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檢驗

人在夢裏過虛偽生活,畢竟還是過生活。舍棄是一種行為。做夢是需要活的自白,不過讓不真實的生活代替真實的生活,借此滿足不可遏抑的活的渴望。

歸結起來,這一切不就是尋找幸福嗎?難道有人尋找別的東西?

不斷做夢和沒完沒了的分析帶給我的,跟生活帶給我的東西,有什麼基本的不同?

遁世沒有幫助我發現自己,也沒有……

這本書講的是靈魂的一種景況,經過所有角度的分析和所有方麵的調查。

這態度可曾帶給我什麼起碼的新東西?我連這樣的安慰也沒有得到。一切都有人說過了,在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約公元前540—約公元前480至470之間),古希臘哲學家。)的話和《傳道書》(見《聖經·舊約》。)裏:“生活是沙上的兒童遊戲”“精神的虛空和苦惱”也在可憐的約伯(見《聖經·舊約》。)一句話裏:“我的靈魂厭倦了我的性命。”

我傾聽自己做夢。我用各種形象的聲音哄自己入睡。我內心的旋律拚出音。

跟這些形象共鳴的一個短句,抵得上許多姿態和手勢!一個隱喻能說明許多道理!

我傾聽自己,我的內心世界有慶典,遊行隊伍,為我的苦悶作裝飾的閃亮珠子;化裝舞會,我用驚訝的眼光觀察自己的靈魂,零碎組合的萬花筒,印象深刻的輝煌感覺。空城堡裏的皇家寢床,死去的公主遺下的珠寶,從碉堡槍眼窺見的海岸彎角,光榮和權力必將降臨,最快樂的靈魂流放時會有隨從。沉睡的樂隊,用線刺繡的綾羅綢緞。在帕斯卡(BlaisePascal(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在維尼(AlfredVigny(1797—1803),法國詩人。):在你身上,在阿密葉(Henri-FredericAmiel(1821—1881),瑞士哲學家。),阿密葉這麼完全地……(一些短句)……在魏爾倫和象征主義者:……

我難受,我的難受沒有什麼源頭。我所做的,以前已經有數不清的人做過。我的苦是老生常談。我為什麼還要想這些,既然那麼多人已經想過,而且已經吃過苦頭?……

可是,我畢竟引出了一點新的東西,雖然它不是我的創造。它從黑夜裏來,像星子一樣在我裏麵發亮……無論怎樣努力,我不可能造出它,也不可能熄滅它……我是兩種玄秘之間的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建造的。

我們的靜默夫人

有時,在沮喪絕望的時候,我連做夢的能力也會幹枯,唯一可以做的夢是回味以前的夢,像翻閱一本書那樣逐一翻閱它們,但是見到的隻是字。於是我問自己,你是誰呢,你這個越過我朦朧視野中那些未知的風景和古代內陸和靜默遊行隊伍的形象,到底是誰。在我的每一個夢裏,你都會以夢的形象出現,或者以虛假的真實陪伴我。跟你一起,我去的地方也許是你的夢境,也許是你不存在的非人的身體,你融化成為幽靜的平原和某片秘密土地上的荒山的身體。也許除了你,我沒有別的夢。這些不可能的風景,這些盤踞著我厭倦的陰地和不安的洞穴的苦悶,是我把麵孔靠近你的時候在你眼裏看到的。也許我夢見風景是因為避免夢見你。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難道我確實知道自己是誰嗎?我真的清楚做夢的意思,清楚到能把你喚做我的夢嗎?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我的一部分,甚至是我的真正主要部分?我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夢而你並不真實,怎麼知道不是你夢見我而是我夢見你?

你過的是什麼生活?我用什麼方式看見你?你的側麵?它永遠是不一樣的,卻又從來不變。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熟悉它,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熟悉它。你的身體?無論赤裸或者穿著衣服,都是一個樣子,無論是坐著、站著或者躺著,也是一個樣子。這沒有意思的,是什麼意思?

