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天陰雲沉,蒼穹欲垂。

狂風裹挾著雪花,在狹窄的天地間盡情地肆虐著,如混沌始開。蜿蜒狹長孤寂荒蕪的汶水川裏,雪樹婆娑,猶如一條遊走的蟒蛇。間或恍惚著蠕動的人影畜跡。在冰封雪凍的世界裏顯出一絲動感。環護它兩側的是連綿起伏的黃土山巒,東西橫臥,逶迤狹長,僵屍般地蜷伏在天地間,接受這入冬後第一場大雪的粉飾。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夜,厚可盈尺的積雪覆蓋了大地,整個原野成了潔白如玉的世界。屋簷邊、樹枝上、草垛頂、荒坡野嶺間,積著厚厚的白雪。山崖野坎上先民住過的窯洞,張著黑咕隆咚的大口,猶如一顆顆堆壘起來的頭骷髏,在白雪籠罩的世界裏顯得格外瘮人,也足以表明這裏曾有過地老天荒的歲月。

汶水川四村八裏的人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頂風冒雪聚集到趙家營村口的大槐樹下,準備觀看一場別開生麵的葬禮。柔白如絨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一陣冷風颼颼掠過,大槐樹枝杈上的積雪紛紛飄落下來,掉在人們的脖頸裏、肩頭上,竟然沒有一個人拍打。樹下沒有嬉鬧和喧嘩,寂靜得不可思議。瞪著瓷豆般眼睛的男男女女,伸著雁脖,灰白冷漠的臉上爬滿驚恐與狐疑,在風雪中如同一具具造型逼真的塑像……

右派爺手拄一根被手掌磨得油光發亮、頂端有一顆雞骨頭帽的核桃木鞭杆,跌跌撞撞地走向大槐樹下,旁若無人地來到眾人麵前。他停下腳步,抬頭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渾濁的眼睛充滿悲傷,自言自語地說:“該回來啦!乏啦累啦耍不動啦!舊啦破啦沒人要啦……哎——該走的不走,不該走的走啦……老天爺——你別下啦!你睜開眼睛向下看一看——人間正在猴耍人哩!閻王爺——你把我忘了嗎?我想見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人群中一陣竊笑。有人忍不住高聲戲他:“閻王爺嫌你癲懂了,怕你到陰間添麻煩,不要你,在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勾銷了!”右派爺沒聽見似的,依然仰視著天空……

“呱——呱——”不遠處山根下傳來幾聲老鴰刺耳的叫聲,淒楚蒼涼,令人毛骨悚然,給風雪中的人們平添了幾分恐怖。人群一陣騷動,有人臉色煞白,有人皺眉縮頸:咦——寒冬臘月的,咋還有這鬼東西胡叫亂飛球哩!

村口忽悠悠擠出一隊人來。幾個小夥子肩抬一副粗糙的棺材,匆匆地朝大槐樹下走來。人們齊茬茬地拔長脖子,驚恐地把目光投向棺材。葬儀很簡陋,遠沒有人們期待的那麼隆重。隻有幾個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孝子,繁文縟節的傳統儀式被做了最大限度的省略。棺材在大槐樹下停了下來,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頭頂紙灰盆,在一位老人的引導下,顫巍巍來到大槐樹下的十字路口,用稚嫩的胳膊把紙灰盆摔向雪地,腳下隨即揚起一抹紙灰。紙灰盆裂成幾片,被身旁的老人用腳憤憤地踩成碎末。死者的哥哥,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猛地掙脫親友的攙扶,發瘋般地撲向棺材,一頭猛撞在棺材上,號啕大哭,哭聲有如撕肺裂肝,當頭上汩汩地流出殷紅的鮮血時,才被幾個親友強拉硬拽了回去。圍觀者中不少人也跟上抹起了眼淚。死者的妻子表情木訥,眼睛紅腫,聳動著肩頭痛苦地抽泣著,身子虛弱得如風中的一盞油燈,顯然己經哭不出眼淚了。摔紙灰盆的小男孩是死者的兒子,身後跟著一位年約五六歲的小女孩,是死者的女兒。兩人一手扯白布,一手拉柳棍,用恐怖的眼神,怯生生地看著大槐樹下神態各異的人們。

