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根旅行記1
一天,有人來看望少爺。少爺時常臥病在床,因此常有很多人來臥室看望他。但今日來的這位,與少爺素未謀麵,是一個有些不同尋常的人。他就是人們所說的土地公,又被稱為山神。
據說日本有八百萬位神,土地公來看望少爺並不算什麼稀奇事,但是到目前為止,少爺還沒有跟“神”打過交道呢。
“我聽皮衣老夫人說,她的愛孫又臥床不起了,所以……”山神說著,拿出小金子糖似的點心作為禮物送給少爺。少爺讓過茶之後,和山神坐到了溫暖的走廊上。
山神乍看起來比藤兵衛要年輕許多。少爺不經意地瞥了一下他的眼睛,感覺自己好像要掉到裏麵去,再也回不來似的。少爺不知道該看著哪裏說話,不禁有些尷尬。山神微笑著。
這世上如果真有神仙,我有非問不可的問題。少爺暗下決心,正視著山神的眼睛,問了第一個問題。
“我會一直這麼體弱多病嗎?”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會產生除此之外別無所求的想法嗎?”
山神微微一笑,答道:“也有神執迷於找尋明天的自己。他們執迷千年,茫然地尋找著自我。”
“千年!”
少爺大吃一驚。像少爺這樣的普通人也許在執迷中就去見閻王了。
“明天之事也許會更有趣。”山神笑著說。
“也許吧。但是懷有這種想要知道的心情,該怎麼辦呢?”少爺默想著,拿起一塊山神送的點心,放人口中。山神說,這是用早春吹起的第一陣南風做的。
口中似有無數落英輕舞。少爺感覺像被淡淡的花色包裹。
“疼……”
黑暗中,傳來一陣輕輕的呻吟。
時已更深,夜色如漆,籠罩著天地。江戶最繁華的大街通町上,兼營船運和藥材的大鋪子長崎屋的廂房,也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房內,少爺一太郎的額頭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痛得他抱頭呻吟。忽然,屋子劇烈地搖晃起來,少爺大吃一驚,連忙站起來,結果摔倒在地。
(地震了嗎?)
肯定是地震了,還震得相當厲害。黑暗中,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也不知道房內變成什麼樣了。睡的時候還點著燈。現在隻能等搖晃停止再說了。少爺在被子上縮成一團。不一會兒,他覺得不對勁。
(咦,真奇怪。)
搖晃得那麼厲害,也不見仁吉和佐助兩個夥計到房間裏來,連腳步聲都聽不見。
(平時,不管發生地震還是火災,他們都會不顧一切衝進來的呀。)
隻要事關少爺,兩個夥計就愛操心,真是無可救藥,但是今天他們卻沒來救少爺,這不是很奇怪嗎?
(真的是地震嗎?也許是我在做噩夢吧。)
說起來,搖晃的時間也太長了。少爺不由得感到奇怪。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真奇怪,為什麼呀?)
正在這時,一陣竊竊私語聲從黑暗中湧到少爺耳邊。
“真是麻煩……少爺……”
少爺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不能讓那家夥在這兒……絕不能讓長崎屋的少爺待在這兒……殺了他吧。嗯,這樣比較好……一定要把那家夥殺了……”
(殺……殺我?)
心髒猛地狂跳起來,滲出了一身冷汗。但是奇怪的聲音馬上就消失了,融化在夜色中。
(剛才……到底是什麼人啊?)
那人的聲音中帶著殺氣。真的有人在說要殺少爺。這實在是太真實了,不像在做夢。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就在少爺默不作聲時,耳邊又傳來低聲細語。
“真擔心一太郎,也許他會死的。再這樣下去,馬上……就會死的。”
這跟剛才的聲音不同,少爺覺得聽過這個聲音,但一時想不起是誰。
好像故意跟少爺的不知所措湊熱鬧,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哭聲,很悲傷。為什麼哭呢?是誰在哭?
(這個聲音……我不熟悉。)
但是這個聲音仿佛有股吸引人的力量,使少爺很想去安慰一下哭的人。
不久,哭聲停止了,四周又是一片寂靜。最後,從遠處隱約傳來了野獸的叫聲。這個是熟悉的聲音。
(是狐狸的叫聲。)
之後,又是一片寂靜。
(就這樣結束了嗎?)
這時,耳邊又傳來別的聲音。
“好想要……無論如何都需要……必須要得到……那個人有,長崎屋的少爺……”
少爺緊張得把睡衣拽到了胸口。
(我會被殺嗎?不能待在這兒,指的是我必須離開長崎屋嗎?還有那哭聲,真是奇怪。還發生了地震。不知為什麼,總覺得無法平靜下來。)
少爺注意到,搖晃已經停止了。總算平安無事。但是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是真的聽到聲音了,還隻是一種幻覺,少爺一時無法確定。
(還會聽到什麼嗎?)
少爺凝神靜氣等了一會兒,再也沒有竊竊私語,這回真的停了。
此後夜色如墨,萬籟俱寂。
長崎屋是擁有一家船行和一家藥材鋪的大鋪子,此外還有倉庫和土地,相當富有。
少爺是老板夫婦的獨苗,雙親對他的寵愛比堆到天花板的洋點心——蜂窩糖還要甜蜜。作為唯一繼承人的少爺,身體虛弱得隻要吹吹風就會臥床不起。老板夫婦為了少爺,從各地收集了各種各樣的藥材,多得連倉庫都裝不下了,還買了許多珍奇玩物,放在少爺日常起居的廂房內,給他解悶。虛弱的少爺喝不了太多藥。發燒呻吟的時候,不管多珍貴多稀罕的東西也玩不了。
總的來說,少爺就是乖乖地被藥灌大的,長大後成了一個性格堅韌的人。但是父母和兩個從小把少爺帶大的夥計覺得,少爺老是忍受著病痛,實在是太可憐了,因此對他越來越寵溺。為此,少爺常常犯愁。
清晨,少爺一覺醒來,發現夥計們正在臥室內一臉關切地盯著他看。
“怎麼了?今天比平常要早嘛。”少爺從被子裏起身,問道。
“聽說昨夜發生地震了,但不是什麼大地震。”
昨夜,兩人馬上過來看少爺,但是少爺靜靜地睡著,就沒有把他吵醒,然而還是很擔心,因此今天就早早來到了臥房。
(啊,黑暗中搖晃的事是真的。)
之後聽到聲音大概是幻覺。如果真聽到了那樣的聲音,夥計們早就嚷嚷起來了。
(是夢境和現實交織在一起了吧?)
大概是因為搖晃感到不安,才會產生幻覺。
(真是一個奇怪的夢啊。有人說要殺我,為什麼?不時被死亡威脅,竟然還有人想謀殺,那人還真是勤快。)
少爺坐在被子上,呆呆地想著那可怕的聲音。
仁吉把手放到少爺的額頭上。
“氣色不太好啊,今天還是躺著吧。”
好像有一點點發燒。少爺說還有事,連忙爬起來。
“這麼一點點熱度,不會生什麼大病啦。”
再這樣下去,整個人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少爺補充說。夥計們太小心了,少爺本人說的應該沒有錯。
“你們給我買的貴重東西太多了,再這樣下去,我會奢侈成性的。”
“噢,是不喜歡上回買的那個蟲籠嗎?馬上給您買個別的。”
“我是說,你們不能放任我想要什麼就給什麼,那樣會使我變得貪婪。”
“哦,這樣的話,您今天就躺著吧。這是第一次考驗。”
“你們為什麼不嚴厲地說,陝去多幹活,之類的話呢?”
盡管牛頭不對馬嘴,少爺仍試著努力說服他們嗎上要變成大人了,有必要改變一下。聽著少爺的話,夥計們忽然笑了起來。
“少爺老乖乖地躺在廂房中,厭煩了吧?這樣吧,下次我們去買玻璃金魚缸,好不好?”
聽了佐助的話,少爺隻好不做聲了。他和夥計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仁吉和藹地說:“總之,不能任性行事。千萬別再像上次那樣到藥材鋪去站櫃台了。要是眼睛裏落了灰,怎麼辦呢?”
“僅僅坐在店裏,你們就這樣擔心,那我還能幹什麼呢?”
少爺覺得最近身體好點了。但無論怎麼說,夥計們也隻是笑笑。少爺是長崎屋的繼承人,照道理說,是夥計們的主人,但是兩個夥計對此完全不在意。
這兩個夥計的感覺跟普通人有點不一樣。事實上……他們不是人類。仁吉的本名叫白澤,佐助則叫犬神。他們與少爺的外祖母阿吟都有一定的淵源,作為少爺的守護者來到長崎屋。少爺的外祖母是一個本名為皮衣的大妖怪,現已離開人間,去侍奉荼枳尼天女了。
少爺雖然是大妖怪的外孫,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身上雖然流淌著妖怪的血,卻沒有遺傳到任何法力。他那多病的身子遠不如普通人,所以令身邊的人一天到晚擔心。
也許是身上流淌的血起了某種作用,隻要有妖怪出現在身邊,少爺就能知道。正因為如此,他認識了好多妖怪。在長崎屋,除了夥計們,鳴家、屏風偷窺男、鈴彥姬、水獺妖以及野寺和尚等,也不時來露露臉,還自顧自地吃擺放著的點心。
妖怪們是病懨懨的少爺的好朋友,也是他的玩伴。他們有時候也會踩到少爺身上。或是和少爺吵架……但他們本來就不是人嘛,有什麼辦法?
