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傳來雜遝的腳步聲,很多人衝了上來,斜眼消失在門縫處。我走到窗口,拉開髒兮兮的窗簾,讓陽光照進來。從這裏看不到外麵的風景,我推開窗,向樓下張望,外麵仍然是廢墟,但和我剛才所見的似乎有一點不同,具體不同在哪裏,我卻說不上來了。我想這最後的三十秒時間,我還有機會從窗台爬出去,沿著落水管往下走。我可能會摔死,也可能逃過一頓暴打,但我隻有三十秒的時間,不會更多了。
我離開了窗台,回到屋子中間,蹲下,撕開一個黑色的塑料袋。窗外的陽光照著我的手,陽光中的灰塵浮動,每一粒都是如此的清晰,像是一個獨立宇宙中的星球。我聽到了撞擊的巨響中夾雜著輕微的嘲笑聲,善意而悲傷,有什麼東西穿過了灰塵的星雲,向著廢墟之上淡薄的天空中走去。
二〇〇一年六月,我,夏小凡,以一個畢業了的大學生的身份被有關部門押上汽車,遣送回我的原籍麥鄉。因為我在T市沒有辦理任何暫住證明,而我本人的學生證也於畢業那天作廢了,學校不會再來保我。我對他們說,我能找到其他人來保,但他們微笑著告訴我,先回麥鄉再說,那兒有一個收容所等著我,我會住在那裏,然後等著別人出錢贖我出來。這是一個固定的流程,非常簡單,按手續辦就可以,不會有人打我,也不會有人為難我,前提是我要老老實實、盡快找人來贖。
後來我搞明白了,被遣返回麥鄉,並非因為我是麥鄉人。這不是一次定向的返鄉旅遊,而是因為T市的收容中轉站就設立在麥鄉。我被押上了一輛破舊的大巴,沿著公路向西駛去。同車有很多人,老老少少,甚至包括孕婦。車上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要求喝水,沒有人想到要上廁所。
沿途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河灘和農田,撈沙的碼頭,水泥廠,農村常見的小樓房。黃昏時,車子進入麥鄉地界,看到有人在燒麥秸,星星點點的火光鋪滿了大地。公路顛簸起來,燒麥秸的煙霧很重,大巴像是駛入了雲中,很久很久,外麵什麼都看不清,隻有隱約的火光。
天快要黑時,大巴駛入了麥鄉市的郊區,但它並沒有進入市區,而是拐入了一條很窄的水泥路。兩旁是高大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在六月裏長得茁壯而茂密,覆蓋了所有可能的空間。T市的收容中轉站就在這條路的盡頭,大巴駛入一扇大鐵門,圍牆裏麵是一幢白色的房子,有點像教學樓的樣子。一盞射燈忽然亮起,照著大巴,在幾個人的指揮下,我們有序地走下車,到管理處去登記。
“這裏有沒有一個斜眼的年輕人?有沒有一個少了四根手指的家夥?”我問管理處的人。他沒有回答我。我走出管理處時,看到連片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已經占據了牆頭和屋頂。這確實是我曾經熟悉的風景,並且在這個場合下看來更為酷烈了。我又回到了麥鄉。
我對咖啡女孩講的最後一個故事就是關於麥鄉的。
很多年以前我生活在麥鄉,那時候它是縣城,到一九九七年才變成縣級市。和所有的縣城一樣,沒什麼特別可以描述的,我的理想也和同齡人一樣,初中升入高中,高中能考上T市的大學就算不錯了。那是九十年代,盜版CD賣三十塊錢一張的年月。
我父親是麥鄉一家農機廠的廠長,當地為數不多的國有企業之一。這在麥鄉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我很早就認識小白,她和我一個學校,比我低一屆。她長得很美,擁有D罩杯的胸圍,當然那是後來的事情了,中學的時候她還沒那麼出挑。她的父親是農機廠的工人,大家都叫他老白。他們家和我家住在一棟樓裏,是農機廠分配的房子。那棟樓裏的人對我都很客氣,包括白家的人。
老白很沉默,老白的老婆也差不多,都是那種沒什麼本事但比較厚道的人。我對老白的印象很好。最初我父親在廠裏管行政,負責分配房子,這是個得罪人的活,十歲那年我記得有一群人衝進我家,把我父親的腦袋按在抽水馬桶裏,要他分房子。當時是老白把我父親從馬桶裏拽了出來,喝退了那些人。也因為這件事,我父親對老白不薄,一直比較照顧他。
我母親在縣醫院做醫生,有頭疼病,老白曾經給她搞來一些據說是很名貴的中草藥,盡管我那位學西醫的母親對中藥不屑一顧,但還是回贈了他們家好多東西。後來我聽說,父親給老白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崗位。
我很喜歡小白,人們都知道白家有一個美麗的女兒,性格溫柔,非常懂事。後來到了初中時,她漸漸地顯露出了一些缺點,她身材不太高,腿短了點,胸圍卻比一般女孩更為可觀。我母親曾經說過,這姑娘的臉遺傳了她的父親,身材卻遺傳了母親的,有點可惜了。但我依然喜歡她,我經常去她家裏玩,也曾經約她去釣魚,去看電影。當時鄰居說,看,夏家的兒子和白家的女兒早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