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訂了個娃娃親,
對方是留洋歸來的新派人士。
他回來的第一天,
就帶著和他一同求學歸來的女同學,
大肆批判包辦婚姻禁錮人的思想靈魂。
他們嘲笑我思想老舊,
可什麼時候違背諾言的人還占了上風?
1
“良人怎奈變涼人,舊城之下念舊人,叮叮隆冬嗆!”
“淑娘,你瞧著這出戲排的怎麼樣?”
我掩下眼底的異色,抬頭附和我的準婆婆,這南州城最有權勢的宋家當家夫人。
她果然被我逗得開心,拍著我的手向我保證,
“等玉鬆回來,定要給你們大辦一場,讓我宋府再熱鬧一場!”
“要不是他非要出去闖蕩,我現在怕是已經抱上金孫了吧!”
我又適時地低頭做出一副害羞的表情,
直到眼底闖入一雙黑色皮鞋,以及一雙緊跟著的白色高跟瑪麗珍鞋。
2
“媽!”
宋府獨子回來自然是一件大事,宋夫人欣喜地抱著自己的兒子熱淚盈眶。
宋玉鬆指著身旁穿著洋裝的時髦女子向宋夫人熱情介紹道,
“媽,這是珍珍,和我一同在英國留學的同學,也是我的女朋友!”
“這?”
宋夫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蘇巧珍,突然勃然大怒,
“你是忘了你爺爺給你定下的親事了嗎?你讓淑娘怎麼辦?”
宋玉鬆的目光向我掃過來的時候,我一臉慘白地愣在那裏。
在深宅大院呆久了,演戲這一塊自然是純火爐青,
不過,我的呆愣並不是作假,我一直把做好宋家長媳作為一輩子的目標,
卻沒想到有一天,我的準夫婿罔顧諾言帶著一小娘子當著我的麵,堂而皇之地介紹給未來準婆婆。
“媽,現在是民國,包辦婚姻如同禁錮人的思想,即使身體同意了,我的意誌也不會屈服。”
“我是堅決不會和一個三從四德思想下古板麻木的人過一輩子!”
“你娘我也是在你說的這種思想下長大的,怎麼,你這話是連我一起罵了嗎?”
“淑娘有什麼不好的,賢惠持家,是我看著長大的!”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和她沒有共同話題可言,硬把我們綁在一起,隻會是相互折磨。”
“珍珍思想進步,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求阿媽成全!”
“不可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要我還在一天,宋家下一任當家夫人隻能是淑娘!你要是非要和她在一起,就別認我這個娘了!”
我看著宋玉鬆身旁那個始終高傲自由的女子,輕啟朱唇語氣淡淡又帶著些許嘲諷,
“阿姨,我覺得你也應該多去看看外麵的時局,女子並不是封建男權的附屬物,包辦婚姻也是封建糟粕,我和玉鬆是自由戀愛,希望阿姨可以成全我們!”
宋夫人和我都被她這驚世駭俗的話給驚住了,但奇怪的是,我竟覺得她說的有半分道理。
最後的談話不歡而散,宋玉鬆決心要和蘇巧珍在一起,
甚至揚言要脫離宋家。
3
宋夫人知道我受了委屈,派人向我家送了很多奇珍玉石作為彌補。
我家先頭經商也算是發達過,但到了我爹這一輩,由於經營不善,逐漸敗落。
好在,我爺爺和宋家爺爺定過娃娃親,
靠著宋家,我家在這南州城還算有一分薄麵。
我娘看著這一堆東西,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再次叮囑我一定要牢牢抓住宋玉鬆,
看來她還不知道他和蘇巧珍的事呢。
我是在封建大院下長大的大家閨秀,從小學的是如何執掌中饋,讓偌大的府邸井井有條,
沒想到我學了十八年的東西,在宋玉鬆看來就是封建糟粕,這可和她說的話一點也不一樣!
我打開叔伯從外貿店帶回的筆記本和鋼筆,用工整的簪花小楷慢慢寫道,
“女先生,到底何為自由戀愛呢?”
沒過一會,簡潔的字體出現在潔白的紙張上,她說,
“自由戀愛是不受外界的影響,它體現的是一種人之為人的尊重和自由,是構建在人格自由之上的。”
“人格自由?”
我喃喃道,封固在心底的一塊土壤開始鑽出一截嫩芽。
4
機緣巧合,我擁有和未來對話的機會。
她將我看作是過去世界的一個筆友,給我講述著百年後新中國的巨大變化。
她說,再過幾十年,我所處的世界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屆時,科技進步,男女平等,婦女也能頂起半邊天。
她說,她要好好學習,努力讓科學領域多一個女性角色。
她所說的,付諸行動的和我所聽到的蘇巧珍口頭上的男女平等,好像有些不一樣?