“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都要起床。我馬上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大人了。”
少爺宣布完,從被窩裏爬出來,站起身。早上還想修剪一下朝顏呢。
少爺這段時間一直和父親藤兵衛一起用心栽培朝顏。
正在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哭泣聲。
“咦,這個聲音,昨晚好像聽過……”
少爺正想著,忽然感覺腳下一晃。
仁吉驚叫一聲,一陣風似的撲過來,抱住了快要摔倒的少爺。家裏到處吱吱嘎嘎地響了起來。妖怪鳴家們齊聲大叫起來。剛買的蟲籠
和擺設品也都哢嗒哢嗒地震動起來。
“是地震,還挺劇烈的!”
佐助剛說完,就是一陣更劇烈的搖晃。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像是柱子倒了。
“啊啊!”
房間的角落傳來什麼倒下的聲音。最先發出驚叫聲的是屏風偷窺男。
“哎,沒事吧?”
“少爺,您趕快蹲到被子上,站著很危險。”
但是就算想坐下,沒有仁吉幫忙,也很難做到。搖晃,仿佛是從地底湧上來的低沉的聲音,嗚家們發出越來越大的嘎吱嘎吱聲……
“哢嗒哢嗒……”
“嘎吱嘎吱……”
“咯嘰咯嘰……”
(這地震持續的時間可真長啊。)
房裏的衣架也倒了。啪的一聲,站在上麵的鳴家們掉了下來。有幾隻掉到橫躺著的衣櫃上。
“啊!啊……”
鳴家們尖叫著,踢散了少爺疊在一起的書。書倒在了從長崎運來的塗漆圓蟲籠上。籠子裏沒有放蟲子,卻放著玻璃做的花鳥魚蟲和水池,漂亮是漂亮,但很沉。
蟲籠滾起來,鳴家們吃驚地伸手想要抓住它,但是他們身材矮小,根本無法阻擋。蟲籠從衣櫃上掉了下來,又彈起來,在旁邊的小衣櫃角上一撞後,改變了方向。“咚!”蟲籠最後直直地撞在了少爺頭上。
2
又聽到了那哭聲。這是一種安靜卻又十分絕望的聲音。聽上一會兒,又感覺聲音中包含著一種特別激烈的情緒。
停了……又傳來了。
是個女孩的聲音。帶著一種山風掠過似的深沉回響,聽起來很悲傷。
為什麼這樣悲傷地哭呢?為什麼又做了跟昨晚一樣的夢,又聽到了這個聲音呢?這,是夢吧?
正想時,身體猛地搖晃了一下。少爺不覺皺起了眉頭。
之前聽到這哭聲的時候,腳下也是搖晃的。這次也一樣,在搖晃的時候又聽到了哭泣聲。這兩者總是同時到來。
也許這個聲音跟地震有關係。地震與哭聲、哭聲與女孩、女孩與地震……如果這一切有關聯,那麼就必須好好想一下了。如果女孩一哭就地震,那就太危險了。要是一地震蟲籠就砸到頭上,有多少條命
也不夠砸呀。
(必須阻止那個女孩哭……但是……我去嗎?)
對於病懨懨的少爺,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是為什麼會想到這些呢?
(大概是因為這哭聲令人揪心……)
哭聲越來越輕,不久就聽不見了。這吋,又傳來了別的聲音。
“嗚嗚嗚……”這也是傷心的哭聲。但是這……是聽慣了的,少爺覺得很熟悉。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嗚嗚地哭啊?
朝哭聲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去,在一片黑暗中,隻有那個地方是明亮的。
少爺睜開眼,問道:“鳴家,怎麼了……”
這時,從頭上傳來聲音。“啊,醒了!老爺,夫人,少爺醒了!”緊接著,傳來了一陣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一太郎,你沒事吧?真把大家急壞了。”
“是母親啊,一太郎認得嗎?”
藤兵衛和阿妙夫人含著熱淚,凝視著少爺。少爺一驚,想起身,頭卻一陣劇痛。仁吉連忙讓少爺躺下。
“剛才地震的時候,你的頭被蟲籠撞了。”
頭上還有傷口。少爺雖然一直生病,但因為很少外出,至今為止,幾乎沒有受過傷。這回頭上被撞出了血,又昏迷了半天沒醒來,著實讓阿妙夫人擔心。她在院子裏的稻荷神像前,不斷祈求神明保佑少爺快快康複。
“又讓大家擔心了。”
少爺摸了摸頭上包紮起來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大的傷口。如果受傷的是好朋友榮吉,肯定不用躺在床上。佐助在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不該在蟲籠裏放進那麼沉的玻璃。
少爺問道:“大家都沒事吧?”
父母笑著點了點頭。附近沒有房子倒塌,有幾戶人家發生了小火災,也都及時撲滅了。
“那就好。”少爺說著,卻又皺起了眉頭。因為接下來的日子又要每天躺在床上了。
(唉,這樣就看不到變色朝顏最後開花了。)
盼了好久,計劃還是被打亂,看不成了。少爺不由得歎了口氣。
長崎屋的變色朝顏非常與眾不同,它們是知道少爺喜好的妖怪們從各處采集來的稀有品種。其中最罕見的,據說是見越人師從茶枳尼天女的院子中采來的。藤兵衛給這棵在夏季開兩次的花起了一個長長
的名字,叫大青林風南天縐綢葉南天台開孔雀八重。這種花的花絲是深淺變化的重辦,花和葉都蜷縮成小小的圓形。兩種綠色如同玻璃般晶瑩剔透,非常美麗。它曾在朝顏大賽上獲得過最高級別——大關的
殊榮。
(真想看看啊。)
少爺雖然有點失望,但是身體不可能立馬變好,所以也沒辦法。此時,平時沉默寡言的阿妙夫人卻語出驚人。
“老爺,再這麼下去,一太郎的身體還是會時好時壞,我想,不如索性讓他去溫泉療養吧。”
“溫泉療養!”
聽了這話,不光是藤兵衛,房間裏所有人都吃驚地喊了出來。少爺也瞪大了眼睛。
“阿妙啊,要是去溫泉療養,就必須讓一太郎出遠門啊。”藤兵衛不安地說。
阿妙夫人立刻回答:“剛才源信先生說,傷口不久就會好的呀。”
最近江戶地震特別多,少爺才會受傷。阿妙夫人不放心少爺,就向院中的稻荷神祈求神諭。稻荷神作出了諭示,說是最好去溫泉療養。泡在溫泉中慢慢療養的話,一太郎的身體就有可能真正變好。正是受到了神的啟示,阿妙夫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
“一太郎的身體真正變好?”
“母親,這是真的嗎?”
父子倆異口同聲地問。藤兵衛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喜色。少爺興奮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的身體真的可以變得和常人的一樣嗎?”
有這樣跟做美夢一樣的好事嗎?溫泉療養聽起來好像很管用。神諭真厲害!是外祖母侍奉的神諭示的吧?母親對溫泉療養出奇地感興趣,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少爺不由得激動起來。
“我想去……父親,我想身體變好嘛。您就讓我去溫泉療養吧。”
藤兵衛半張著嘴,浮起一臉苦笑。
“我覺得也挺好的,但是……唉!”
光有父母親同意,一太郎是沒法去旅行的。如果要去,就必須要有隨從守護這位備受重視的繼承人,但是夥計仁吉坐在被子旁邊,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老爺,少爺從來就沒出過江戶半步。要進行溫泉療養的話,就得去箱根或是草津,這兩個地方都不近啊……”
“隻怕還沒到溫泉,少爺就生病了。”
佐助手裏拿著藥,也是一臉不悅。
兩個夥計不答應跟著去的話,少爺是沒法旅行的。少爺隻好一個勁兒地請求。
“哎呀,跟我一塊兒去吧。像這樣每天躺著都煩死了。”
少爺當然也知道,要出門旅行,必須要有錢。有一個行會裏,專門有人替人籌集資金。當然,長崎屋是能夠預備出這些錢的。
“等我身體變好了,我就會好好努力,把旅行中花的錢全賺回來。”
“啊?不是,少爺,不是這個問題……”
少爺繼續軟磨硬泡。他想和夥計們、榮吉或者鬆之助一樣,每天都能從被窩裏爬起來。如果可能,還想把每天喝的藥減一半,讓源信郎中不用天天到長崎屋來。
“求你了……”
“少爺,我們知道您很想變得健康,才會這麼堅持。但……該怎麼說呢……”
夥計們一臉為難。阿妙夫人想出了一個辦法。
“要是去箱根,應該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一太郎可以在店門口坐船,再轉乘常磐號。一直走海路到小田原,之後再坐轎到箱根,這樣不是太遠。”
“箱根?仁吉,你覺得怎麼樣嘛?佐助,好不好嘛?”
