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謂我何求(針葉)

楔子

元,大德元年——

大都的某處官邸外,官兵團團圍繞,院內,黑壓壓跪著一群人。

午後,陽光明媚,春風掀起紫色官袍一角,怡然不識愁滋味。

修長優雅的手托著一卷黃,在春風吹拂中緩緩送到跪地男人的眼皮下。

“賈大人,接旨吧。”嗓音如玉落琴弦。

聲音的主人一手負背,微微彎腰將聖旨托低了些,讓跪地男人看個仔細。

跪地男人年紀四十上下,他瞪著紫色袍角,視線順著花紋上移,慢慢定在托聖旨的手掌心上。那掌心平細白皙,看得出屬於書生文士所有,可盯著這手,跪地男人卻全身顫抖,不敢抬頭,冷汗禁不住地從額角流淌。

“賈大人?”如玉擊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方才,正是這個聲音宣讀聖旨,將禦史大夫賈鈞——也就是跪在地上的男人——革職、流放、抄家。

賈鈞雙眼發黑,明白自己得罪了這個托著聖旨的男人,幸得隻是抄家流放,保全了一家性命。慢慢抬頭,一張俊雍卻沉靜的臉落入賈鈞眼中,那張臉掛著淡雅無害的笑,似乎掌中托著的不是聖旨,而是一片羽毛。

自從三天前早朝上奏一本,賈鈞心中便存了凶兆,隻是沒想到聖旨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今日早朝,皇上神色和怡,朝議的也多是鄱陽水患損民禾稼、禁止民間捕鬻鷹鷂等,似乎完全忘了三天前的奏本,不想……這午後聖旨如晴天霹靂,又急又猛啊。

究竟……究竟是龍意難測,伴君如伴虎,還是這男人……

施弄墨,中書首平章,權傾朝野。

當今皇上兩年前即位,善以“守”治天下,設平章政事四人,掌軍國重事,以施弄墨為平章政事之首。他本就是昭文館大學士,年紀輕輕便加封為金紫光祿大夫,深得新皇寵信。如今朝堂上各派相爭……

“賈大人,要本官將聖旨帶回給皇上嗎?”清玉般的聲音帶著笑,無一絲不悅。

舉袖拭汗,賈鈞喟然長歎,顫抖雙手接下聖旨,叩首,“臣——請主隆恩。”

他接了旨,施弄墨慢慢收回手,卻將腰彎得更低。

黑滑的發絲從他肩頭滑落,垂在賈鈞肩上,施弄墨全不在意,視線盯著賈鈞身後一點,輕聲道:“賈大人,你在朝堂上彈劾本官的勇氣呢?”

兵衛眼中看到的,是施弄墨彎腰將嘴貼在賈鈞耳邊說話,實際上,垂落的黑發造成眾人視覺失誤,施弄墨的臉距離賈鈞五寸,讓他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嘴角的諷笑。

他的笑,瞧得賈鈞背脊發寒。

“施大人,下官……不,罪民……”

施弄墨“撲哧”一笑,似忍俊不禁。他輕輕搖頭,“賈大人啊賈大人,你在皇上麵前說得多好。”微一停頓,他將賈鈞三天前的話一字不漏複述——“國家置禦史台,用以清庶官、美風俗、興教化,施弄墨賣官鬻爵、收受賄賂,傷風敗教,不可效尤……好,慷慨激昂,說得真好!”

賈鈞受他一激,傲氣陡升。橫豎已被抄家流放,實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腦中衝入熱流,他索性丟開一切,抬頭怒瞪施弄墨,咬牙切齒,“罪民所言句句屬實,皇上不信,罪民也沒辦法。”

施弄墨不惱不怒,又是一笑,“賈大人,你好歹也是個禦史大夫,怎麼連皇上的臉色也看不清呢?嘖嘖……真是讓我……”他一頓,“好沒成就感。”

賈鈞雙拳一緊,“你……你別欺人太甚。”

“就算我不欺你,賈大人,你說,皇上能信你的謠諑?”

“罪民對皇上的忠心天地可表,所作所為皆以國家社稷為重,絕非謠諑。”

“是啊……”施弄墨在他耳邊低低一歎,“所以,本官所言也絕非謠諑,你身為禦史大夫,知法犯法,以禦史之令廣收錢糧,你說,皇上怎麼能不革你的職?”

賈鈞臉色慘白,“你……你這是誣蔑。”他為官……

“清廉?哈哈!”施弄墨似知他想說什麼,唇邊諷意不減,以低沉的聲音緩慢道,“賈大人,你就別逗本官發笑了,這世上為官的,清廉?能有幾人。”

又一陣大笑,施弄墨不再逗他,似減了玩心,站直身招來宿衛長,低聲吩咐數句。宿衛長領命散開——抄家。

無視賈鈞身後一堆男女老少的悲切啼哭,修長的身形再度彎下,將嘴貼在賈鈞耳邊,施弄墨說了五個字。言畢,他瞧賈鈞身形倏然僵硬,滿臉的怒氣如打霜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一時心情大好。

昂首大笑,紫袍迎風,修長俊傲的身影負手離去。

坐入紗轎前,一位膚色微黑的俊美侍衛小聲問了句:“大人,您又說什麼話嚇那賈鈞?”瞧賈鈞臉色慘灰,豈是一個淒慘能形容,就連額角冷汗也嚇得全縮了回去。

他家大人,厲害!

