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誌士暮年的非凡之舉(下)(1 / 3)

魏源這次對佛經的研究和整理,下功夫最多的當是會譯重編了《無量壽經》。他認為《雲棲法彙》所刊《無量壽經》譯本不好,致使佛寺至今不列於日課,這是淨土宗的極大遺憾。因此,他根據後漢支婁迦讖譯《無量清淨平等覺經》、吳支謙譯《阿彌陀三耶三佛薩樓佛檀過度人道經》、曹魏康僧鎧譯《無量壽經》、唐菩提流誌譯《無量壽如來會》各二卷及宋法賢譯《大乘無量壽莊嚴經》三卷等五種原譯重新編輯成一部新的《無量壽經》,自認為“無一字不有來曆,庶幾補雲棲之缺憾,為法門之善本矣”。然後又將曆代大藏經均收錄的《觀無量壽佛經》、《阿彌陀經》、《普賢行願品》等三種依照原譯錄出,與會譯的《無量壽經》一起彙編成《淨土四經》。為了闡述自己的編輯意圖和對四經研究的佛學觀點,他還分別撰寫了《淨土四經總敘》、《無量壽經會譯敘》、《觀無量壽佛經敘》、《阿彌陀經敘》及附記、《普賢行願品敘》及附記等,並在文末署上“菩薩戒弟子魏承貫”的法號。

據《淨土四經總敘》,知編成《淨土四經》的草稿在鹹豐四年。但老病多艱的魏源,已無力印行此書,故想托付早年即相識的老友周詒樸刊布。周詒樸,字子堅,湖南湘潭人,係江蘇學政周係英之子、兩江總督陶澍之婿,曾任兩淮鹽運使司海州分司板浦場鹽大使、廣東鹽庫大使等職。此人不僅經濟上比魏源寬裕,而且“性篤雅,深明佛意。蓄內典千卷,日以淨業為事。嚐與龔舫、趙煦諸居士相往還。棲心淨土”,是一位淨土宗的忠實信徒。於是延至鹹豐六年春,魏源才將自己病中手錄的《淨土四經》及序記等書稿和書信一起自高郵寄給周詒樸,在信中囑咐他“若能刊刻流布,利益非小,子其力行毋怠”。因“底本為默深病中所錄,頗有魚豕之訛”,周詒樸用了兩年的時間,“屢刻屢改,兩易寒暑,始克竣事”。這就是《淨土四經》的首刊本——鹹豐八年(1858)周詒樸刻本。

但首刊本今已未見傳世者。同治五年(1866),清末著名居士楊文會在南京創辦“金陵刻經處”,他為所刊第一部佛經《淨土四經》撰寫了《重刊淨土四經跋》,《跋》後特別說明“原本湘潭信士周詒樸偕室佘氏捐資敬刊”。據此可知金陵刻本所用的底本,就是周詒樸的原刻本。

楊文會在《重刊淨土四經跋》中說:“此本為邵陽魏公默深所輯。魏公經世之學,人所共知。而不知其本源心地,淨業圓成,乃由體以起用也。世緣將盡,心切利人,遂取《無量壽經》,參會數譯,刪繁就簡,訂為善本。複以《十六觀經》及《阿彌陀經》、《普賢行願品》,合為一集,名曰《淨土四經》。使世之習淨業者,但受此本,無不具足。”可見魏源出世入佛後,“世緣將盡”,仍念念不忘拯救苦難眾生的一片苦心。隻可惜他這種采用宗教辦法引導人們尋求精神上的解脫,仍然不能實現他救苦難民眾出水火的心願,或許比他經世時為人民做些有益的實政,更無濟於世、無濟於民生。這就是悲劇時代給魏源帶來的悲劇結果。