終於,兩個夥計朝一個勁兒請求的少爺展開了笑顏。
“明白了。送少爺去療養聽起來不錯,那麼就請讓我們隨少爺一起去吧。”
兩人一起朝老板夫婦低下了頭。聽到夥計們這麼說,少爺激動得滿臉通紅,站了起來。
“好啊!我真的要去旅行啦!”
少爺高興得心花怒放。這是他出生以來第一次離開江戶。
“溫泉是什麼樣的感覺啊?頭上這點小傷,馬上就會好吧。”
開心的笑容好像長在了少爺臉上。見少爺這麼高興,老板夫婦也是滿臉笑容。
(外祖母會保佑我,讓我去旅行一次吧。)
少爺很想到院子裏的小神龕去拜拜佛。
“一定會健康回來,讓大夥兒吃一驚。”
此時,又發生了一次小地震。但馬上就停止了,眾人也沒有驚慌……少爺平靜下來了。
“了,一定要讓自己平靜下來。要是身體不好,就不能去旅行啦。”
少爺高高興興地自覺鑽進了被窩。他又集中起注意力,覺得一靜下來,又有細微的聲音傳人耳中。好像又有人在哭。
3
鳴家們在廂房裏吵吵嚷嚷。
得知少爺要去箱根,鳴家們都想鑽進少爺的袖子裏去旅行、泡溫泉。他們興高釆烈地說著,在溫泉,不用生火,就會有熱水湧出來,那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
鳴家數目眾多,不可能全鑽進少爺的袖子裏,所以大家為了誰能去而爭吵不休。他們互相撓癢癢,笑得倒在地上的就算輸,還通過捉迷藏比賽決定勝負。啪嗒啪嗒!咕嚕咕嚕!咚!很多鳴家摔倒在地上。以猜拳決定勝負的時候,由於鳴家們隻會出石頭和布,所以出布的就算贏。在一片吵嚷聲中,其他妖怪也紛紛說,要跟少爺去溫泉。
首先是鈴彥姬,她把鈴鐺偷偷地搬進了廂房,但是被仁吉扔了出去。水獺妖和野寺和尚不時以一身出行打扮出現在長崎屋的院中,表明可以隨時跟少爺出門。
屏風偷窺男鼓著腮幫子,滿臉不悅。雖然不能泡溫泉,他也想跟少爺去旅行。他可以從自己的原形屏風中走出來,卻不能去箱根,也不能要求別人把那麼大的屏風加到行李中去。無論如何不可能跟著去
溫泉療養了,所以他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躲進屏風,賭氣不出來。
少爺要去旅行的消息也傳到了鄰居們耳中,大家紛紛來到長崎屋,為少爺餞行。在出發之前,清七捕頭來了好幾次。但他總是手頭拮據,每次來,夥計們反而會往他袖子裏塞錢。此外,為了購買所需物品,訂購的東西到貨等,少爺的廂房內,每天都有很多人進進出出。
“唉,真是吵啊。”這天,仁吉歎了一口氣,在廂房起居室中的一堆貨物裏抓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扔到了院子裏。原來是貓妖阿白乘人不注意,鑽了進去。
“少爺,我清點一下行李吧。請您看一下我們要帶去的東西。”
除了應急的錢和藥之外,沒什麼讓少爺拿的。但要是不知道到底帶了什麼東西,需要用到時就麻煩了。少爺饒有興趣地看著榻榻米上眾多的新鮮玩意兒。
“真有趣!好像是平時用的東西被施了魔法,變小了。”
剪刀、隨身帶的小鏡子、算盤、燭台等,都小巧玲瓏。還有很多平常沒見過的東西,像折疊式的枕頭、旅行用的日記本、刀鞘裏藏了錢的短刀,以及證明身份的文書、筆墨、錢包、扇子、針、線、梳子、發油、蠟燭、打火工具等,一應俱全。
“仁吉,這是什麼?”
“這是印紙,就是蓋上了印章的紙。印章沒帶在身邊,當家裏寄錢的時候,就拿這個當證明,比對印章,是不是一樣。”
行禮巾還有小藥盒、廁紙、麻繩、鉤子、油紙等。因為是少爺出行,還有很多藥。內服藥、敷藥和濕敷用的毛巾放在一起。旁邊還堆著布手巾、折疊式燈籠、雨衣、裝點心的茶葉筒等。在替換的衣服旁邊,有一個裝了各種便利用品的皮口袋。在這些東西旁邊,是出發當天要用的草鞋、草帽、護手套、細筒褲、綁腿等。一旁堆著幾個二十五兩銀子一包的紙包,此外還散放著一些一分金幣和一銖銀幣。
少爺感覺有點奇怪,說:“這……行李都是放在肩挑的擔子上,是吧?雖然這些東西都很小,但是……要把它們都放進行李擔嗎?衣服會不會帶得太多了呀?”
少爺的衣物在一堆小巧玲瓏的東西旁邊,看起來就像一座小山。
“這也是沒有辦法啊。箱根在山裏,早晚比江戶冷多了,替換衣服必須要多帶。”
“帶這麼多的話,還能輕鬆走路嗎?”
“沒關係,我們坐船到小田原,之後就雇人挑行李。”
仁吉和佐助要是拿了大件行李,萬一發生什麼事,就沒法好好保護少爺了。不在乎花錢雇人是因為他們對錢的感覺跟人不一樣。
(嗯,看來這次旅行,我得好好看住錢才行。)
少爺暗暗下了決心。但是每次少爺說到錢,小夥伴榮吉就會露出一臉苦笑,所以少爺還是感到有點不安。
這時,有人在廂房的院子裏說:“掌櫃的讓我到仁吉這邊確認一下我的行李。”
原來是少爺的哥哥鬆之助,他提著行李站在那兒。鬆之助是藤兵衛的私生子,和少爺有血緣關係。因為有這層關係,他才來長崎屋當了夥計。鬆之助和少爺關係很好。他有生活經驗,並不會一味地溺愛
弟弟。因為個性沉穩,這次阿妙夫人讓他跟隨少爺去旅行。
以前,阿妙夫人不承認鬆之助是藤兵衛的兒子。但是當鬆之助作為夥計留在長崎屋以後,她並沒有特別討厭他。少爺高興地叫他“哥哥”時,阿妙夫人也沒有顯出特別在意的樣子。
母親還是有點改變了吧?因為母親身上流淌著更多的妖怪血,少爺不免會這麼想。
“真高興!能和仁吉、佐助,以及哥哥一塊兒去旅行,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啊。”
鬆之助的行李收拾得非常簡單,和少爺的簡直沒法比。佐助往鬆之助的行李裏塞了一包一分銀幣,說是以防萬一。
佐助又在少爺的短刀裏塞進了很多一分金幣,還說,雖然很沉,但是請忍耐一下。這已經不是刀,而變成了錢袋。
“旅途中萬一跟我們走散了,身無分文的話,可就寸步難行了。這些金子和小藥盒,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帶在身邊。”
“不會走散的啦。我們不是直接去客棧,住在那兒嗎?”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哦……知道啦。”
為了讓愛操心的夥計們放心,少爺乖乖地收好了短刀。果然沉甸甸的。
古色古香的藥盒上畫著獅子圖案,裏麵滿滿地塞著各種各樣的藥。描金的獅子用腳撓著耳朵,好像要把自己的毛拔光。
“少爺,在溫泉療養的時候,要記得早起早睡,按時吃藥。”
“飯一定要多吃,要是空腹去泡溫泉,會暈倒的。”
夥計們絮絮叨叨。這讓少爺覺得,和平時不一樣的日子就要到來了。他找到青色桐油紙做的雨衣,樂嗬嗬地穿上,引得夥計們一陣大笑。
不久,鬆之助回店裏去了。鳴家們又出來吵嚷。一隻鳴家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頂小草帽戴在自己頭上。為了搶這頂草帽,幾隻鳴家亂作一團,摔倒在房間的角落。
終於到了出發這天。
少爺生來第一次一副出行打扮,在父母親和店裏夥計們的目送下,和同行三人在京橋附近上了船。因為是從家旁邊起程,鄰居們都來送行了。
少爺右邊的袖子裏鑽進了兩隻鳴家,左邊的袖子鑽進了一隻,都是這次的贏家。
少爺很想興高釆烈地踏上旅途,但是此刻他心情很不好。外麵刮風,所以上船之前,佐助就在廂房內用棉睡袍把少爺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後直接抱上了船。
“真丟人!”
