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複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隻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隻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麵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複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麵的正房大院.正麵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台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一麵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黛玉方進入房時,隻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麵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____此即冷子興所雲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不一時,隻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麵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麵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隻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裏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一語未了,隻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隻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係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Ё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隻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隻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隻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裏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隻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隻管告訴我。”一麵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н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麵,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麵命人到外麵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裏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隻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隻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麵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麵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鬥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ы彝,一邊是玻璃ニ.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麵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