四、《尚書》古微寂逝杭州

在鹹豐三年(1853)至鹹豐五年(1855)間,太平天國的領袖們因全力注視於北征、西征而無力東進,因此,太平軍兵力不能過鎮江以東,而使江蘇的高郵、興化一帶顯得相對的安寧。魏源雖於鹹豐二年移家屬僑居興化,但他自己卻大多數時間仍在高郵,並來往於興化、蘇州和高郵之間,故其著作《元史新編》“鹹豐三年七月序於高郵州”,《詩比興箋》於鹹豐四年序於蘇州,《書古微》“鹹豐五年正月敘於高郵州”,乃至鹹豐六年春還在高郵手錄《淨土四經》並序。因其兒子魏耆一直居住在南京“小卷阿”,故其間魏源也曾往探視,其自注作於鹹豐四年的《江頭月》詩,寫的就是他當時在南京城的所見所感。

《書古微》是魏源繼治《詩古微》二十卷之後,又一部重要的經學著作,其目的就是為了“發明西漢《尚書》今古文之微言大誼,而辟東漢馬、鄭古文之鑿空無師傳也”。此書雖著成時間並作序為鹹豐五年正月,但魏源對《尚書》的重視和研究卻由來已久。據劉逢祿約作於道光四年的《詩古微序》說:“邵陽魏君默深治經好求微言大義,由董子書以信《公羊春秋》,由《春秋》以信西漢今文家法,既為《董子春秋述例》,以闡董、胡之遺緒,又於《書》則專申《史記》、《伏生大傳》及《漢書》所載歐陽、夏侯、劉向遺說以難馬、鄭。”可見當時魏源已有相關於《尚書》的著作,隻是未明確已開始作《書古微》。但在他作於道光十年的《兩漢經師今古文家法考敘》中,則明言“予據《大傳》殘編,加以《史記》《漢書》諸子所征引,共成《書古微》”。可見道光十年已有了類似《詩古微》二卷本似的《書古微》初稿,隻是最後的定本完成於鹹豐五年。

《書古微》共十二卷,南京博物院藏有此書的稿本兩套,一套係魏源手跡,一套為抄本,均裝為四冊。稿本係魏源曾孫女魏韜於1971年所贈,稿本後有“同治六年正月戴望複校”等字,下蓋“子高”圓印,同時署有“戊寅正月孫男繇恭校五日乃畢”字樣。戊寅正月即光緒四年(1878)正月,可見此稿本就是光緒四年八月淮南書局《書古微》刻本的底本。

魏源在《書古微序》中開宗明義地揭示了自己著書的目的,就是要分析兩漢《尚書》學的異同,一方麵發明西漢《尚書》今古文的微言大義,一方麵要辟除東漢以馬融、鄭玄為主的古文經學流派。為此,他首先敘述了西漢今古文《尚書》的形成過程,並認為二者大同小異,本為一家:“自伏生得《尚書》二十九篇於屋壁,而歐陽、夏侯傳之,後人謂之《今文尚書》。孔安國複得《古文尚書》四十五篇於孔壁,校伏生本多佚書十六篇。而安國從歐陽生受業,嚐以今文讀古文,又以古文考今文。司馬遷亦嚐從安國問故。是西漢今古文本即一家,小同小異,不過什一,初非判然二家。其稱伏生所授,但謂之歐陽、夏侯《尚書》,從無稱為今文者也。”然後他又從東漢《古文尚書》的傳承上深入闡述,認為馬、鄭所傳源自於杜林的漆書《古文尚書》,並非孔安國本,不足采信;而“國朝諸儒知攻東晉晚出古文之偽,遂以馬、鄭本為真孔安國本,以馬、鄭說為真孔安國說,而不知馬牛冰炭之不可入”。進而魏源從五個方麵舉證說明杜林漆書本之“不可信”和馬、鄭之說之“鑿空無師傳”。

在《書古微例言》中,魏源不僅再次申述應廢黜偽古文十六篇並盡黜馬、鄭之說的主張,且建議當朝科舉考試中應廢止從偽古文《尚書》中出題,而專將西漢今古文《尚書》立於學宮。他說:“夫《毛傳》尚可與三家《詩》並存,若偽古文之臆造經傳,上誣三代,下欺千載……實證鑿然,便當黜之學校,不許以晚出十六篇出題考試,不許文章稱引,且毀偽《孔傳》、偽《孔疏》,別頒新傳、新疏,而後不至於惑世誣民。至馬、鄭傳注之故背今文、臆造古文說者,亦不足以相代,則欲立學宮,舍西漢今文家專門之學,其將誰歸?”這是魏源辯論學術、崇尚今文經學往往要深明現實功利,即論學必以通經致用為主旨的一貫誌趣。