少爺求佐助別把他當嬰兒一樣對待,但夥計完全不聽。雖然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但佐助看起來有點心神不定。沒辦法,隻好找仁吉來阻止他。然而一大早,廂房裏就不見仁吉的身影。不一會兒,在店外
看到他了,可是已經太遲。沒辦法,少爺隻好穿著棉睡袍向大家辭行。真是丟臉死了。
少爺想著不一會兒就要和父母分別了,不覺有些孤單,又不知道說什麼,當他拜托父親買朝顏大賽的門票時,大家都笑了起來。
“記得好好療養。”阿妙夫人擔心地說,“每天要多吃飯,按時吃藥,穿得暖和一點兒。還有,還有……”
不久,船離岸了,向東穿過堀川,朝佃島方向開去。在那兒再換乘常磐號。乘上常磐號之後,很快就能到達小田原。
很多船滿載酒壇子呀菜呀,在堀川裏來來往往,從少爺身邊緩緩駛過。出了隅田川的人海口,船一陣搖晃。在海麵開闊的地方,看到了常磐號。
“啊……常磐號可真大呀。”
少爺曾遠遠地看到過長崎屋的船,但是從來沒有坐過。乘著小船靠近,常磐號更顯得像個龐然大物。它能運千石以上的貨物,船上有十四個水手。船中央揚著縱條紋的巨帆,船頭還有更小的帆。看來,
常磐號上的人從一看到少爺一行乘坐的小船,就開始準備了。
“啊,他們在揮手。他們看到佐助了,對吧?”
船行的佐助和水手們很熟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佐助隻是看著別處,含糊地回應了一聲。滿天彩霞,烏鴉在船邊哇哇地叫著。
“怎麼了,佐助?一直看著天空,天上有什麼東西嗎?”
“不不,沒有……”
夥計的回答含糊不清。
(是因為我第一次出遠門,他特別緊張吧。)
佐助在到長崎屋之前,長期在外旅行,他應該很習慣才是。少爺覺得很奇怪,想跟仁吉說這件事,但是仁吉的樣子也有些怪。他離開少爺,站在船尾。佐助走了過去,兩人好像在說什麼。
“仁吉?佐助?”
少爺在搖晃的船上,漸漸覺得有些心神不定。這次出行,總覺得有些奇怪。
(怎麼回事呀……)
但是沒有時間多問了。小船已經到常磐號旁邊,馬上要換乘了。佐助回來了,把穿著棉睡袍的少爺夾在腋下,大家很快上了大船。
一個水手告訴少爺,像常磐號這種船,又叫辯才船,往來於江戶和大阪之間的是這種船隻,來往於蝦夷和京都之間的北前船也屬此類。這是一種不需要人搖櫓、而是靠風力鼓動船帆航行的大型船隻,長
五十尺以上。固定在船兩端的纜繩把白帆繃得緊緊的,在海風的吹動下,白帆鼓起子優美的弧形。少爺很快就對這艘初次乘坐的大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幸虧兩個夥計沒有緊跟在身邊,少爺趕緊從棉睡袍中鑽了出來,在船上東走西看。少爺被海上的風景深深地吸引住了,甚至沒有暈船。海水是無邊無際的碧藍,一直延伸到天邊。這是一種和堀川完全不同的雄偉的景象。
“少爺,如果從江戶徒步去小田原,要花上整整兩天,但是坐船的話,馬上就可以到了。”一個水手溫和地說。
和長崎屋有關係的人,都知道少爺體弱多病,所以都格外小心。
“繞到平常不去的港口,給你們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哎,少爺,這船就是長崎屋的呀。您根本用不著客氣。”水手們笑著說。
少爺微微歪著頭。“是嗎?可我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啊。”
聽了這話,大家都笑了起來。少爺在船上走來走去,問東問西,非常開心。出港後不久,少爺忽然遭到一群從天而降的烏鴉的襲擊。
“啊啊……”
少爺慌忙躲進船艙裏。
(海上也有烏鴉嗎?)
過了一會兒,少爺才小心翼翼地回到甲板上。
一個水手問:“沒事吧,少爺?您掉下的棉睡袍怎麼辦?拿到船艙去嗎?”
“咦,我把它扔在那兒了嗎?不好意思。”
真奇怪……少爺趕緊去拿棉睡袍。應該是在受到驚嚇時忘在甲板上的,但是平常的話,夥計們會馬上收進船艙的呀。
佐助他們去哪兒了?好一會兒沒見他們了。也許是在照看行李。一走進船艙,雖然是白天,裏麵也一片昏暗。走到水手指引的地方,少爺看到隻有鬆之助一人在疊棉睡袍。
“咦,哥哥一個人在這兒嗎?夥計們呢?”
“哦,他們不是跟少爺您在一起嗎?”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少爺呆呆地盯著睡袍。
(現在想想,上船已經很久了。)
早上,佐助怕少爺被風吹到,就用棉睡袍把少爺裹了起來。但是剛才少爺脫下睡袍亂扔,在船上東走西逛,那麼愛操心的佐助竟然沒有過來嘮叨。
(連仁吉也……)
頭上的傷還沒完全好,仁吉每天都要讓少爺喝幾次藥。但是現在想想,自從早上喝過藥之後,仁吉再沒過問了。
“真奇怪呀……”
“少爺,什麼奇怪啊?”
少爺來不及回答,就朝船長那邊跑去,可是也不見夥計們的身影。問水手們,又沒有人回答。
(為什麼沒見兩個夥計呢?)
見少爺一臉不安,船長笑了起來。
“您是在找那兩個夥計吧?他們肯定在船上什麼地方,這裏是海上啊。”
除了船上,他們沒有地方容身。船長讓水手們去找。水手們過了很久也沒回來。等他們終於回來時,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擺在了眼前。
“啊,找不到那兩個夥計?”
聽了水手們的回報,船長大吃一驚。再找一遍,仍不見那兩人。在佃島換船時,那兩人確實是在少爺旁邊,之後,他們把行李交給了水手。少爺清楚地記得這一切。但是現在他們卻不在船上。
他們離開了,就像乘風消失在天際。船上的人都愣住了。
“少爺……他們倆會遊泳嗎?”終於,船長結結巴巴地問道。
海麵很平靜,連體弱多病的少爺都不會從船舷上掉下去,所以隻能猜測他們是自己跳到海裏去了。
“會。”少爺明確地回答道。
但是這兩個人……如果想下船,應該會采取更有趣的方法。他們可以招來被稱為海的主人的大魚,騎著它們到達陸地;可以喚來幽靈掌舵的船;還能隨風而去,或是踏水而行……如果他們想要下船,辦法多的是。
“怎麼會有這種事?少爺還在這兒呢!”
鬆之助不知何時來到了少爺身邊,呆呆地叫了起來。鬆之助到長崎屋時日尚淺,但是他也看到了兩個夥計每天如何與少爺形影不離。兩個人離開少爺……而且是在少爺第一次出門旅行的第一天離開,這很難想象。
少爺腦子裏此刻比誰都亂。
(佐助確實上船了。把我包在棉睡袍裏,抱到常磐號上的,就是佐助。
也就是說,佐助是在起航後從常磐號上消失的。那仁吉呢?)
奇怪的是,少爺不太記得仁吉的去向。也許隻是行李上了船,仁吉沒有上。但是……為什麼呢?要說有什麼不可思議的地方,不僅是兩人在海上不知去向,但是這些事沒法向船長和水手們說。
問題是,兩人為什麼要這麼做?佐助忽然下船,是有什麼事發生吧?仁吉沒有上船,又是為什麼?