她所描繪的世界令人無比動容,無比向往。
她說,我在過去的朋友,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女先生的話和蘇巧珍的話都像是在我心底種下了一顆名叫自由的種子,
這顆種子在經曆陽光和露水的淬煉之後終將綻放出絢麗的花朵。
5
自我和宋家定親之後,我爹也漸漸將家族的一些鋪子交給我打理,
我知道自己是聰慧的,或許並不比那些男兒差,
至少差不多的鋪子,在我手裏,我能將它的收益翻一番,
但交到堂哥手裏,卻是每況日下。
可我爹從來不會誇獎我,他們也默認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
哪怕我是我爹唯一的子嗣,
他還是整日想著從族中過繼一個孩子,來繼承他的香火。
以前,我爹因為我女子的身份對我多加約束,
我也是靠著宋家,才從這束縛人的條條框框下爭取到了一絲喘息的機會。
蘇巧珍說的對,女子不是依附男人的存在,
女先生也說了,未來婦女也能頂起半邊天,
所以,這一天為什麼不能提前一些呢?
我像是一個海綿一樣汲取著女先生教給我的知識,
越吸收,我越發覺得這些封建教條是在吃女人的肉,喝女人的血,
我盡力幫助那些深陷泥潭的女性,竭力拭去覆蓋在嫩芽之上的塵土,
隻待陽光突破陰霾之時,他們也能發揮出不輸男性的力量。
6
今日,我照例去店鋪巡視,卻聽到了一個大新聞。
宋家獨子登報脫離家族,表示自己不願被包辦婚姻束縛,
他和蘇巧珍忠貞不渝的愛情故事被城中許多知識青年傳頌,大家和他一起抵製宋家…抵製我家!
錦衣閣交到了我的手上,隻三年就成為這南州城最大的成衣鋪子,
許是打探到錦衣閣同我的關係,
在我巡店之日,衝進來一群女學生,
她們砸我的店,大罵我是插足別人感情的第三者。
顧客的指指點點,掌櫃的退避躲讓,還有女學生的唾罵聲包圍著我,
像是奔騰的潮水撲麵而來,壓的我喘不過氣。
“你們看,她還裹著足,怕不是把腦子一起裹住了吧!”
“她完全比不上珍珍,珍珍學的新思想,做的是救國的大事,和宋公子才是並肩作戰的同誌。”
我承認,那一刻我的所有驕傲潰不成軍,畢竟此時的我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閨閣女子,
講不來洋文,穿不了旗袍,他們的家國天下在我看來遙不可及。
可我不怪他們,卻也不解為什麼違背諾言的人反而占了上風。
我想到從前,我和宋玉鬆也是青梅竹馬,
我七歲的時候,大家瞞著家裏的大人玩過家家,
我演的是主母,他扮的是老爺;
八歲的時候,我將我繡的第一個鴛鴦帕子送給他,
他嘴裏嘲笑我繡的是四不像,卻珍而視之地將它放進盒子裏。
十歲的時候,他寫了一首詩送給我,
那時我情竇初開,也曾認為我們會像小時候的過家家一樣在一起。
再後來呢,我家從東街搬到北街,再到城郊,
宋玉鬆也出國留學,我們便再沒了聯係,再次相逢,已是針鋒相對的陌路人。
宋玉鬆剪掉了辮子,可我還裹著小腳,
有些人變了,有些人還停留在原地。
7
我想奮力奔跑,卻被束縛住雙腳。
女先生說,這不是我的錯,這是整個時代的悲哀,
可同樣,時代是一粒沙,落在每個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說,此時有一批革命者正在努力改變這個腐朽的社會,
他們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給這個古舊的社會治病!
那蘇巧珍他們會是女先生說的革命者嗎?
錦衣閣鬧事的當天,宋玉鬆帶著蘇巧珍找到了我,
他誠摯地為自己的衝動道歉,
其實沒什麼,雖然方法有些小孩子般的賭氣,
但他用最赤誠的決心表達了自己的立場,他滿眼都是蘇巧珍,
那一刻,我心中的氣全消了,我找不出生氣的理由。
我看向暉光裏的蘇巧珍,幾天不見,她眼底多了絲生活的憂愁,
可是還是那麼張揚,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張揚。
8
他們又走了,可我開始忍不住關心他們的近況。
聽說宋玉鬆堅決不願回宋家,自己找了個報社的工作,
蘇巧珍呢,做起了學堂裏的教書先生,
兩個人雖然日子清貧,卻樂在其中。
除此之外,他們積極參加遊行,爭取國家主權,
就像那個女同學說的,他們是真正並肩作戰的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