“寶成想知道?”施弄墨坐入轎,笑看侍衛一眼——他的貼身侍衛萬寶成。

“嗯。”萬寶成點頭,未吩咐起轎,靜靜等著答案。

“我說了五個字。”施弄墨倚腮而坐,笑出聲。

他說的是——你,殺雞儆猴。

為官這麼多年,賈鈞應該明白他的意思。哈,這個禦史大夫在他施弄墨眼裏不過是一隻用來嚇猴的雞。賈鈞彈劾他,他便借機反咬。既然要做出頭鳥,就該明白官場上被人反噬的下場隻有慘敗,能得流放抄家的結果,賈鈞應該感謝他手下留情了。他要對付的本就不是賈鈞這隻“雞”,而是“猴”,至於“猴”嘛……哈哈……

想到趣味處,轎內時不時傳出清玉落弦的笑聲。

轎邊,萬寶成聽著聽著,嘴角升起一抹莞爾。

自新皇登基,他家大人隻升不降,別說大都的文武百官,就是其他行省官員,稍微警敏會看臉色的也知道巴結他家大人,倒是這賈鈞不知好歹,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參他家大人一本,擺明活得不耐煩。

革職抄家?

太輕了!朝堂之上政見不合是正常現象,他家大人也未必想要一手遮天。而今朝廷分為蒙古派和漢法派兩係,他家大人雖是漢法派之首,偶爾卻也會助助蒙古派,讓兩方勢力在明爭暗鬥中達到均衡。

“要為臣道,首先,要心存君道。”施弄墨曾這麼對他說。

轎,慢慢遠行,笑,依然掛在嘴角。

第一章 目泯空花

一輪圓月,夜。

葡萄美酒,石桌清風。

“舉杯邀明月,不惜樽前花下醉。”一隻關節粗大的手豪爽地將流紅般的液體傾入琉璃酒杯,輕放在一片褐駝色袍袖邊。

倒酒之人器宇軒昂,眉目疏朗,年紀不過三十,眉眼間流露著毫不掩藏的王族傲氣。

東遠王烈海牙,桀驁不馴,驍勇善戰。此時,這個桀驁不馴的王爺正親手為另一名男子斟酒。坐在他身邊的男子一襲褐駝繡袍,嘴裏叼著一顆青色葡萄,黑發散披,神情慵懶。

“謝王爺。”語雖恭敬,修長的手卻端起琉璃杯,將流紅液體伴著葡萄傾倒入口,瀟灑快意,“王爺在何處覓得如此葡萄,如此美酒?能在月圓之夜嚐此人間美味,真乃一大幸事。”

烈海牙虎目晶亮,見他一口飲盡,不由將琉璃杯再次倒滿,“酒好,也要人會品,與其喂那些魯莽之人,不如與施大人一同品嚐,豈不快哉。”

施弄墨拊掌而笑,“謝王爺賞臉。”

“施大人,本王與你在朝堂上政見多有不合,你肯喝本王送來的美酒,共賞明月,倒也大度。”

“葡萄、美酒,兩者皆是美物,施某有何理由不品不嚐?”施弄墨看他一眼,將杯中流紅再度飲盡,“人生快意,不過賞閑潭、品落花。難得有這麼清閑的時候,王爺何必提那些煩心之事。”

“你有時……”烈海牙雙眸眯起,似有萬般不解,“真讓人看不透。”

當今皇上對施弄墨的寵信,已不是封公加爵所能盡表。四年前朝堂之上,皇上大笑之言不知有多少人能記得,但他記得。當日皇上說:“昔年世祖有耶律楚材,現在朕有施弄墨。”

施弄墨,他憑什麼得皇上寵信?

才,他有?鴉勇,他不差。隻是這人近年來隨著權勢增大,在朝堂上越來越胡作非為,皇上卻依然寵信他。莫非因為……世祖時老臣留夢炎辭官還鄉前對施弄墨的十六字評語?

——胸藏牛鬥,誌隱霓虹,文章錦繡,氣壓雷風。

留夢炎年過半百,卻對一個年輕小子如此激讚,施弄墨的才智不容小覷。何況,這人的種種作為,結果總令人驚訝。

“看不透?”施弄墨頓了頓,眼角一斜,“那麼……王爺認為施某是什麼樣的人?”

“你……你像空中那一輪孤月,霽魂圓月,卻在碧山之巔。”烈海牙言辭懇切,形容中竟流露出仰慕。

“不。”施弄墨搖頭,“王爺,月華雖美,終是皎皎空中孤月之輪,終身孤寂。”誰想做那月亮?這一句,施弄墨含在胸中未吐,眼角卻浮上一絲諷意。

他從來不自比為孤月,孤月之輪,終生孤寂。

烈海牙不再說什麼,正要為他倒酒,突覺手一軟,酒壺落地,酒香四濺。

“不好。”暗暗咬牙,烈海牙抬眼向施弄墨看去,卻見他眉心微蹙,手臂顫抖,把不住掌中的琉璃杯。

“王爺,我們應該是……中了迷藥。”施弄墨的眉頭僅蹙了那麼一下,立即換上無奈苦笑,“今夜實在不適合放鬆。”

烈海牙暗暗打量四周,未覺可疑之處,狀似無力伏在桌上,他低聲問:“你還有氣力叫人嗎?”

“沒。”施弄墨將下巴擱在褐駝大袖上,同樣細聲地回答,“草生被我差去買月餅,寶成也被我命令今夜休息,其他侍衛……我這聲音他們也聽不到。”

百草生、萬寶成二人是他的隨行近侍。原想在自己府中,能有什麼差池,沒想到居然被人下迷藥。

“誰要……殺你?”烈海牙努力讓自己清醒。

施弄墨瞧怪物似的看他一眼,搖頭哂笑,“多呢!”他看不順眼的多,看他不順眼的,也多。

笑容尚未收起,勁上霎時傳來一陣涼意。

銀劍映著圓月發出清冷光輝。即便這劍架在自己脖子上,施弄墨仍然懷有欣賞美景的閑情,低低一笑,指尖劃過銀亮劍身,“好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