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勒立馬在台納勒河的東岸,麵前赤紅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他的背後是上萬具屍體漸漸被風雪掩埋,身邊是幸存的青陽武士們風一般馳過,向著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青陽武士的勇氣被狼群擊潰了,他們心裏隻有“活命”這個念頭。青陽部敗了,阿蘇勒明白。對於一支軍隊而言,最重要的士氣已經崩潰,如果此時朔北人追上來砍殺,可以像收獲麥子那樣輕鬆地把青陽武士的命收走。

他來晚了,卻又不得不親眼目睹這片慘痛的戰場。其實早一些也沒有用,他沒本事逆轉這個失敗,他隻有一個人一匹馬和一柄刀,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

風雪迷亂了他的視線,千餘名孛斡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駐守在浮橋邊的孛斡勒看著最後一隊騎兵馳過浮橋之後,開始揮刀斬斷捆住剝皮鬆的繩子。阿蘇勒心裏一驚,在他茫然的瞬間,六座浮橋散開,成了一堆隨水而去的鬆木寬板。孛斡勒們回頭走向了他們的隊伍,和他們的夥伴並肩站立。阿蘇勒這才明白他們並沒有準備撤回來,河西岸雪塵遮天,朔北人的複仇就要來了。

他忽然看見了孛斡勒們隊列前方的老人,那個熟悉的背影橫著一口刀,昂著頭,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幹枯,像是古樹般不可動搖。十年之後阿蘇勒還記得那個背影,那時候木黎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來看他練刀,最後又總是不屑地從鼻孔裏哼一聲,一言不發,掉頭離去,留給他的總是這樣一個孤獨卻倨傲的背影。

“木黎將軍!”阿蘇勒大聲呼喊。

木黎聽見有人喊他,隱隱約約地他好像聽見過這個聲音,卻想不起來了。他轉過頭,看向河東岸,看見了那個驪龍駒背上的年輕人。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忽然記了起來。他的腦海裏是一幅畫麵,夕陽之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孩揮舞著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斬木樁,又一次次被彈得後退。男孩白皙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髒得就像一個從馬廄裏滾出來的小奴隸。

木黎覺得那笨拙的揮刀姿勢簡直是對刀的侮辱,卻記住了他的眼神。無論多麼疲倦,怎麼大喊,那個男孩的眼瞳始終清亮,不染塵埃。刀的戾氣不能侵蝕他的靈魂,他揮汗如雨,舉刀過頂,大聲呼喝,可是木黎覺得那個蒸著熱氣的軀殼裏其實站著一個悲傷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如今他回來了,他居然長得那麼大了。木黎隔著風雪看他,看不太清楚,隻能想象那個悲傷和怯懦的孩子,騎著一匹白色的馬,眼瞳清亮,不染塵埃。

“世子,你回來啦?”木黎淡淡地說,笑了笑。

他轉過頭去,麵對撲進的人潮,再不回頭。

聽到“世子”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感覺到自己心裏隱隱痛了起來,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裏劃了道傷口。他幾乎就要忘記“世子”這個稱呼了,他再次回到故鄉,父親已經死了,蘇瑪嫁給了哥哥,他沒像父親曾經說的那樣成為保護族人的英雄“長生王”,也許父親本就是說了句戲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試圖告訴這個兒子自己有多愛他,但是郭勒爾·帕蘇爾那樣的男人不會因為愛而把青陽的未來交給一個懦弱的兒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他的稱呼從“世子”變成了“大那顏”。

可是木黎依然叫他世子,也許隻是個口誤,也許是因為許多年過去了,在木黎的心裏阿蘇勒都沒有長大。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阿蘇勒十歲的時候,然而他就要死了,這份記憶就要消亡。

阿蘇勒猛地給戰馬加上一鞭,沿著河岸狂奔起來。

巴赫緊緊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傷裂開。在第一場衝鋒中他就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堅持,他知道領軍大將倒下對這支萬人隊的影響。但是現在那枚留在身體裏的箭簇已經把創口擴大了,如果他繼續策馬奔跑,那枚箭簇也許會更深傷到心髒。他艱難地喘息,他還想再堅持一會兒,他剩餘的三千餘騎兵剛剛撤到東岸來,他需要堅持到這些騎兵重新集結做好防禦。

一匹駿馬以極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馬背上的人在疾馳中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哥哥!”

