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遠在大洋彼岸時,突然傳來先生仙逝的噩耗,悲痛之情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我為自己失去一位良師而悲傷,也為我國失去這位國寶級人物而惋惜,一連數月數年,總在回憶與先生認識的點點滴滴,總想寫點紀念文章,可總是難以下筆,這才體會到魯迅先生說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深意。
我是偶然與先生相識的。1987年秋,我陪農業部副部長劉培植等同誌到寧波和舟山視察。到寧波南國書城天一閣參觀時,我的朋友當時任寧波文保所所長兼天一閣圖書館館長的邱嗣斌同誌出來接待我們,從他口中得知同濟大學的著名教授陳從周先生為擴建天一閣東園,住在這裏。當時由於種種原因,雖未能謀麵,我們一行中的三人卻得到了他的墨寶,真是喜出望外。1988年我為招生的事去寧波,又去天一閣走了一趟,因為我曾寫過《南國書城——天一閣初探》,天一閣新建東園後,又想寫一篇“再探”。當我走進大門,過東明草堂時,老邱(所長,下同)迎上來對我說:“你來得正好,陳從周先生已建成東園,準備返滬,這次你可以見到他了。”在老邱的安排下,我們相見在天一閣的客廳裏。經過一番介紹後,我對去年貿然索取墨寶至今未能釋謝表示歉意。先生卻笑著突然對我說:“小宋老師,我想向你請教兩個問題。”我趕快說:“不敢當、不敢當。”老邱說:“這是先生考你呢。”先生說:“不是!她是農大的,我想聽聽她的意見,相互切磋一下。”他指著閣前的小園問:“為什麼這裏要種鳳尾竹?又為什麼要種書帶草而不種草皮?”先生提的這兩個問題雖說是植物種植問題,除了因地製宜之外,還與中國傳統文化有關,我據此一一作了回答,先生笑著說:“能把植物種植和曆史文化聯係起來,說出了中國園林的特點來,說得真好。”老邱說:“考試通過了。她來天一閣多次,還寫了一篇‘天一閣初探’的文章,這次特地來看東園,還想寫‘再探’呢。”聽他一說,提醒了我,我立刻從包裏拿出這篇登在《浙江農業大學學報》上的文章來給先生,請他指正。先生很快地翻閱起來,他問道:“明天你去白雲莊嗎?”“想回杭州去。”我回答。老邱說:“白雲莊不遠,你明天上午陪陳先生一起去吧,中午就回來了,下午乘滬杭甬快車,還可代我們送先生一程,車票我代你買。”我欣然同意了。他對先生說:“她對陳先生非常敬佩,你《說園》中有許多段落她都會背了。”先生莞爾。
第二天,我們去了白雲莊。原來白雲莊就位於西門外鐵路以西的西郊聯合大隊,“文革”時我在附近“雙搶”割過稻,沒聽說過有什麼白雲莊。車過聯合大隊的地界時,從高墈上看,不遠處白牆黛瓦的村舍和草房,零零落落地點綴在綠油油的田野上,白雲莊就在其中的管江邊上。先生見到岸邊桑柳相間的情景,不禁脫口而吟道:“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桑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我們都聽笑了,說先生改得好,這裏看到的都是桑柳,沒有榆樹的蹤影。白雲莊的大門齊整素樸,古色古香,當我走近它時,感到有一股莫名的親和力。先生說,明末清初在這扇門進出的都是大學問家。我們一行在先生和老邱所長帶領下穿過天井,裏麵房子窗門都關著,光線較暗,隻見堆放著許多長長短短的木料。再過明堂,房子後麵是一大片空曠的宅基,鋪著正方形石板的天井、寬闊矩形石板的沿階和走廊以及長方形的石階,都完整地保留著,石柱、石礎排列著,瓦礫已經清理,隻有石板縫中長出的一些野草,似乎在訴說著這裏的荒涼與寂寞。
西北角上有一根漢白玉的華表和一座饅頭形的大墓很顯眼,先生立刻帶領我們向墓地走去,他麵對墳墓站在正中,老邱對先生的行動心領神會,馬上指揮其餘人向兩邊散開站立,由老邱作司儀,先生簡單地講了幾句話,他說:“這墓中故人是萬邦孚老將軍。萬家世代都詩書出身,但都以武功效忠明朝,為國捐軀。萬邦孚也官任將軍,屢建奇功,後因病請辭。回甬之後,與文人交遊,在西郊僻靜處擇地建造這座住宅和祠院,他自己在此著述,又命子讀書,督責甚嚴,從此開創了萬家文業興盛的風氣。他的子孫都成為後來的大學問家,浙東學派的中堅。現在我們籌劃在此地重修白雲莊,先向他行祭拜禮,表示我們對先人的崇敬。”我們跟著先生都行了三鞠躬禮,我站在先生後麵,看他每次行禮腰都彎成直角形,可見他心有多虔誠。禮畢,他示意讓我們跟著他繞墓一周,一麵仔細察看,一麵反複強調修舊如舊的道理,老邱說:“有了修天一閣東園的經驗和教訓,一定會把好每一個環節,不會疏忽馬虎的,請先生放心。”離開白雲莊時,已近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