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沉,沒入山崖之後,更顯得戴維山巍峨聳立,金光萬道,氣象萬千。
一位衰老得難辨性別的長者,正癡癡眺望著無邊無際的紅沙戈壁。他努力記認著眼前的景象:起伏延綿的碎沙石丘,零落的幾簇草叢和低矮灌木,一座赤色石崖傲然獨立。遠近背光的片片黝黑陰影,黯藍的天空和散開的深紫色雲霞,隱約一點淒迷星光……他想把這一切都深深刻進心裏。
荒漠晚風吹拂他腦後稀疏的銀發,如同母親溫柔的手輕撫著遊子的哀愁。
少尉安婭低著頭,沒好氣地抱著她的小仙人球花盆,在大廳躲躲閃閃想繞道裏回地下區去,一抬頭看見天空晚霞明媚,又轉彎走上了天台。
樓梯上站了幾個象保鏢的大漢,都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把耳朵上的微型攝象機到處亂瞄。安婭心裏小小地鄙視了一下,快步穿過他們中間,走上寬闊的觀景天台。
深吸一口被過濾後再合成的傍晚清風,看著防護罩後麵美麗的晚霞餘光,安婭覺得心曠神怡,寶貝小仙人球被不問而取的鬱悶心情也舒緩了許多。她捧著花盆仔細察看,小仙人球花盆沒有任何損傷,褐色硬皮上的亂針尖刺也沒折斷一根,她鬆了口氣,放下心來。
天台的一邊還站著一位負手而立的老者,他的身形略見佝僂,但依然高大,稀疏的白發在腦後束成小辮,從掀起在頸後的防護服頭罩下垂到背後,他身著竹青色長衫大褂,腳穿黑布鞋,仿佛是一種古代漢族人的打扮。
安婭仔細看老人的臉,因為高齡的緣故,他臉上的皮膚薄得幾乎透明了,連上麵大塊的老人斑也薄成隱約的陰影,有一種死灰般的蒼白,疊著深深的皺紋耷拉下來。他的眉毛已經脫落,剩下細細幾根白毫,眼皮層層下墜,把眼睛壓成了一條縫。
可是那雙疲倦的眼睛裏,有著一種難言的深刻悲痛,就象傍晚的天空,黯澹而悠遠,似明似昧,無盡的蒼涼悲歎。
安婭被老人的神情感動了,她輕輕趨前問道:“老人家,您是第一次回來祖星觀光嗎?”
老人側頭睜開眼睛,驀地精光射出。
他隨即抬手擦擦眼角,抹去哀傷徨惑,換上一副長者的安詳和沉穩神態。
安婭看見他眼角的隱隱淚光。
老人露出笑容,雙目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安婭,沙啞的嗓音回答著:“不是……哦,是的。我是第一次回來,好心的姑娘。”
安婭敏覺地聽出他的話外之意:“那麼,您不是第一次看見祖星的風光?”
老人安穩的神情象突然被一陣大風吹動了,他眯起眼睛移開視線,有一刹那的失神。
瞬間喉頭哽咽,老人又恢複了平靜。
老人轉過身來,溫柔地看著安婭:“是的,聰明的姑娘,我離開母星的時候,還是個孩子。”
安婭肅然起敬,抬頭挺身好似不由自主地在敬禮。一個人要活到七百多歲,看遍滄海桑田,星雲變幻,就象大海裏的老魚,要漏盡多少張無情的網?
兩人默然相對,一時無言。
安婭怔怔地看著老人,忽然淌下淚來。
她才發現這位老人已經衰老得無法分辨出性別,連嗓音也失去了性質,他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老邁,比她想象中的老還要老。她垂頭仔細端詳老人的身體,想找出一些特征,以便可以尊稱他為老祖父或者老祖母。
老人狡黠地裂嘴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咳嗽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到達我這個境界,性別和年紀都已經不重要了,不過你願意的話,可以叫我一聲大哥。”
……安婭差點雙腳噴射出高壓粒子束衝上太空去。
這時,樓梯又上來一個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兩人身後。
“咳咳,安婭少尉,你不用工作了嗎?”
安婭回頭一看,研究所真正的所長戴爾博士正嚴肅地看著她。
安婭連忙低頭抱緊小花盆離開,走到樓梯口略停了一下,回頭向老人道別:“再見了,老……先生!”
老人微笑著看她,溫和地說:“叫大哥比較親切,再見了,可愛的小妹妹。”
安婭又打了個跌,趕緊站穩了快步走下樓梯。
閑雜人等都走開了,戴爾博士抬頭很認真地鑒賞著天邊晚霞,一邊走去天台的一邊。
天台另一邊的老人沒好氣地斜睨了他一眼,心想:這小混球怎麼越活越猥瑣了?
果然,那越活越猥瑣的老戴爾站了一會,覺得無人注意他了――忽然雙腿一分、打橫邁開了兩步,螃蟹一般的移向天台另一邊……
天台另一邊的老人被他弄得寒毛直豎,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你怎麼來了?”老戴爾壓著嗓門說,眼睛看著別處。
“我怎麼不能來?”老人淡淡地回答。
“不是……我是說,你怎麼不乘專機或軍機來?跟旅遊團來多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