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PROLOGUE
人群幻覺
(2010年7月)
一
並不特別的上班男
實事求是地說,我剛認識阿龍時,並沒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之處,然而當我們相處九年之後,回想起一路走過的旅程,我對他還是有很多的不舍。
阿龍是鐵桶市普普通通的一個上班男。我和他沒多少共同語言,他每天上班在忙些什麼,我完全不知,但這不妨礙我對他的依賴,況且他願意開誠布公地把自己的過去向我傾訴。這說明我們的感情還沒完全破裂。
今年夏天我感覺特別熱。鐵桶市夜晚都像燃燒著烈日,我們和整個城市,像是在經受一場前所未有的煎熬。尤其是最近晚上涼意很少,居民區上空一片混沌,烏煙瘴氣。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這個夏天可能要發生點什麼。”半個月前,阿龍說出這句話時,我正吃著冰棍,望著窗外發呆。他語氣溫和,眼神黯淡,瘦削的側臉正專注著電腦上的文字。
我嫁給他九年了,到現在才明白他是個什麼人。不過這要得益於,我對他長時間的跟蹤。
有一天中午,阿龍下班從大廈下樓出去吃飯,我在他身後不遠外跟著,想看他每天到底是怎麼過的。
他一米八的個子,人高馬大,走路像一頭野馬,腳下生風,我要小跑才跟得上。“辦公室外的世界似一條晃亮的河,整個商場和營業員浮在河裏;行人匆忙的背影,和收銀機前排隊的長龍浮在河裏;每一顆壓抑和孤絕的心,浮在河裏。”我看過他電腦裏寫的文字,現在有點明白是什麼意思了。他還對我說過,這是個虛假的時代,到最後一切都會成空。
我極力去了解他的世界。正想著,發現他在等電梯了。我趕緊閃一邊。
他足足等了十分鍾,才等到電梯的門打開。
他又想走扶梯下樓,但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因為耐性不足,就乘電梯了。在第十分鍾之前,電梯一直沒來,他去了趟洗手間。當他急匆匆從洗手間跑過來時,電梯的門剛好合上。
“早知道這麼不湊巧,尿褲襠裏也劃算啊!”他自言自語,罵罵咧咧從我身邊衝過。
直到第十分鍾,電梯門終於到了。
我跟蹤過好幾天了,這算是阿龍百無聊賴的午休時間吧。他這個人,不好去大集會似的食堂湊熱鬧,不好去咖啡廳喝咖啡,也不喜好趁午休間隙與同事拚餐“增進友誼”,更不好在樓下街角抽煙打望看風景。(他是深惡痛絕抽煙的,至於原因,我後麵會說。)
他老早就跟我說過,“中午”是被人施加了魔法的蟲洞時間,經過一上午的工作,大腦能量低至為零,如果再接受多餘的信息,人就容易被迷失;但躺下來正經睡一覺,又缺少真正的倦怠。
到了晚上回家,我有時會問他一天過得怎樣。他說,一切不好不壞,但沒有生機,不快樂也不憂傷,卻看不見未來。“我就是被時間浪潮裹挾著前進萬千人中最普通的上班男。”我対之無言以對。
正想著,我看見電梯門打開了,人群魚貫而出。人們趕著去和一位叫“午餐”的情人幽會,阿龍也要緊跟形勢。我知道他喜歡去大廈後麵胡同,那家蒼蠅小館。
這個大廈名叫“中糧廣場”,四層以上是寫字樓,四層以下是商場。有很多大牌的化妝品,時裝和高檔家居在熱賣。我之前以為中糧廣場是農產品和糧食集散地呢,阿龍說我土,後來才知道它是時尚和高端品牌的發源地。像彙豐銀行、星巴克咖啡、《時尚》雜誌社,都紮堆在這裏。還有一陣,天價“達芬奇”家居,就是在這裏被央視曝光,說它是身份造假的“洋貨”。
我有時覺得,阿龍也是一個假人。
因為中午飯點的時間,阿龍常常懶洋洋,拖拖拉拉,像條瀕死的魚一樣在商場裏遊蕩。他的這個假樣子,很像已經吃過飯了,酒足飯飽、生活滋潤得不得了一樣。似乎他與我的那些扯皮的事情,從來都沒發生過。但他卻把它們傷春悲秋的寫進電腦裏,我閱讀時又泛起惻隱之心。
他在經過大廈一樓拐角處時,看見了一個高檔工藝品門店。
我以前總㨃他,說他老被“旁邊的門和左邊的道”勾引,本來節外生枝、跌倒、喪氣的事兒,卻要美其名曰“邂逅”“體驗”“擦出了靈魂火花”。真是奇怪了,工藝品、古玩、書畫、唱片和盆栽這些玩意兒,他一向喜歡得很,一抬腳,他就竄店裏去了。
他在店裏走馬觀花地看。似曾相識的物品,昂貴的價格,多看幾眼,大概能讓他產生愜意和快感,得到一種心理的滿足。當某一天,我受了他的誘惑,心血來潮,也去那家工藝品店了解情況時,我想不明白,這家毫不起眼的小店,他為何能待在裏麵如癡如醉!
我看著他,搖頭晃腦在店裏瞄著,然後又急不可耐地撤出來。在撤離的一瞬,他看到了一隻青釉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