巴赫驚喜地扭頭,看見巴夯的臉,他幾乎忘記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來晚了!”巴夯咬著牙,看見河對岸的孛斡勒武士們正砍斷那些剝皮鬆木之間的皮繩。確實太晚了,他抵達戰場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

他感覺到手腕上的劇痛,那是巴赫在加力。

“集結!快集結!木黎拖不了太久,朔北人會渡河!”這是巴赫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失去了知覺,在疾馳的馬背上失去平衡,一頭栽在雪裏。他略微能放下心了,這支騎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練的,巴夯能夠指揮他們。

巴夯跳下馬,把巴赫從雪裏扶起來,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頭說:“巴魯巴紮,保護你們的伯父,帶著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結陣。”

他從執旗的武士手裏抓過戰旗,轉過頭看著河西岸,看著千餘人站在風雪中的背影,低聲說:“我守在這裏,我要看著朔北人過河。你們若是遠遠地看到這杆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隊就跟在我背後,你們要做好一切準備,死守城門。可別想著有多少時間,朔北的薛靈哥馬很快。”

“父親要自己當斥候麼?”巴魯把伯父扛在肩上。這個小夥子已經長大,遠比他聲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偉。

巴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他忽地一驚,發現剛才還立馬在河邊的阿蘇勒不見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沒有找到。

“大那顏在哪裏?”他對身邊的鐵浮屠武士大喝。

“剛才……往下遊去了。”一名鐵浮屠指著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過來,“該死!”

他也想過要去把木黎那個死強的老東西搶回來,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黎決定的事情不可動搖。他們需要拖延朔北人爭取寶貴的時間,這樣潰散的軍隊才能再次集結,無論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擊朔北人,他們需要時間準備。

巴夯能做的僅是守在這裏把朔北人過河的戰報及時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蘇勒顯然沒有想那麼多,他向著下遊去了,必然是在尋找堅實的冰麵過河。巴夯還記得這個孩子拾起刀擋在自己的叔叔和蘇瑪之間的事,那次幾乎震驚了青陽所有貴族,十年過去了,他也還是那個惹禍的性格。

巴夯看著自己身後不到一百個人,深深地吸了口氣:“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巴夯將軍,大君的叮囑是鐵浮屠沒有手令不能調動,而且敵軍太多,現在倉促出擊,我們會有危險。”一名鐵浮屠說。

“大那顏如果死在這裏,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頭送回去給閼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語,“我答應過那個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顏帶回去給她……”

“小姑娘?”那名鐵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裏流傳著大閼氏和大那顏之間的故事,和東陸達官貴人之間的風流韻事一樣被津津樂道。

“不要在別人麵前說出什麼奇怪的廢話來,否則我把你的頭擰下來!”巴夯明白自己就說了奇怪的廢話,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頭盔上,放聲咆哮,“人馬披甲!準備衝鋒!”

這是軍令,再沒有猶疑的機會,鐵浮屠們抖開了身後馱馬背上的油布,馬背上烏青色的鎧甲上流動著森嚴的光。

狼群衝入了孛斡勒組成的人牆,它們的利爪僅用了一瞬間就把最前排的奴隸們撕成碎片,帶著熱氣的血肉吸引了這些野獸,它們撲在屍體上撕咬。這時候後麵的奴隸發動了,他們以投矛刺向白狼的頭部,幾頭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來,伸出利爪把撲上來的奴隸武士們攔腰掃成兩段。更多的奴隸甚至無法接近白狼,狼騎兵們擲出了戰斧,準確地斬入奴隸們的頭顱,保護了自己的坐騎。這些朔北武士一輩子生活在狼背上,狼仿佛他們身體的一部分,狼的利爪和狼騎兵的戰斧組成了沒有破綻的戰爭機器,互相援護,交替進攻。