我的生活這麼可悲,我連想都不想為它哭;我的日子這麼虛偽,我連想都不想改變。

我怎能不夢見你呢?流逝歲月的夫人,死水和腐草的聖母,無涯沙漠和荒山懸崖的守護女神——請拯救我脫離我的青春。

絕望的人的慰安者,從不哭泣的人的眼淚,永不敲響的鍾點——請拯救我脫離歡樂和幸福。

一切靜默的鴉片,沒有人撥的琴弦,距離和流放的彩色玻璃窗——讓我被男性憎恨,被女性鄙視。

臨終塗油禮的銅鈸,不接觸的愛撫,躺在黑暗地麵的死鴿子,做著夢耗掉的燈油——請拯救我脫離宗教,因為它甜蜜;脫離無信仰,因為它力量強大。

下午軟垂的百合花,紀念品盒子裏枯萎的玫瑰,兩次祈禱之間的沉默——請讓我憎恨自己活著,厭惡自己健康,鄙視自己年輕。

迷糊夢想的避難所啊,請讓我成為無用和無能;悲哀經驗的流水啊,請讓我變成沒有理由的純潔,變成冷淡的虛偽;不安的連禱文啊,厭倦的大彌撒啊,荊冠啊,聖水啊,升天啊,請將我的嘴巴變成結冰的風景,將我的眼睛變成死水池,將我的動作變成朽樹的緩慢死亡!

多麼可惜,我隻能把你看作女性而祈禱,但不能把你當作男性去愛你,也不能像那些從來沒有進過天堂的、沒有真實性別的天使那樣長久地望著你!

向你祈禱是獻出我的愛,因為我的愛就是祈禱文。可是我並不把你看作戀人,也不把你高舉看作聖女。

願你的行為成為“舍棄”的雕像,你的舉動成為冷漠的基座,你的言語成為彩色的玻璃窗。

你的性屬於夢的形式,屬於形狀的、不育的性。有時是隱約的側影,有時是一種姿態,有時又隻是一個細微的動作——你是一個瞬間,是一種姿態,精神化而屬於我。

內心靜默的聖母啊,我夢見你,並非因為被你的性、被你虛無縹緲的袍子裏的肉體所吸引。你的乳房不是被人想像去親吻的那一種。你全身雖是靈魂的肌肉但仍然是身體而不是靈魂。你的肌肉沒有精神的本質,它本身就是精神。你是墮落之前那個女人,仍然是用樂園的泥土造成的塑像。

對於有性別的真實女人的驚懼引導我來到你這裏。塵世的女人必須承受男人變化的體重才能夠……,人怎麼能夠愛上她?對於為性服務的歡愉,隻要瞥上一眼,愛怎能不枯萎?誰能夠尊敬妻子而不想到她是個行淫的女人?誰能夠不鄙視自己那麼可憎地從母親的陰道出生?當我們想到靈魂的肉體根源,想到帶我們血肉之軀來到這個世界的那種不安靜的軀體,誰能不鄙視自己?無論那血肉之軀多麼可愛,到底還是因為它的根源而變得醜陋,因為它被分娩出來而變得可憎。

實際生活中有些虛偽的理想主義者為妻子寫詩,向母親的意象下跪……他們的理想主義是偽裝的鬥篷,不是有創造性的夢想。

隻有你是純潔的,夢夫人,我能想像你是一個情人而不聯想到任何不潔的東西,因為你並不真實。我能想像你是一個母親並且崇拜你,因為懷孕或者分娩的恐怖從未玷汙過你。

隻有你是值得崇拜的,怎能不崇拜你?隻有你是值得愛的,怎能不愛你?

也許我憑借做夢創造了你,另一種現實裏的真實的你;也許就是在那種現實裏,在另一個純潔的不同世界裏,你是屬於我的,我們相愛而不牽涉有形的身體,有另一種擁抱,另一種理想的占有方式。也許我沒有創造你;也許你早已經存在而我隻是在另一個完美的世界裏用另一種視覺——純粹的、內在的——看你。也許我夢見的不過是發現你,而我愛你不過是想著你。也許我鄙視肉體和厭惡愛情是我不知道有你的時候等待你的一種朦朧的欲望;也許那鄙視和厭惡也是我不知有你的時候已經愛上你的一種不安的希望。

甚至還可能是我在某個不肯定的地方已經愛上了你,而我對於那愛的懷戀讓我目前生活中的一切變成苦悶。也許你隻是我對某些事物的思念,是某種缺失的具體化,是某種距離的呈現,因為一些跟女性不相幹的理由而具有女性的氣質。

你在我心裏可以是處女又是母親,因為你不屬於這個世界。你抱著的小孩從來不曾小到因為被你懷在子宮裏而受玷汙。你從來不曾跟現在的你有任何不同,所以你怎麼可能不是處女?我可以同時愛你和崇拜你,因為我的愛並不占有你,我的崇拜並不使我疏遠你。