棺材匆匆離開大槐樹走向墳地。人群一陣嘩然,像受驚的蜂群,有人嗡嗡嚷嚷地議論起來。

有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有人從袖筒裏抽出手,撩起袖子擦了擦鼻眼凹裏的淚痕;有人搓了搓凍紅的鼻子耳朵,無奈地歎息起來。棺材的離去,仿佛釋去了整個冬天壓在人們心頭的恐懼。人們望著走向墳地的棺材,輕鬆自如地彈去身上的積雪,留戀不舍地離開了大槐樹。

大槐樹下人去場空一片死寂,惟有右派爺沒有離去。他默默地坐在石碑底座的龜頭上,懷抱那根與他相依為命的核桃木鞭杆,翹著雪白的胡須,眯著失神無光的眼睛,仰望著昏暗的天空,任雪花戲弄似的在他身上隨意散落……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右派爺頭發、眉毛、胡須上都掛滿雪花,渾身被雪包裹得嚴嚴實實。他那蒼白缺血的臉無法產生足夠的熱量融化積雪,核桃皮似的皺紋掛住了下落的雪花,臉上堆積起一道道潔白的雪紋……整個身軀儼如一座漢白玉雕像。他身後雕有九條盤龍的石碑頂端覆蓋了半尺厚的積雪,宛如戴了一頂“孝帽子”。刻有文字的碑麵,泛著陰森森的青光,在白色的世界裏顯得格外耀眼。這一絕妙的組合,被大自然不經意雕琢成一副構思奇特的藝術傑作。

大雪很快覆蓋了人們留下的腳印,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空氣仍舊凝滯一般,寂靜得令人難以置信,隻能依稀聽得見雪花落地時細如蚊鳴的瑟瑟聲。

右派爺嚅動著幹棗兒似的嘴巴,氣若遊絲,囁嚅起他那首快把人們的耳孔磨出老繭的癲謠:

老漢我今年一十八,

叫花子家裏把長工拉。

半夜三更日頭火辣辣,

到玉米地裏看芝麻。

新科狀元來偷瓜,

瞎子看見了,聾子聽見了,

瘸子追上了,拐子攆上了,

沒胳膊的抱住了,

沒手的抓住他的長頭發,

沒眼睛的定神看:噢——

原來是個禿光颯①……

這場雪打白頭的葬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但卻在文陽縣引起了軒然大波。死者名叫趙天佑,人生苦短但卻曲折離奇。、他的死因,夾雜著眾說紛紜的議論傳聞,很快成為整個春節期間人們走親串友、飯後茶餘諞閑傳的焦點。各種評說定論百口競傳五彩繽紛難歸一統。

有緣與官方人士握過手吃過飯或有七大姑八大姨拐彎抹角關係,自認為是鄉鎮名流的人士說:文陽縣原縣長李義龍在創辦經濟技術開發區期間,和趙天佑裏勾外聯,挖了不少“黑錢”,李義龍年前調到雲水市文物管理局當局長,有人為民做主伸張正義翻起舊賬。這下紙包不住火了。雲水市檢察院著手清理賬目,揪住了“狐狸尾巴”,幾百萬元說不清去向。拔出蘿卜帶出泥,眼看要把李義龍給抖出來了,趙天佑為了成全他的結義弟兄李義龍,吃安眠藥自殺了。這一招還真管用,幾百萬元成了無頭案,李義龍也放放心心當文物局長去了。於是有人感慨地伸出大拇指:趙天佑真不愧是大槐樹下的

①颯:讀音sa,頭的意思。兒子娃,舍生取義!有如秦腔《周仁回府》裏的周仁。也有些使慣毛票子的人聽後咧著嘴抱怨:把他家的!弄下幾百萬元咋花呢!