兩個夥計帶著少爺乘船旅行,到今天早上為止,事情都和計劃一樣。如果發生了什麼,肯定是在今天。但要說有什麼奇怪的事,也就是在海上看到了烏鴉。
說起來,在佃島的時候,兩個人看起來就有點怪怪的,在一起小聲嘀咕。但就算是發生了什麼事,不跟少爺說一聲就消失,還是很奇怪。然而說有人硬把他們拽離大船,也不可能。兩人是妖怪,都有法力。而且也沒人聽到動靜。
什麼原因讓夥計們離開了少爺呢?船上的人都一臉緊張。海麵平靜,一片無垠的藍色。本來是寧靜的旅行,此刻卻籠罩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氣氛。
“這……少爺,現在怎麼辦呢?”船長不知所措地問。
水手們和鬆之助擔心地圍住少爺。雖然在船上所有事都應該由船長決定,但這艘船是長崎屋所有,而且這次航行也是為了少爺,所以發生了這樣的事之後,接下來該怎麼辦,必須由少爺決定。
最後,少爺鎮定地說:“照原計劃前往小田原,等到了那兒再說。”
沒法下令讓順潮水前進的船突然返回江戶。
“也許夥計們完事之後,就會趕去小田原。”
“明白。那我們就先去小田原。”
少爺決定之後,船長和水手們稍稍平靜了一些,馬上回到了各自的崗位。
少爺並沒有變得輕鬆,他一直在船邊,凝視著平靜的海麵。身旁站著鬆之助。
(雖然那麼說,但是夥計們不太可能在小田原等著……)
少爺也明白那是自我安慰,但他必須繼續前進,不能半途而廢。夥計們不可能把少爺扔在半路上,自己回長崎屋的。
少爺覺得,如果中斷旅程,他將再也見不到仁吉和佐助,從而失去生命中重要的同伴。少爺一直有這種預感。
(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少爺決定先去小田原,再前往目的地箱根。必須找出發生這一切的原因,讓夥計們回到自己身邊。少爺朝鬆之助微微一笑。
“這次旅程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經曆大風大雨啊。”
說完,他猛地抓住船舷。
正如水手們所說,到小田原比預想中要快。
水手們幫少爺把行李搬到了岸邊,所以雖然夥計們不在身邊,少爺也並沒有多辛苦。但是在這之後,就是和鬆之助兩個人的旅行了。
船長還是很不安,在少爺下船之前勸他先回長崎屋,還說,可以去跟其他船家商量,讓少爺乘坐從小田原到江戶的船隻回去。
“但是夥計們不在啊。”
少爺堅決地搖搖頭,和哥哥鬆之助一起背起兩個皮口袋,轉移到小船上。到了港口,二人向水手們言謝道別。常磐號浮在海麵上,漸去漸遠。
(接下來隻能靠哥哥和自己了。)
少爺咬緊牙,馬上雇了個挑夫挑行李。三人來到小田原驛站,坐在茶水店的馬紮上稍事休息。
小田原驛站距江戶二十裏二十七町①。因為臨近箱根,在這裏住宿的旅客很多,五十多家客棧鱗次櫛比,驛站相當熱鬧。
鬆之助四處看了看,仍不見夥計們的蹤影。
“少爺,那兩位不在小田原驛站。我們還是回長崎屋比較好。”
連鬆之助都這麼說。從常人的角度考慮,兩個男人結伴去溫泉療養,並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但是身體比常人虛弱許多的弟弟會不會太勞累呢?鬆之助因此備感不安。
“如果就這樣回長崎屋,父親肯定會問,為什麼夥計們沒跟我在一
①町,長度單位,一町約1.9米。
起。如果說他們在旅途中突然失蹤了,父親肯定會很生氣,也許就把兩人解雇了。”
少爺無論如何不願看到那種事發生。
“哥哥,你幫幫我吧。”
看著弟弟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鬆之助不由得歎了口氣。他靜靜地把手放到少爺肩上,親切地說:“是這樣的……少爺,事實上回江戶比較好,你明白嗎?”
少爺點點頭,但仍不願回去,沒有仁吉和佐助,就不回去。
“如果哥哥一定要回去,那我一個人去箱根。”
“你這麼頑固,都不知道像誰呢?”
“像哥哥!”
看著弟弟如此固執,鬆之助不由得啞口無言。
正在這時,在港口雇的挑夫忽然站了起來,往外走去。原來挑夫不像看起來那麼老實,而且行李有兩大袋,他想到,比起拿腳力錢,不如把行李賣了賺得多。少爺和鬆之助正在說話,並沒有注意到。但
是還沒走出十間遠,挑夫忽然大聲滲叫,倒在地上。
“啊啊——疼!什麼東西啊?”
少爺循聲望去,才發現挑夫已經走出老遠,但腳被鳴家們狠狠咬了幾口。
“哎,你想怎麼樣?”
鬆之助趕緊上前去搶皮口袋。路人都停了下來,在一旁看熱鬧。鳴家們也都從皮口袋裏鑽了出來。那人一邊捂住莫名其妙發痛的腳,一邊抱著行李,口吐惡言。
“呸,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拿了那麼多行李,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幹什麼,我看你們才是壞人哪。”
“胡說!快把行李還給我!”
挑夫緊緊地抱著皮口袋,不肯放手。
鬆之助氣得渾身發抖。這時,少爺從旁插話,說要付錢給挑夫。
“少爺,這家夥想搶我們的行李哪,他是個強盜!”
“哥哥,行李不是還沒被搶走嗎?他確實為我們挑了一段路。”
看到少爺這麼好說話,挑夫又變得目中無人了。他朝少爺伸出手要錢。
“嗯……金子……”
少爺把手伸向短刀,握住柄。挑夫還以為少爺要拿刀刺自己,臉一下子僵住了。
“你要幹……幹什麼?渾蛋!”
他把行李扔在地上,慌忙逃得遠遠的,臉上無恥的表情消失無蹤。
“咦,他為什麼不拿錢就走了呢?”
少爺從刀鞘中拿出的不是刀,而是小金幣。少爺有點吃驚地看著挑夫的背影,嘟囔著,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鬆之助聽了少爺的話,一邊苦笑,一邊扛起兩個皮口袋。口袋很沉,不可能叫少爺拿。
“接下來要去箱根湯本,哥哥一個人扛兩個口袋,會很辛苦的。”
“我可不能讓你拿行李啊。少爺是來療養的,不是嗎?”
兩人在茶水店裏爭拿行李時,鳴家們又偷偷地鑽進了少爺的袖子裏。少爺發現以後,溫柔地撫摸著他們的頭。
“辛苦了,這回可立了一大功啊。”
“那家夥偷了我們視作珍寶的金平糖,真是不可饒恕。”
這時,有個影子從背後靠近了少爺等人。等他們發現時,已經有好幾個人站在身後,像一堵牆,那些人的氣息似乎都吹到了少爺的脖子上。
(慘了……旅行還真是非同尋常啊,不能像平時那樣跟人說話。)
但是明白這一點時已經晚了,少爺和鬆之助不由得一步步後退。有個人開口了。
“哎,你們是要去箱根湯本嗎?準備走到那兒啊?”
那人身材魁梧,給人一種壓迫感。這種打扮和身形,都清清楚楚地表明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他們是無論冬夏都穿著同一件單衣的腳力。這些人以替人搬運行李或抬轎子為生,據說其中很多人居無定所。他們體格強壯,往往借此向旅客強要過多的酒錢,名聲很不好。這種傳言已經到了江戶。
鬆之助緊緊地抱著皮口袋,擺出一副警惕的姿勢。
少爺看著轎夫們魁梧的身體,像看到什麼稀奇的東西一樣,輕鬆地回答:“我們要去塔之澤一個叫一湯溫泉的客棧,你們知道嗎?”
“當然知道了。拿著這麼重的行李很困難吧?怎麼樣,坐轎子嗎?”
一個轎夫說著,手指一頂簡陋的轎子,其實也就是滑竿。鬆之助詢問了價錢之後,又仔細地看了看這頂破破爛爛的轎子。
“你是說,坐這頂轎子到塔之澤要五百文,太多了吧……”
“別抱怨嘛,乘了這轎子就能輕鬆旅行了,很劃算的。”
“在包食宿的客棧住一晚才要兩百文而已。”
“你是說不行,是嗎?要是再說這些噦噦唆唆小氣巴拉的話,就把你們扔在半路上。”那個轎夫一副強硬的口氣,威脅道。
滑竿是三角形的,像把富士山倒過來一樣,用竹子製成,比江戶的便轎簡單,上麵鋪著藍色的坐褥。少爺一點兒都不在意轎夫的大呼小叫,而是很有興趣地看著一個轎夫手腕上漂亮的刺青。
“啊,哥哥,你快看那個人。那條龍真漂亮啊!”少爺高興地說。
那轎夫聽到少爺讚美,喜形於色,於是把手腕伸出來,讓少爺看得更清楚些。少爺又高興地稱讚了一遍。
正在這時,地麵猛地搖晃起來。
轎夫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但是馬上又變得從容不迫。看起來他們已經很習慣了,少爺皺著眉頭。
“是地震。在這個時候,這裏還有很多地震嗎?”
“一直都有。有傳聞說,山神發怒了。”
“傳聞?什麼樣的傳聞啊?你能講給我聽嗎?”
“你要是坐轎子的話,我就在路上講給你聽,有好多呢。”
少爺想了想,馬上在轎夫手上放了一塊一分金作腳力費。
“那就請你把我們抬到塔之澤吧。我們不太習慣步行,還是坐轎子比較安心。”
少爺想著身邊有這一群高大魁梧的人,那些蠻不講理的家夥自然不敢靠近,這樣就不會遇到像剛才那樣粗野的強盜了,所以笑眯眯地上了轎。少爺雖然對價錢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知道應該在何時何地有
效地用錢。看到先付了錢,轎夫們笑嘻嘻的。隻有鬆之助一個人歎著氣。
“那……少爺,要不你坐轎子,我走路吧?”
鬆之助覺得,花住兩天客棧的錢雇轎子,實在很浪費。何況少爺還跟轎夫們說好,等到了塔之澤,再多多地給他們酒錢。少爺惡作劇般地吐了吐舌頭,指了一下哥哥,又指了指後麵的轎子。轎夫們都笑
起來,一把抓住鬆之助,把他扔到了轎子上。
“你……你們要幹什麼?”
“好!出發嘍!”