請成為永恒的白晝,用你太陽的光線造我的日落,跟你永不分離。

請成為看不見的黃昏,把我的不安和渴望用作你遲疑的光線和你不穩定的色彩。請成為絕對的黑夜,唯一的黑夜,讓我在其中完全迷失並且忘記自己,我的夢在你遙遠和否定的身體上像星星一樣發光。讓我成為你袍子上的皺褶,成為你後冠上的寶石和你戴著的指環裏奇怪的黃金。

讓我成為你壁爐裏的灰,成為塵土有什麼不好?或者成為你房間裏的窗,成為空間有什麼不好?或者成為你銅壺裏的……時辰,成為過去而屬於你,死去而屬於你而存在,失去你而因為失去而發現你,有什麼不好?

荒謬事物的女主人,胡言亂語的信徒啊,但願你的靜默是我的搖籃而你的……悠我入睡。天界的先驅夫人啊,“不在”的女王啊,靜默的處女母親啊,寒冷靈魂的壁爐石啊,失望者的守護天使啊,悲哀和永恒完美的人間不真實的風景啊,但願你用純粹的存在摩挲我撫慰我。

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的喪禮進行曲

今天,死神到我家來推銷,比以前流連的時間更長。比以前更慢的動作,她在我麵前展示地毯、遺忘的絲綢和細麻布,還有她的慰藉。她對展示的物品露出滿意的笑容,並不介意讓我看見她笑。可是我覺得想買的時候,她就馬上表示它們是非賣品。她來,並不是希望我想得到她展示的東西,而是希望利用那些東西使我想得到她。她說,那些地毯是用來裝飾她遙遠的宮殿,絲綢是在她的黑暗城堡裏穿的,而她在虛無世界居住的地方,有比我所見的更好的細麻布遮蓋聖壇的祭器。

她溫和地解開我和質樸而毫無修飾的家之間的聯係。“你的壁爐,”她說,“沒有火,何必要壁爐?”“你的桌子,”她說,“沒有麵包,何必要桌子?”“你的生活,”她說,“沒有朋友沒有伴侶,何必留戀生活?”

她說,“我是冷壁爐裏的火,是空桌子上的麵包,是寂寞和被誤解者的忠心伴侶。這個世界失去的光榮,是我黑色領土上的驕傲。在我的王國裏,愛情永遠不會使人厭煩,因為它不要求占有,也不會因為永遠不能占有而失望痛苦。我用手輕撫思想者的頭發,他們就會忘記;期待落空的人靠近我的胸懷,最後都會信任我。

“世人對我的愛裏麵沒有毀滅性的欲念成分,沒有讓人發瘋的嫉忌,也沒有汙染記憶的善忘。愛我就像夏夜一樣平靜,乞丐們在這樣的晚上露宿,看起來像路旁的石頭。我的嘴巴不會唱海妖的歌,不會唱樹和泉水的旋律,但是我的靜默像隱約的音樂一樣歡迎你,我的靜止像沉睡的和風一樣撫慰你。

“你對生活,”她說,“有什麼牽掛呢?愛情不跟隨你,榮譽不追求你,權力不來找你。你承繼的房子是頹垣敗瓦。你得到的田地,第一次收成已經死於霜凍,而且它們的未來也已經被太陽曬死。你在農莊的井裏從來找不到水。在你看見樹葉之前,它們已在水池裏黴爛;你未曾踏足的大路小徑都長滿野草。

“可是,在我由黑夜統治的領土上,你會得到慰藉,因為你已經停止希望;你可以忘記,因為你的欲望已經死去;你終於可以安息,因為你已經沒有生命。”

於是,她給我解說,人出生的時候並沒有能夠看見好日子的靈魂,因此盼望好日子是沒用的。她又給我解說,做夢不會給人安慰,因為夢醒的時候生活會更痛苦。她說睡眠不是休息,因為裏麵有許多妖怪、魅影、鬼魂的形象、欲望的死胎和生活中海難船的漂浮殘餘物。

她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比任何時候更慢——折疊那些引誘我視線的地毯,使我的靈魂垂涎的絲綢,還有已經沾上我的眼淚的祭壇細麻布。

“既然注定要做你自己,何必學別人的樣?如果你哭的時候知道衷心感覺的快樂是假的——因為它起因於你忘記自己是誰——為什麼笑?如果你知道哭沒有用,如果你哭不是因為眼淚可以解憂而是因為知道眼淚不能解憂,為什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