為了達到自己辯析兩漢《尚書》學之異同的目的,魏源在《書古微》的撰著中,從四個方麵下了功夫。其序文自雲:“予既成《詩古微》二十二卷,複致力於《尚書》,墜緒茫茫,旁搜遠紹,其得於經者凡四大端:一曰補亡。謂補《舜典》、補《九共》而並補《湯誥》,又補《泰誓》三篇、《武成》二篇、《牧誓》下篇以及《度邑》、《作雒》為《周誥》之佚篇。二曰正訛……三曰稽地。如考禹河而知有千年不決之瀆;稽江漢而知下遊有三江分流入海之口……四曰象天。知黃道極為維鬥之極,旋繞乎北極,周建乎四時,終古無歲差……於是天文地理,皆定位於高高下下之中,孔思周情,各呈露於噩噩渾渾之際。”

補亡、正訛、稽地、象天四項,可說是《書古微》一書的主要內容,其中大多與考證密切相關。如他在卷四、卷五中,對與《禹貢》相關的山川地理的考察,篇幅占全書的六分之一,既見其對古代地理投注心力之大,又可見其治《尚書》“必崇西漢今古文家法”的學術趨向。他認為“《禹貢》今文家言備於班固之《地理誌》,《禹貢》古文家言備於桑欽之《水經》。據是二書以釋是經,旁參漢碑終南、惇物之義”,則西漢今文與古文師說皆可得而參之。

除了重考證和崇西漢今古文家法的學術趨向之外,相對而言,魏源原先在《詩古微》中一再倡導的董仲舒的“三統”說,在《書古微》中的份量顯然輕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他對時勢變局整體的觀察和看法。他在《書古微》中以曆代刑罰的變革為切入點,論述其中的轉變乃勢之所趨:“聖人欲廢肉刑,先漢文而發其端也。劓、刖、椓、黥等五虐之刑,始於蚩尤之世,九黎之苗……春秋之世,踴貴屨賤,不讀穆王《甫刑》之書,孰知為三苗之製哉?夫子錄之於《書》,則知聖人用世,肉刑必當變。匪直此也,《春秋》譏世卿,惡其以貴族妨賢路,則知選舉必當變;《春秋》合伯、子、男為一等,使國無過大過小,以杜兼並,則知封建必當變……秦起戎翟,以並天下,則知天下大勢所趨,聖人即不變之,封建亦必當自變。”

不僅刑罰、選舉、封建等製度要隨著時勢變換而變,而且王道變霸道、道德變功利,同樣屬於運會所趨,聖人也無法操控,而隻能聽其自變:“惟王變而霸,道德變而功利,此運會所趨,即祖宗亦不能聽其不自變。”魏源在鹹豐三年完成的《元史新編》中,曾借元亡以為清之鑒,暗示他已意識到家國存亡的危機感,但那時論時勢尚有其循環之理的“三統”說;而到此鹹豐五年的《書古微》,則對於“自變”是否有規律可循,他全然沒有交代。可見魏源越到晚年越對時勢的變化感到無奈,同時對原先所認知的曆史循環論有了某種程度的質疑。這正好說明,魏源最終皈依佛門,也是出於不得不聽任時勢自變的個人選擇。

然而,魏源對於經世的理想始終是執著的。鹹豐五年還將舊稿《與曲阜孔繡山孝廉書》改為奏折,交與通政使嚴正基轉奏,希望朝廷能改正孔林三碑、分流泗水、改行宮為書院。這些看似瑣細之事,魏源卻認為關係著國家的文治之隆,對日後的人才培養和儒學精神都非常重要,絕不可等閑視之。鹹豐六年又擬將《元史新編》由浙江巡撫何桂清奏進,希望能引起朝廷重視。這兩件事雖然都沒有成功,但由此可見,魏源臨終前仍替國家、社會大局著想的經世之心是至死不渝的。