在振奮人心的起轎聲中,轎子被抬了起來。
抬轎子和坐轎子都有竅門,不習慣的話,會渾身僵直酸痛,如果坐得不好,還可能會摔下來。
“喂、喂、喂……”
在鬆之助拚命掙紮的時候,轎夫們已經有節奏地邁開了步子。兩頂轎子前後相隨,小田原驛站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從小田原到箱根驛站有四裏八町的路程。到了湯本,去塔之澤還要走些路。
“這還不是像箱根八裏那麼陡的山路,但路可不都像石板鋪的那麼平。”
轎夫們一邊走,一邊說笑。但是在自幼生活在江戶的少爺眼裏,這已經是山裏了。樹林茂密,不見人影。層層疊疊、延綿不斷的風景讓少爺感覺很新奇。
鳴家們不時從少爺的袖口裏鑽出來,指著路旁的樹,嘰嘰地叫著。他們看到了小小的橡子,很想去摘。
途中不吋和別的旅客相遇,但是轎夫們都很快地擦肩而過,或是趕超他們。少爺習慣了坐轎子,沉默一會兒之後,又開始擔心夥計們。
(仁吉……佐助……)
要是他們倆也在,該多麼開心啊。少爺不禁歎了口氣。
(見到他們……我一定要好好抱怨抱怨。一定要抱怨!告訴他們我有多害怕。)
就在少爺禁不住歎息連連時,遠山的天際已看不見白色的雲彩了。山裏的天氣極易變化。
塔之澤的一湯溫泉在早川岸邊。
到客棧吋,給轎夫付酒錢的是少爺。鬆之助生來第一次坐轎子,隻見他臉色蒼白,像暈了船,走路搖搖晃晃的,根本沒有力氣付錢。
已經事先通知了客棧到達的時間,人住非常順利。住處比想象中要小,一點也不豪華,但是有一種很寧靜的氣氛。
據客棧老板說,塔之澤有近二十家溫泉客棧。在層層疊疊的山巒間,沿河蓋著許多茅草屋頂的房子,景色非常美。與江戶通町繁華的景象不同,這裏別具一種幽靜的風韻。少爺一邊打量著平生第一次住的客棧,一邊往裏走。
(也許夥計們在客棧裏等著我呢。)
少爺這小小的希望馬上破滅了,兩人都不在。少爺不由得深深感歎,這次出行還真是令人意外,遇到了好多始料未及的事。
因為事先已經告訴客棧,要住下來靜靜療養,一湯溫泉在客棧深處準備了兩間毗鄰的屋子。小小的院子,四周環繞著群山,拾掇得相當齊整。房間並不多,有七八間。客棧中有一個一坪大小的溫泉池。
塔之澤村中還有公共溫泉。
聽客棧的人說,來療養的人一天要在溫泉中泡七八次,少爺大吃一驚。兩人先安頓下來,讓客棧的人上了簡單的茶泡飯等晚餐。吃完之後,少爺並不想馬上去泡溫泉。
“接下來怎麼辦呢?”少爺自言自語。夥計們應該沒回長崎屋。
“不知道啊。”鬆之助把藥遞給少爺,溫和地說,“不管怎樣,今天先喝了藥睡下吧。這是你第一次出門旅行,很辛苦吧?很累了吧?”
先乘船,又坐轎,此時少爺感覺自己像被釘在床上,身子特別沉。
“我想快點找到仁吉他們呀……”少爺歎了一口氣。
鬆之助親切地笑道:“等到了明天,不那麼疲憊了,一定可以想出找他們的好辦法。來,快躺下吧。”
要是病倒在床,就不能去找夥計們了。少爺趕緊鑽進被窩。鬆之助去了旁邊的房間。接下來就是和往常一樣的漆黑,但是總覺得和江戶的廂房有點不一樣。
(山裏的夜真深沉啊……)
客棧旁邊有條河,可以聽到潺潺的水聲,並不會太安靜,但是從四周壓過來的沉沉的黑暗,該怎麼形容呢?
(今天發生了很多事……)
少爺剛剛要睡熟時,忽然感到一陣搖晃。他坐了起來,小聲嘀咕“地震嗎?”還好並不劇烈,而且馬上就停了。
“你沒事吧?”
少爺問候過隔壁房間的鬆之助,又躺下了,但怎麼也睡不著,他想起了一些事。出門旅行前,長崎屋的廂房內也發生了地震……那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以為是夢,就忘了。
(有人說要殺我。)
那個聲音還說,少爺有一樣什麼東西是他們想要的。接著又有一個女孩在哭。現在想想,少爺覺得那奇怪的哭聲就是所有怪事的源頭。
(我一直臥病在床,不記得招惹誰了呀。)
但是少爺以前也曾被差點成精的白發妖怪襲擊過。恨和執念往往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也不知道從何處降臨。
(我應該再想想那個聲音嗎?那個聲音和兩個夥計的失蹤有關嗎?
)
少爺躺著,認真地思索起來。首先,殺了自己,誰會心中大快呢?想不出這麼個人。
第二,聽到了擔心自己的話。
(這和夥計們的失蹤有關係嗎?)
第三,自已有讓別人眼紅的東西嗎?
(太多了,理不清啊。)
老板夫婦每次總會找理由給少爺買各式各樣的東西。而且,因為長崎屋經營著船行,少爺經常從水手或船長那裏得到很多江戶見不到的東西。
(但就算這樣……唉,怎麼也不明白。)
正想得出神,房間的角落傳來輕微的響聲,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鳴家們剛才在少爺身上又跳又鬧,現在也已經睡熟了。
門開了一條縫。房間裏一片寂靜。不一會兒,縫變大了。
少爺翻了個身,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動。他想,也許是鳴家,也許這個地方也有妖怪。這家客棧和長崎屋很不一樣,感覺不對勁。少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坐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被什麼東西當頭罩住了!
還沒等他叫出聲,嘴就被堵住,胃突然疼痛起來,真難受,頭也發暈。
接下來,少爺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二 塔之澤
1
接下來說說箱根吧。
您剛才不是說想聽嗎?沒錯,這個地方有許多故事。
我聽說,在別的地方也流傳著很多當地的傳說。少爺居住的江戶也是這樣。但是我更喜歡箱根的傳說,很有趣。
這裏層巒疊嶂,滿目蒼翠,水波蕩漾,溫泉氤氳,很多土地人跡未至,是個充滿靈氣的地方。也許就因為這樣,箱根的傳說跟神和妖怪密切相關。
聽過紅小豆飯的故事嗎?在箱根的大湖蘆湖一帶,每年夏天,人們都會把紅小豆飯裝進飯桶,沉到水底。就是用三升三台①三勺飯供奉九頭龍明神。據說飯桶絕不會浮上來,無論什麼時候都如此。
下麵的事是偷偷從積古的老人那裏聽來的。據說地底下分布著廣泛的水脈,地上的水和地下的幾個水池都是相連的。飯桶就是通過這些水脈被運送到神那兒。有人偶然在一個很遠的池子看到過在其他地
方沉下的飯桶。
也許您會問,要是地下有一個大水池,那地上的水不都會流進那裏去嗎?聽說在箱根,神築了一道閘,以保證水不溢不幹。為了讓閘永世不壞,神還用長得出奇的常春藤和開著奇形怪狀的花朵的朝顏藤把它牢牢綁住了。但是這兩種植物長在神的院子裏,誰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那個老人是從哪裏聽說的。
①合,容積單位。一合為一升的十分之一。
還想聽其他的傳說?
好,好,我給您講。但是寒風這麼大,要是有衣服,還是披上比較好。
少爺,您在發抖呢。
說這些話時,轎夫瞥了一眼客人。他對一太郎說,因為身上刺著一條龍,大家都叫他新龍。
兩頂轎子一前一後,走在從塔之澤到箱根驛站的山路上。因為是在一片漆黑的山路上,一個轎夫拿著火把,走在滑竿前麵。鬼火似的光隨著轎夫的腳步在黑暗中跳躍。
少爺坐在涼爽的竹轎上,看著火把冒出的輕煙很快消散在濃重的夜色中。月亮藏在雲背後,若隱若現,山黑糊糊的。
剛才聽轎夫講故事的不止少爺,後麵的轎子上還坐著少爺的哥哥鬆之助,旁邊則跟著一些人。火把微弱的光亮照在這些人穿的條紋褲裙上,他們是武士。
這時,後麵傳來了鬆之助的歎息聲。
“深更半夜的,也不讓少爺睡覺……這樣下去,一準得生病。少爺可是來療養的。”
在本該睡覺的半夜,兩入卻出現在了箱根的山裏,但這不是鬆之助的錯。簡單地說,就是少爺和鬆之助在客棧一湯溫泉的房間裏,生平第一次被綁架了。
少爺快要睡著時,卻遭到了襲擊,被布蒙住頭,出不了聲。他快要倒下時,狠狠地踩了被窩裏的鳴家一腳。
隔壁房間的鬆之助被鳴家沙啞的叫聲驚醒了。馬上拉開了隔扇。漆黑一片的房間裏,漏進了幾縷月光。鬆之助明白,少爺遭人襲擊了。
“你們還人室搶劫哪!”鬆之助不顧一切地朝來犯者撲了過去。
就在大家亂作一團的時候,少爺拉開罩在頭上的布,喊道:“哥哥,千萬別亂來!”
少爺一邊提醒道,一邊學鳴家咬住了一個人的手。他被人牢牢地摁住了,所以隻能咬。
“啊,疼……你剛才叫什麼?哥哥?”