奴隸們用在騎兵身上有效的戰術完全失敗了,他們一隊又一隊地衝上去,一隊又一隊地倒下。但他們不停,更不後退,他們肩並肩,一樣互為援護,交替進攻。他們從小一起訓練,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們的手,他們的命是捆在一起的,隻要還有一名孛斡勒活著,這支軍隊就活著。

一名孛斡勒在距離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戰斧劈中了肩胛,他沒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盡力量繃緊了背。他身後的孛斡勒跟著衝上,踩在他的肩膀上騰空躍起,在空中揮刀橫掃。這一刀準確地斬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梁,削去了它的雙眼。白狼剛剛哀嚎著立起來,更多的孛斡勒衝上,十幾個人圍在白狼身旁,用刀插進它的腹部。

他們圍住那名狼騎兵和垂死的白狼,舉刀劈斬,那股瘋狂比狼更像狼,讓人想起群狼撲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搶奪肉塊。但這小小的勝利沒有維持多久,後麵的狼騎兵狂怒地擲出數十柄戰斧,把這些孛斡勒砍到在白狼的屍體旁,此時狼和它的主人已經血肉模糊辨不出麵目。

木黎提著刀在孛斡勒中四顧,他始終沒有衝鋒,可是他的子弟兵越來越少了,隻剩下幾十人圍繞著他,狼群則如鐵桶一樣包圍了他們,再外一圈是朔北騎兵們高舉武器呼吼著助威。

“蒙勒火兒!”木黎忽然吼叫起來,“蒙勒火兒!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裏!你出來!”

沒有任何征兆,隨著木黎吼叫,周圍忽然安靜起來,所有白狼往後退卻。孛斡勒們周圍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騎兵們隔著幾十步看著他們。白狼們俯下身去,狼騎兵們離開狼背,站在雪地裏,也俯下身去,貼近地麵。

這時候隻剩下一匹白狼依舊站立,四條粗壯的腿撐得筆直,風掀起它的長毛,狼背上的老人輕輕地撫摸著那些長毛,看著木黎,血紅色的眼睛裏透著憐憫和歎息。風暫時停下了,晶瑩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黎的刀和蒙勒火兒的鉞上,三十年後這對夙敵相遇,隔著雪幕對視,很久沒有說話。

“木黎,你老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蒙勒火兒,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說那些故作高深的話。”木黎目光如電,牙刀空揮,放聲咆哮,“來啊!你還沒死,我也還沒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著急?你現在很開心?來!殺了我,你會更加開心,殺了那個曾打敗你的奴隸。蒙勒火兒我知道你心裏很著急,恨不得衝上來咬斷我的喉嚨,我給你這個機會!”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鎮靜:“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麼?為了戰勝我?還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這裏,盡你對青陽部的忠誠?”

木黎不再說話,提刀撲上,快如奔馬。蒙勒火兒揮手,阻攔在他和木黎之間的狼騎兵們迅速地閃開了一條路,蒙勒火兒單手提鉞指向木黎。木黎距離蒙勒火兒隻剩下幾步距離,忽地躍起,右手牙刀劃出蕭煞的弧線,帶著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兒的肩膀斬落。蒙勒火兒沒有移動,動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頭狼偏轉頭,準確地咬住了木黎的牙刀,那柄東陸出產的名刀在狼牙下輕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蕭煞的弧線,鐵光直指蒙勒火兒的臉,那是木黎左手拔出了一直困在背後的重劍,那是郭勒爾·帕蘇爾生前的佩劍,是他統帥青陽大軍的憑證。蒙勒火兒忽然收回了鉞,以鉞柄的鐵木橫封,架住了木黎的重劍,這必殺的一劍在蒙勒火兒那裏仿佛一個孩子把戲。木黎還未落下,蒙勒火兒左拳猛地擊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黎瘦小的身體淩空擊出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