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對保財來說,是個驚魂的日子。中午,他吃過飯,吸完一袋煙,扛起鋤頭要到田裏去。正要出門,村主任的小兒子送來一封信,說是他爹讓捎帶的。把信交給保財後,就書包拍著屁蛋,晃晃悠悠地跑開了。
保財一手扶肩上的鋤頭,一手捏著信,這信在太陽底下白得刺眼。他感到蹊蹺,誰會寫信給他呢?從前除了在大學讀書的女兒給家裏來信外,就沒有誰寫了。可是女兒在上個月死了,是在學校裏跳樓自殺的。從此,家裏就不再有信來過。兒子年紀尚小,在村裏讀五年級,和剛來的村主任兒子一般大,他不可能有什麼信件來往。他眯起眼,越看越覺得這圓珠筆字跡眼熟。他忙撕開信口,信的開頭寫著:“爸媽,您們好!”。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接著是慌亂,最後驚出一身冷汗!他越過一張半的內容,難於置信地看到落筆的名字:“您的女兒:小惠”!
十月的天空,風清氣爽,陽光溫暖宜人,他此刻卻直感汗毛倒豎,起了雞皮疙瘩。他不知道此時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恐懼?他倒寧願相信女兒沒有死,像從前一樣常給家裏寄信,而事實上他和老伴上個月到學校裏處理了女兒的後事,捧回來骨灰盒。難道人死了還能複生?他拿信的手在不住地哆嗦,仿佛死去的小惠陰魂再現,此時在信裏麵對著他淒慘慘地微笑。他趕忙進屋喚來老伴,把信抖抖嗦嗦地遞給她,舌頭打著結說,這信,剛來的,你你……你看……看看!
老伴用圍兜揩著手,接過信,見丈夫臉色臘白,眼露驚慌,忙問,你怎麼了,不舒服?保財生氣地說,你先別管我,你……看信吧。老伴覺得好笑,說,我看什麼看,你又不是不曉得我不識字……誰來的?保財用手指著信說,你看看那字,那字,你不……不會生疏吧?
老伴便遠看近看,上看下看,不禁瞪大了眼,張嘴說,莫非是惠兒……似乎又悟到了什麼,忙用手捂住嘴,目光暗淡下來,說,怎麼可能呢?但從保財發怵的表情中似乎得到肯定,她感到頭皮發麻,怯怯地問,那……信上……說些啥?這句話倒提醒了保財,適才隻顧看名字,內容還未敢看,他拿過信,這信把他們帶進了不堪回首的從前。
二
竹靈村座落在麻姑山麓,籲江河畔,有五六十戶人家,靠種田為主。改革開放後,山上的竹木值錢了,成了種田外的第二收入,加之新落成的籲江大橋,改寫了靠渡船連結山外的曆史。交通方便了,村裏的竹木資源源源不斷地往外流,換來的便是一棟棟新屋在村裏拔地而起。當然那都是有能耐,有路子的人。保財和大部分村民一樣,讀得懂田地,讀不懂山林,怨自己少讀了幾年書,腦子沒人家管用。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像落日餘暉,光景暗淡,希望都寄托在子女身上,他們才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好在保財的女兒爭氣,三年前,終於考上了南方醫科大學。如同投下一枚震憾彈,憾動了巴掌大的竹靈村,她可是村裏考取的唯一一個,這在過去是要騎馬坐轎,佩戴大紅花的。現在是不作興了,保財燃起鞭炮,讓心中的狂喜與驕傲,隨炮竹一起在村裏炸響。令全村人羨慕又妒嫉,包括那些蓋新房的人,首次感到財富的暗淡與空洞。
自然,女兒成了村裏人看齊的榜樣。父母教育子女要向小惠學習,老師拿小惠作激發學生發奮的動力。那段時光,老倆口臉上始終洋溢著榮耀的光彩,未來的陽光充溢了女兒的心田,也照進這座簡陋的木房子裏來。
然而,這種“陽光”卻不象夏日那般持久,保財“灼熱”了沒多久,便感覺渾身作冷,他那原本榮耀的臉上,從此掛上了無盡的憂慮和煩惱。
也不知女兒受到什麼影響,自第二學期下半年開始,女兒無論是來信,還是回家,談的就是不想學,要退學。說醫科有多難學,她也不感興趣。那些人體呀,器官呀,縝密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哪一部分都必須弄懂,而且要爛熟於心。再加上專業術語解釋,拗口難記,常常是記了東忘了西,頭都是大的。不如回家幫父母做事,或到外麵去打工,幫家裏賺錢,減輕父母的壓力。為進一步說服父母,甚至還說什麼,女兒讀再多的書,到頭來也是別人的人,白花了那麼多錢,不如把錢投在弟弟身上,一心一意地把弟弟培養成才……
保財簡直不相信自已的耳朵,這樣的話會出自女兒之口!她越說越起勁,保財越聽越刺耳,越看越惱火。最後毫無商量餘地,斬釘截鐵地回答女兒就兩字,不行!
多少人做夢都想考上大學,她倒好,好不容易考取了,居然不想讀,這是保財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也是無論如何不允許的。榜樣竟然變成逃兵,這不讓人笑掉大牙,叫父母如何去麵對他們?其**影響,不要說影響別人,就是小兒子說不定也會學姐姐樣,還談什麼“成才”?!
再說回家種田也不見得比讀書輕鬆,種田都是力氣活,她一個單薄女子有多少力氣?又能幫家裏做多少?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至於去打工,更是沒譜,沒文憑,能有啥好工作等你去賺錢?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