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春天來臨……”
我看見春天來臨,不在空曠的郊野或者大公園而在城裏一個小廣場幾株幹幹瘦瘦的樹上。那種青翠特別顯眼,就像什麼特別的禮物,愉快得像溫暖的悲哀。
我愛這些藏在交通稀疏的小街之間的寂寞廣場,它們自己也少行人。它們其實是廢棄的空地,永遠在已遺忘的繁忙之間等待著。它們是城市中的一點鄉村味道。
我進入一個廣場,走上通向它的一條街,沿同一條街回頭走。從兩個方向看廣場是不一樣的,可是同樣的寧靜忽然鍍上惆悵的金色——第一次走出廣場時看不見的落日。
一切都是徒然,那是我的感覺。過去的經曆,都忘記了,似乎隻隱約聽人講過。將來的我不能使我記起什麼,仿佛也已經經曆過而且忘掉。
落日的淡淡哀愁在我周圍盤旋。一切變得陰寒,不是因為天氣變冷,是因為我轉入一條小巷,廣場看不見了。
“郊野永遠是我們不在的地方……”
郊野永遠是我們不在的地方。在那裏,隻有在那裏,才有真的樹和真的樹陰。
生命是感歎號和問號之間的猶豫。句號解決懷疑。
奇跡是上帝的懶惰——或者應該說,是我們創造奇跡而歸咎於上帝的懶惰。
上帝是我們永遠不能做的那種東西的化身。
厭倦了一切假設。
“各自地,我們一起……”
各自地,我們一起沿著林子裏彎彎曲曲的小徑走。我們的腳步是劃一的,整齊地踩踏鋪在高低不平地麵上那些半綠半黃的落葉,發出柔和的爆裂聲,有一種陌生的感覺。不過,我們的腳步也是分離的,因為我們是兩個頭腦,唯一共通點是,整齊地踏著同一塊共鳴土地的,並不是我們自己的身分。
已經入秋了,除了腳下的葉子,無論走到或者走過什麼地方,我們都聽到沙啞的風聲混雜著其它落葉或者樹葉的聲音。林子裏隻有林子,因為它擋住了一切風景。可是對於我們這些人,唯一的生活就是在垂死的土地上雜亂而整齊地走的人。這是個不錯的去處。我想這是日暮時分,今天或者任何一天或者所有日子的日暮時分,在一個秋天也就是所有的秋天裏,在一個象征和真實的林子裏。
連我們自己都說不出什麼家庭、職務和愛被我們留在後麵。在那一刻,我們不過是已遺忘與未知之間的過客,是保衛已經放棄了的理想的徒步騎士。加上持續的踐踏落葉聲和永遠沙啞的斷斷續續的風聲,這就說明了我們離開或者回歸的原因。既然不知道小徑是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們也不知道是正在來還是正在去。在我們周圍,持續的看不見的葉子飄落不知道什麼地方的聲音,傷感地誘哄林子入睡。
雖然我們互不理睬,卻也不會獨自向前行。我們都有一種迷糊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們成為同伴。整齊的腳步聲幫助我們各自思想,如果是自己單人的腳步聲,就不免想到另一個人。林子裏到處有虛假的空地,似乎林子本身也是假的,或者很快就到盡頭。不過林子和假象都不會完結。我們繼續用整齊的步伐走著,在腳下落葉發出的聲音周圍,我們聽見葉子輕輕飄落,在包含一切的林子裏,在宇宙的林子裏。
我們是誰?我們是兩個人還是兩個人合成的一個人?我們不知道,我們不問。淡淡的太陽光,相信是有的,因為林子裏還不暗。模糊的目的,相信是有的,因為我還在前行。世界或者什麼,相信是有的,因為有林子。然而那是什麼或者可能是什麼,我們卻不知道。我們這兩個不斷合拍地踩著枯葉走路,傾聽著落葉的兩個不可能的無名氏,如此而已。不可思議的風裏那種有時粗暴有時溫柔的低語,未落的葉子裏那種有時響亮有時低沉的沙沙聲,一種殘餘,一種懷疑,一個消失了的目標,未存在過的幻象——林子,兩個步行者,和我,我不能肯定兩人之中哪一個是我,或者兩個都是,或者兩個都不是。我觀看——但沒有看到完場——一場什麼都沒有存在過的悲劇,隻有秋天和林子,永遠沙啞而不穩定的風和已經落下或者正在落下的葉子。而仿佛外麵真有一個太陽和白晝一樣,在林子喧嘩的靜寂裏,我們可以清楚看見——外麵沒有地方。
“把羞辱提升為光榮……”把羞辱提升為光榮,我為自己組織了一隊痛苦和失落的遊行隊伍。我沒有用痛苦造詩,我用它造我的隨從。在開向自己的窗前,我懷著畏懼的心情觀察深紅色的落日和無端的悲傷的縷縷暮色,危機、重負和我天生不適宜生存的種種失敗,在其中列成無目的的隊伍走過。我未死的童心仍然在觀看,興奮地向著我為自己安排的馬戲表演招手。隻在馬戲班表演的小醜逗他笑;他專心看特技和雜耍表演,似乎那就是生活的全部內容。於是,一個接近爆裂邊沿的人的靈魂裏麵一切料不到的悲痛,一個被上帝舍棄的心靈裏麵所有無藥可救的絕望,都在那無邪的小孩的睡眠中入睡了,沒有喜悅,然而滿足,在我房間裏掛著剝落牆紙的四堵醜陋的牆內。
我走著,不穿過街道而穿過自己的悲哀。兩側的建築物是環繞在我靈魂四周的不理解……我的腳步在行人路上發出喪鍾似的可笑回響,黑夜裏可怕的噪音,像棺材落進墓穴那種絕對的完結。
我抽身離開自己,發現自己是一口井的井底。
從來沒有活過的那個從前的我已經死了。上帝忘記了那個我是誰。我隻是一段無聲的插曲。
假如我是音樂家,我會撰寫自己的喪禮進行曲。我有太充分的理由!
“他用輕柔的聲音唱……”
他用輕柔的聲音唱一首遙遠國度的歌。音樂使陌生的歌詞變得親切。聽起來好像是靈魂的民歌,其實完全不是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