……

忘了他,如果她忘了他……

四周嘈雜一片,他耳中卻清楚傳來她的低述:“弄墨,船要開了,你當真不願放棄官場?”

放棄?他微微一笑,多新鮮的詞兒。官場多年,他的目的已達成一半,要放棄嗎?

先替皇帝鞏固政權,再將隱患深深埋進王朝之內,靜心等著它們破殼發芽,將盛極一時的王朝從根摧毀。而他,隻是看著……看看誰能再建一個新王朝。

瞧,他的心思不難猜吧。

他的目的就是改朝換代。

當她在耳邊悄悄又得意說出這句話時,他心中不是沒有波瀾,他常說世無千歲之國,也知人無千歲之命,他不正是想用自己不足百年的生命來體會一個朝代由盛及衰的全過程嗎?

改朝換代之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若是她從此忘了他……

撒種撒了一半,就此放棄,他甘心嗎?她在逼他選擇?

——我愛你八年,再用五倍的時間忘掉你……

八年,五倍則為四十年。她寧願用四十年的時間忘記他,他該驕傲嗎?

聰明如她,冰雪如她,嫵媚如她,狡猾如她,心冷如她,殘酷如她……這些年伴在他身邊的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

縱使如了他改朝換代的願,但她忘了他……

要開船了,遠遠船上有人衝她招手,施弄墨掃去一眼,是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蒲庭……

水眸斂眨,她默默凝他良久,相對無言。

罷了,他終是對她少一份情……正欲轉身,手臂被人一扯,她撞回彌漫著熟悉檀香的胸膛。眼花之餘驚訝抬頭,卻見俊顏沉靜無波,隻那一雙優雅的眸子半眯半皺,瞪著遠遠船頭上的一人。

“等我半年,好嗎?”他慢慢開口。

她一怔。

“半年之後,無論怎樣,我都不會留戀。”

水眸瞠瞪。他這話的意思……

“與其花四十年的時間來忘掉我,倒不如……用這些時間讓我……更舍不下你。”他收回縹緲的目光,放開她的手臂。

雖無意惹來一身腥,他卻不得不承認,此時的自己已經舍不下她了。

這話……這話……

她該怒極反笑,還是該喜極而泣?然而,她卻笑不出也哭不出,隻會——怔忡。

他的一句挽留,終於讓她給等到了……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向、簾前過。含笑檀郎,花強妾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