鹹豐五年(1855)六月,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東北流入大清河,經山東利津入海,自此改道。魏源一向主張治河應順著“地勢、水性”導黃北流,其《籌河篇》尤言之切切,認為黃河北決“趨大清河入海”,是天然河槽,“人力縱不改,河亦必自改之”。然而,如此人力預改之上策,卻不能被清朝當政者采納,恰如魏源預言之“一人倡議,眾人側目,未興天下之大利,而身先犯天下之大忌”。時隔14年,黃河北決改道走大清河,果如魏源所料,其驚人的洞察力和高度的科學預見性,不得不令世人欽佩。故《清史稿》曰:“源兀傲有大略,熟於朝章國故,論古今成敗利病,學術流別,馳騁往複,四座皆屈。嚐謂河宜改複北行故道,至鹹豐五年銅瓦廂決口,河果北流。”

鹹豐六年(1856)上半年,太平軍相繼擊破清軍的江北大營和江南大營,魏源已無法在高郵一帶呆下去,遂於初秋來到杭州,暫住僧舍,開始避世潛修。但其間也曾應金安清之邀,在西湖乘畫舫遊覽,舉行湖舫延秋會。參加者有魏源、孫子和、金安清和何紹基、何紹祺兄弟等人,各攜金石書畫到畫舫上共同鑒賞,事後金安清還請戴熙繪圖紀念。金安清,字眉生,號儻齋,浙江嘉善人。鹹豐初,佐周天爵辦糧台,曾與魏源同官相識,後官湖北督糧道。他明習掌故,對鹽漕、河務較為熟悉,且工詩,著有《六幸翁文稿》、《偶園詩稿》等。戴熙,字醇士,號鹿床,浙江錢塘人,道光十二年進士,官至兵部右侍郎,詩書畫並有名於時,尤以畫入神品,著有《畫絮》。當時戴熙因病以三品頂戴在家休致,雖以腹疾未與延秋會,但事後作畫紀事當非他莫屬。據何紹基作於鹹豐八年的《題金眉生觀察湖舫延秋圖》回憶,此次約會的情緒都不太好,“各有秋懷無可說,蒼茫齊化作煙雲”;到此作詩紀念之時,更是“孤桐為撫絕餘弦,魏子孫郎已渺然”,魏源、孫子和均已作古,而何紹基“方訂默深遺集”。

當時何紹基之弟何紹祺,已由江蘇同知調浙江,補台州知府,後升道員。他與魏源是少年交,在杭州常相過從。還有浙江歸安陸心源(字剛父),也曾到杭州武林旅舍拜訪魏源,“時先生方患病,委頓甚,而四方之誌未衰”,可見魏源病中還曾與陸心源談論天下大事。陸心源“出所作《藏言》就正,先生擊節歎賞,比之賈誼、崔寔,以後起相推許”;魏源則拿出自己的文集,要陸心源作序。陸心源《魏刺史文集序》曰:“餘年十五六,即聞當代賢豪魁傑之士,首推邵陽魏默深先生。後得先生所著《詩古微》、《聖武記》、《海國圖誌》讀之,益信先生之學,實事求是,可以傳,可以行,餘益心儀其為人。”可見陸心源對魏源之學問與為人敬仰之至。

魏源“生平寡言笑,鮮嗜欲”,至此避世潛修,則更是“閉目澄心,危坐如山,客至亦不納。即門生至戚,接二三語,便寂對若忘”。此時的心境正如他在《偶拈》詩中所雲:“掃地焚香坐,心與香俱灰。沉沉寥寂中,冥冥花雨來。”心如灰死,加上自己已經患病,精力不濟,耳朵的聽力也不行了,更不願與人深談。當時浙江仁和譚獻剛過20歲,與江西宜春袁鳳桐(號蓮伯)一起慕名來見魏源,魏源便是“病聾不能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