有些孤陋寡聞樂於瞎琢磨的人,傳得更是離奇古怪。說趙天佑發財後去廣州亂開“洋葷”,跟幾位金發碧眼的洋妞耍得一塌糊塗,沒想到傳染上了“瞎瞎病”①,“老二”上開始流膿,這種“洋黴病”在中國花錢多少都治不好,痛得他手在褲襠裏亂挖,蛋都快挖出來了。後來實在疼得受不了啦,就學他父親“老黃埔”的樣子,一根繩子套在脖頸上吊了。有人在述說趙天佑跟洋妞風流的事時,擠眉弄眼,故弄玄虛,真切得就像站在床邊觀看過。

也有人傳言,趙天佑發財後揮金如土,讓瞎人②使套抽上了“白粉”,年前斷了貨,癮發得招架不住,用頭撞牆,自己咬自己的指頭,脫光衣服在柳溝河裏亂跑。婆娘嫌丟人現眼,把他鎖在了屋裏。最後見他實在難受,由窗口給他丟了一包老鼠藥。有人傳得更玄,說這“白粉”是外國人做的,專門日弄中國的“暴發戶”,一經吸上就無法戒除。有人聽後咬牙切齒地咒罵:瞎慫“黃毛”不是個東西!

民間傳說不足為信,僅僅隻能成為戲說。雲水市有臉麵的官方人士對此閉口不談,諱莫如深。膽敢背地裏胡言亂語的人士皆官場失意之人,雖津津樂道傳得沸沸揚揚,詭詭秘秘,但手中沒有真理身邊沒有群眾,模糊不清的傳言斷章取義地流入民間。說趙天佑發財後,花錢買了個官,愈發驕橫得不知道自己姓啥是老幾,膽大胡行,把雲水市王華林副市長的小姨子勾搭上了,三下五除二把肚子給搞大了。這個小姨子可是王副市長的心肝花花。趙天佑真他媽老鼠嫖風敢日貓!他不挨洋銼誰

①瞎瞎病:性病。

②瞎人:壞人。挨洋銼?有人不無痛心地替趙天佑惋惜:日他娘,關鍵時刻咋就管不住個“老二”?也有人刨根尋源,說皇帝管不住“老二”都踢江山哩!美國總統克林頓都嫖風哩,老百姓犯這樣個錯誤算個屎事!也有不少人逆向思維,血氣方剛地為趙天佑抱打不平,說如今有權有錢的人哪個不是“舞槍”“弄炮”“裝子彈”,不能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王副市長的那個小姨子原本就是“官莊碾子”,誰都能推,偏偏就趙天佑推壞了“磨眼”?多大個事?尿事!

一切演義和閑傳都無法令人信服,疲倦的興致無奈地趨於大同:趙天佑用合同騙了柳溝河人幾百萬元的藥材,人們聯合起來要錢,要拆他的房子,要把他這個上門漢趕出柳溝河。檢察院插手查他的案子,要把他抓起來蹲大牢。他無臉在柳溝河呆下去,也無臉見大槐樹下的父老鄉親,晚飯後喝了一瓶雲水大曲,在柳溝河畔唱了半晚上秦腔《斬單童》,一口氣吃了兩瓶安眠藥,然後安安穩穩地睡在燙溝子的火炕上,悄悄地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婆娘叫他吃飯,怎麼喊都喊不起來。走向前用手一摸,頭和身子一起動,僵硬了!嚇得婆娘大喊大叫。討債的人一看逼出人命了,一溜煙跑了個淨光。有些至今仍住在泥屋土房中的人幸災樂禍地說:人死債不能一風吹,過幾天法院要來人沒收趙天佑大哥趙天保的房子。趙天保這回老牛臥圈——牛不起來了。

最讓趙氏子孫放下各自惶恐的是大槐樹在入冬後被大雪壓折了的一根樹枝所預示的趙氏家族將損人折子的兆頭,以趙天佑的死得到應驗。大槐樹下的趙氏子孫,在一聲長歎中驅散了整個冬天密布在心頭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