那個被咬的來犯者吃了一驚,呆住了。這時,響起另外一個聲音。
“長崎屋的兒子不是獨生子嗎?哇,打過來了。那家夥是哥哥?”
“別咬了!不是有人叫這小子‘少爺’嗎?”
不知什麼時候,鳴家們都出來了,在來人身上東抓西咬。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這兩天變得特別愛咬人。那兩人受不了,甩著手腕。
反抗終究還是沒用,少爺馬上又被牢牢摁住,鬆之助也被摁倒在地。但兩個來犯者還挺發愁。
“怎麼辦……”
真是奇怪。
“沒關係,把他們兩個都帶走不就完了嘛。”
這時,一個閃光的東西按到了少爺脖子上,那冷冰冰的感覺,讓人一動不敢動。
(要帶我走?難道不是偷東西,而是綁架?)
少爺正吃驚,一個人把他扛在肩上,搬了出去。鬆之助還在叫著“放開”。
“你把刀拿開點,我隻是想拿皮口袋。也不知道會被你們抓到哪裏去,要是沒有行李,少爺會死的。”鬆之助掙紮著說。
黑暗中,少爺喊道:“哥哥,反抗會被殺。行李就放那兒吧,就算沒有雨衣、布手巾和小鏡子,我也不會死。”
“不。少爺被雨淋了怎麼辦?要是沒有布手巾圍著脖子,傷風了怎麼辦?要是不照鏡子看臉色,身體不好也不知道怎麼辦?”
“唉,哥哥,你最近說話越來越像仁吉他們了。”
這是因為哥哥已經熟悉長崎屋了吧。雖然是在非常時刻,少爺仍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就在這時,哥哥放心的歎息傳了過來。一個劫匪把還沒解開的行李拿了過來。
(咦,綁架者還挺好心的。)
剛才他們的態度就挺奇怪。少爺在人家肩上,正疑惑重重,隻聽嘎吱一聲,已經穿過不知道哪一道門。冰冷的夜風撲麵而來。
(已經到了一湯客棧外麵。)
深夜的塔之澤驛站看不到一絲光線。月亮在雲層中時隱時現,腳下的路也模糊不清。月光下,少爺終於看清了扛著自己的那人的模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武士?看起來還不是一般的浪人。他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副整齊的出行者打扮。少爺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不一會兒,一雙粗壯的手臂輕輕地把他放到了地上。寒風掠過,少爺不由得咳嗽起來。
“隻穿著睡袍,少爺會生病的,他身體不好。你們想害死他嗎?”鬆之助馬上擔心起來。
這時,路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天色很暗,雖然沒有注意到,但顯然還有其他人。
那個聲音的主人嘲諷道:“兩位不如回客棧拿件外套什麼的。好不容易抓到了,要是身體不好,豈不麻煩?接下來還要走很長的路呢。”
少爺身邊的武士遲疑了一會兒,拔出刀說:“你們兩個老老實實地待著。我們也不想大開殺戒。誰都別動!”
說完,那人果真折回一湯客棧了。
少爺更覺得奇怪了。真叫人吃驚,那個武士真的去拿外套了嗎?呀,真奇怪,這綁架的還真好心,哎呀。
近旁忽然傳來什麼東西爆裂的聲音。明亮的火光跳躍著,劃破了夜的黑暗。原來一湯溫泉旁邊還停著兩頂轎子。轎子旁立著五個轎夫。其中一個點亮了一個大火把。
借著火光的照耀,少爺看到了轎夫們的臉,連忙大聲問道:“哎,你們是白天給我們抬轎子的吧?”
來箱根的時候,少爺在小田原雇了這些人。他們還在箱根。個子最高、身上有龍刺青的男人笑了起來。剛才和武士說話的,就是他。
“啊,少爺,又見麵了。不過這回的雇主可不是您了。”
轎夫笑著看了一眼少爺身邊的武士。
武士還很年輕,但看起來比仁吉和佐助要年長幾歲,身上幹幹淨淨的,褲裙與和服也都整整齊齊,怎麼看都不像是半夜三更到溫泉客棧綁架的匪徒。
少爺正想著,那武士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綁架者,板著臉,拿短刀對著少爺,問遺“到底誰是長崎屋的兒子?讓他跟我們一起走。”
“我們倆都是。”
鬆之助平時絕口不提和長崎屋的關係,此刻卻馬上回答了。他不想和少爺分開。
“深更半夜的,你們要把我們帶到哪兒去?”少爺不由得問。
“去我們要去的地方,別多管閑事。”
武士晃了晃刀,讓他們住嘴。
仁吉和佐助在途中不見了,現在又碰上了綁架的,這一路還真是多事啊。
就在少爺皺眉之際,之前那個武士夾著和服回來了。他把外套往鬆之助和少爺手裏一塞,就不斷地催促快穿上,快上轎子。還真是一個急性子的匪徒。感覺像在聽仁吉和佐助嘮叨。
少爺趕緊穿上外套,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笑意。怎麼都感覺不到有多危險。
轎夫們照例要金子。他們說,要是兩個人,還要多加錢。他們聽武士的話,但是對少爺也很親切,一副誰出錢就為誰幹活的樣子。
“要是仁吉和佐助在,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鬆之助在後麵的轎子中嘟囔著。
聽了這話,少爺輕輕皺起了眉頭。這樣被抓……離開一湯溫泉之後,就沒法跟他們倆聯絡了。但是少爺又自嘲起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佐助他們也沒來幫自己,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在附近。怎麼回事啊?仁吉和佐助平常老是瞎操心,希望他們在身邊時,卻不見人影。真想狠狠地發發牢騷,但是對象卻不在。少爺使勁撇了撇嘴。
“出發嘞!”
轎夫們用力抓住像個簡陋的大笊籬似的竹轎子。少爺瞥了一眼一湯溫泉的門口。不知道店裏的人是因為沒發現,還是因為害怕,沒有一個人出來。
這時,地麵猛烈地搖晃起來。轎夫們趕緊按住轎子。
“呀,又地震了。”
大概是因為這個地方地震頻繁,大家都格外鎮定。剛到這裏的少爺也習慣了,並沒有怎麼吃驚。
不過,因為地麵搖晃而推遲出發,使某些人大受其益——從客棧裏跑出來三隻鳴家。他們拚命爬上轎子之後,就鑽到了少爺的袖子裏。他們害怕綁架,所以躲到現在,此時心還怦怦直跳。轎夫們又一次抬起了轎子。
“少爺,目的地是箱根驛站。上次遇見您時,沒有好好聊聊,這回難得又見麵了,我就給您繼續講箱根的傳說吧。”
轎夫不顧旁邊的武士們怒目而視,不經意地把目的地告訴了少爺。聽著轎夫輕鬆的語氣,少爺不由得笑了。
(轎夫頭領膽子還真夠大的。)
既然如此,也隻能照武士們說的,前往箱根驛站。少爺的心安定下來時,轎子也開始往前走了。
夜色濃重,一行人悄然前進。月光下,前方層層疊疊的黑色山影綿延不斷。
2
接下來講講天狗的傳說。您問箱根有沒有天狗?當然有,還很有名呢。箱根不僅有天狗,山裏還出了很多妖怪。人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天狗有著尖利的喙和爪子,鼻子很高,眼睛老是滴溜溜亂轉,目光敏銳,背上有巨大的翅膀。據說天狗還能飛。還聽說,它有法力,正侍奉著神呢。
要是人闖進了不該去的地方,就會遇到天狗。要是惹惱了天狗,那就麻煩了。您要問為什麼,因為無論您跑到哪兒,天狗都會緊追過來。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避免觸怒天狗。
從前有個地主,在自家山上砍了一棵大樹,結果惹怒了天狗。第二天早上,那棵大樹就被吊在了幾根高聳雲霄的樹枝上,人絕對夠不著。沒辦法,隻好讓它就那麼擱著。直到現在,到那個地方的話,還能看到那棵大樹。隻是日積月累的,大樹腐爛了,變細了,看上去已經不像大樹了,但是它還是高高地橫掛在那個奇怪的地方。
天狗可真可怕,真是可怕!
