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這是六月裏最溫暖的一個周日,太陽剛剛開始西沉。在她身後的陽光最為明豔,而前方的影子最為深邃的那一刻,莉蓮爬過了山頂,站在離一間傾斜的小屋的門廊不到一百碼的地方。麥爾的外衣拍打著她的膝蓋,衣服的肩部滑落下來垂掛在她的胳膊肘上,馬森先生的撬棍像一個箭袋般懸吊在她身後。她背著個鋪蓋卷,仍挎著伊紮克·尼恩伯格的小背包,隻是包的提手處用草編了又編。她看不到一個活物;也許這又是一個廢棄的小屋,但那並不是多壞的事。她可以使用一下浴室,使用一些食物,使用一連幾日的休憩;所有她可以使用的東西都在那扇門的另一側等待著她。
近來這一切已變得容易些了,獨自一人,與蘇菲和雅科夫說話,不費力地進入又走出一片孤獨孤單,她想起來,還有單一,清靜--暗示著某種獨特甚至美好的意味--以及寂寞--這恰是用以描述她當前感受的一個正確而悲哀的西方詞語,如若真遇到一個居住於此,情願喂給她食物並樂意讓她賴在這兒不走的電報接線員他們當中有些人似乎就很樂意這樣做,尤其是那些在天黑後見到當地的妻子而又在天亮前與之離別的男人,在莉蓮起床之前,他們會將一個飾有珠子的小手鐲或者一滿杯白樺樹皮藥膏放在她的床邊,她便會多駐留一陣子。而其他一些人會明確表示她可以留下來一兩個晚上,但這屋子太小因而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選擇自己一個人待著,莉蓮自然也用不著隻為了弄清楚所謂的理由是什麼而與那些男人待上一晚。當莉蓮正接近門前台階時,一把搖椅吱嘎地響了一聲,在門廊內深黑的陰影裏瞬間閃過一支散彈槍的冷光。莉蓮慢慢放下小背包,這樣就可以像電影中的罪犯那樣舉起手來了,她又把帽子撞到地上,頭發披散下來,她把它推到耳朵後麵。這真是一件尷尬的事,讓人看到她的頭發那麼髒,即使那是一個端著槍穿著染有血汙的襯衫的男人。
約翰·比舍普是個流亡之徒;九號避難所就是他的厄爾巴島譯者注:位於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的一座島嶼,拿破侖曾遭流放於此。每一個清晨都揭開更多的悲傷;每一個夜晚他都坐在門廊上遙望家的方向。有訊息傳來,他會再將它們傳出去,一連九個月都不見任何對他有特殊意義的東西:迪克·鮑爾的菜譜,本·班森的白日夢,然後在兩天之前,關於一個女人即將到來的消息。
他看著這個女人放下背包。她頸後細軟的毛發被太陽染上了金色,脖子上鑲著一圈汙泥,位於寬大衣領和襯衣之間的那塊皮膚被曬得黝黑。別動,他對她說,槍口仍對著她的胸。最好的辦法,最聰明的辦法,也許就是把她撇在她正站著的那塊地方,永遠都不必認識她。
“我沒帶武器。”莉蓮說。她仍舉著手。
她沒帶武器,她聽上去像是外國人迪克認為最有可能是德國人或俄國人,但也不排除是個共產黨間諜的可能並且被嚇得要死。沒有理由把槍一直對著她,除非他能做到,並且可以此推遲他不得不和她說話的那個時刻的到來。現在她身子向右方嚴重地傾側著,幾乎要跪在背包上,前十英裏的路她一定是跛著腳走下來的。許多白色虱子亮閃閃地附著在她的頭皮上,正順著一縷縷頭發往上攀爬。想要請一個處在如此慘狀中的女人聊聊天或是體麵地玩上一盤跳棋似乎是不正當的,而抱有此種期待也顯然是愚蠢的。他們本來也許能玩幾把“金拉米”或者下幾盤象棋,如果她會玩的話,而且如果那一過程進行的還不算太糟,或者即使它很糟糕但他們可以一笑置之,那麼他曾想過請她在上路之前躺在他的身邊度過那個黃昏。他曾想象過的是一個幹淨利落、金發碧眼的漂亮女人,穿著一件線條簡潔的夾克,或許在擦得錚亮的科爾多瓦皮靴之上還有一條搖曳多姿的裙褲,仿佛她來這兒是為了一日的遠足。在他的想象中,她會將幾支菊芹點綴在秀發上,會有一個酒窩,有褶邊裝飾的內衣,有取悅別人或被人取悅的意向。
約翰·比舍普小心翼翼地放下槍,並刻意表現出了那個動作;他把槍口朝向小屋,然後雙臂交叉站在那裏。莉蓮將此看作是允許她放下手的表示。她動了動,拾起了小背包,她的外衣在她身後鼓動著,猶如一張硬挺的深色船帆。當她試圖要更清楚地看一看他時,打了個趔趄損傷的膝蓋,僵硬的腳踝,把自己刮到了門廊的欄杆上。他根本沒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