對了,可不能忘了神的傳說。不,我沒遇到過神。但是,這個地方很久很久以前,就跟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其中有一個故事說的就是供奉給神的活供品。哎,幹嗎吃驚啊?箱根地區一直流傳著龍神的傳說,這裏有把女孩獻給龍神的風俗。這也許是來自於古代巨蛇的傳說吧。
您說我對前人的故事很熟悉?還知道很多難懂的詞?啊,那是因為我剛好被人喚作“愛聽故事的轎夫”嘛。
箱根的蘆湖裏也有龍神。在很久很久以前,那裏有一位特別暴躁的龍神。弄得山崩地裂的,還降下大雨,引起了水災,弄得村民們沒法種莊稼,一籌莫展。
據說在古代,住在湖畔的人們會時不時地偷偷選活供品獻給龍神。要是龍神一直發怒,村裏的人就活不下去了。至於活供品為什麼大多是年輕女孩,也許跟巨蛇的傳說有關。至於是不是真的把女孩獻出去了,就不得而知了。
有傳聞說,在這個關於活供品的故事中,有些事太重要了,所以真相被隱瞞了。既然是隱秘的事,我是從何得知的?那是我的一個神官朋友偷偷告訴我的。當然,您要不信,也沒關係。
很久很久以前,蘆湖有今天的幾個大,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北方。直到現在,以前是湖的地方還特別潮濕。
湖裏的龍神法力無邊,臨近的村莊受災嚴重。龍神每年都發怒的話,村子就保不住了,人們被逼到了絕境。於是,有人提出把女孩當活供品獻給龍神。但是到底把誰獻給龍神呢?大家爭執不休。誰都不願意獻出自己的女兒。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後來,大家選出了一個女孩。為什麼是這個女孩呢?因為她沒有父母。有傳聞說,她父親是山神,而她的母親在她很小時就去世了。
您問會把神的女兒當活供品嗎?會呀。要是不獻這個女孩,那自己的女兒、親戚就有可能被獻上去,不是嗎?這真是可怕啊!人啊……那種無情的本性就隱藏在心中。比起女孩的出身,村民們更在意怎樣
讓龍神息怒。
那個被選作活供品的女孩的名字並沒有流傳下來,但傳聞卻是真的。聳立在湖畔的神山之神就是女孩的父親。父親聽說女兒被選作了活供品,大吃一驚。原本想著她母親是人,讓她像人一樣生活會比較好,才把她留在村子裏,但是人們為了自身的安寧,卻要犧牲他的女兒。
山神大怒。跟這種怒氣相比,龍神帶來的災害就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為了不讓女兒被活活地沉人湖底,神山爆發了。帶著憤怒火焰的岩石從天而降,蘆湖有一半都被填埋了。村子?啊,不知道會變成
什麼樣啊。
女孩被救了,來到父親身邊,成了一位神女。據說他們現在還生活在一起呢。這……也許可以算是一個美好的結局吧。
啊,又地震了。雖然不大,但最近地震可真多。真可怕,真可怕!那接下來,我再講一個不可思議的關於咒語的故事。
據說這咒語很靈,隻要念它,就能治好眼病。好像現在世上還有一個人知道這種咒語。這人就在箱根……
不知道為什麼,轎夫忽然不講了。一行人已經走到山路上了。雖然還沒完全進山,路兩邊的樹木已經鬱鬱蔥蔥的了。因為在晚上,看不清到底是什麼樹,隻覺得樹枝很粗,遮住了原本就在雲層中若隱若
現的月光。轎夫視力很好,不時地看旁邊的樹林。
少爺隨轎夫的視線望去。
(好像……有什麼東西!)
那個東西跟讓人感覺不那麼可怕的綁架者不同,帶著一種異樣的恐怖氣息。少爺不由得緊張起來,他忽然想到:這種感覺莫非是……
“快!他們來了!”
轎夫新龍發出尖銳而短促的聲音。轎子被放下。轎夫們一臉緊張地盯著樹叢。少爺旁邊的武士刷地抽出刀。
“是夜盜嗎?”少爺問。
夜裏的光亮隻有燈籠或是月光。就算是在開闊的大道上,走夜路也很危險,更不用說在人跡罕至的山裏。也許有人盯上了他們。
不知道什麼東西從林子裏撲到了一行人中間。眾人隻看到了一絲金屬反射的月光。
“啊!”少爺大喊起來。
武士用刀格擋了一陣。
“勝之進,沒事吧?”新龍脫口而出。
武士點了點頭。少爺努力穩住心跳,不由看了看轎夫。
(咦……轎夫知道綁架者的名字。)
雖然知道了武士的名字是一個意外的收獲,卻不能高興得太早。林中又有了動靜。少爺一行被包圍了。
少爺忽然明白了眼前是些什麼。那些東西身上有少爺熟悉的氣息。也就是說……林子裏有妖怪!還挺多的。
少爺身上流淌著外祖母的血,因此能看到妖怪。他從來不認為妖怪可怕,但是眼前聚集的這些妖怪身上卻散發著一種可怕的怒氣。
影子移動了。少爺注意到影子身上一副修行者的裝束,頭上戴著黑布圓帽,袈裟外套麻布罩衣,手中拿錫杖,還會飛。原來是天狗!
剛才轎夫說過,這個地方有很可怕的天狗。這隻天狗不知道為什麼來襲擊。
(真快啊!)
少爺剛臥倒在轎子中,兩個武士就和天狗打起來了。令人吃驚的是,武士像是在保護少爺和鬆之助免受襲擊。
“你們是什麼人?別妨礙我們!”
也許他們隻是因為計劃受阻而生氣,但真是幸運啊。少爺和鬆之助是毫無反抗之力。轎夫們卻是一幫身強力壯的大男人,應該有勝算。他們都沒跑,而是拿著棍子和火把加入到格鬥中去。
“那是什麼裝扮?”
看到天狗的裝束,轎夫們發出了驚呼聲。他們用棍子打落了落在少爺轎子上的天狗。
“到底怎麼回事?少爺,您記得被什麼人盯上了嗎?”
新龍在滑竿旁邊拚命地揮舞著棍子,氣喘籲籲地問。可少爺熟悉的不是天狗,而是郎中。少爺想張口,又頓了一下。
(想起來了,那個夢……)
少爺在長崎屋廂房的臥室裏聽到那些話,是在晚上,感覺到有地震的時候。
“不能讓那家夥在這兒……絕不能讓長崎屋的少爺待在這兒……殺了他吧。嗯,這樣比較好……一定要把這小子殺了……”
那時,不是在黑暗中聽到了竊竊私語嗎?聲音的主人下定了決心,好像真的要取少爺的命。
忽然,轎子被掀翻了,少爺摔倒在潮濕的土地上。就在轎夫和武士們跟天狗對打時,少爺遭到了另一隻天狗的襲擊。他連忙站了起來,雖然不能戰鬥,至少能跑吧。隻能藏到樹蔭裏了。少爺連滾帶爬地朝森林跑去。但是像大雕一樣巨大的天狗,動作卻靈活得令人吃驚。轉眼間,他已飛到了少爺麵前。在這幹鈞一發之際,後麵又追來一隻天狗。左邊是倒地的轎子,右邊,轎夫和天狗正在廝打。
(怎麼辦?往哪兒跑好呢?)
背後的天狗舉起了棍子。
“啊!”
少爺不由得屈身蹲下,天狗的棍子卻沒有落下來。他不禁回頭一看。
“哥哥!”
身後,鬆之助和天狗滾作一團。他救了少爺。
(真是胡來。)
鬆之助的力氣根本比不上天狗,轉眼間,他已被天狗抓住了,倒拎起來,狠狠地摔在地上。
“住手!”少爺大叫,朝鬆之助跑了過去,卻又停住了腳步,因為兩人中間站著一隻天狗。
那隻天狗越逼越近,腳踩著潮濕的落葉,發出輕微的響聲。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氣息。敵人已經來到眼前。
沒辦法了,少爺悄悄地把袖子裏的鳴家放到地上。讓他們一起挨打就太可憐了。但是鳴家們死死地抓著少爺的衣服,不肯放手。雖然嚇得發抖,也仍要跟少爺在一起。天狗走到少爺麵前,伸出爪子。
(嗯……)
天狗的身子突然朝後仰去。
“咦?”
少爺吃了一驚。一個身影正和天狗揪作一團,滾倒在地上,一時枯葉紛飛。
“快跑!”那人喊道。
聽了這話,少爺像被人推了一把,連忙朝樹林裏跑去。能跑的時候必須趕緊跑。然而他還沒跑進樹林,又被一隻天狗擋住了。敵人伸出了長爪子。
(這回真要完了嗎?)
突然,眼前的天狗被遠遠地扔了出去。接著,少爺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終於追上天狗了,這回再不會讓他們跑了。”
少爺大吃一驚,戰戰兢兢地轉過頭。有個人抓著一隻天狗,像大力金剛一樣站著。
“佐助!”
佐助抓著天狗的脖子,將他打倒在地。少爺放下心來,加上終於又見到佐助,不由得熱淚盈眶。
佐助走近一步,嚴厲地問少爺:“為什麼這個時候還在山裏?晚上不睡覺嗎?”
“為什麼在這兒,我還想問問你呢。為什麼忽然消失不見了?”看著佐助可怕的樣子,少爺小心翼翼地說。
黑暗中,佐助兩眼放光,眼睛像貓一樣眯了起來。
“那個笨蛋!仁吉幹什麼去了?沒用的家夥。”
佐助剛惡聲惡氣地罵完,幾個影子一起朝他撲了過來。
“啊!”少爺不由得大叫。
佐助被天狗團團圍住,但是天狗們馬上又都被彈了出去。心情很糟的佐助把他們扔了出去。但佐助也被兩隻天狗拿棍橫掃了幾下。
“好好吃飯了嗎?有沒有發燒啊?還有……”
“佐助,小心上麵!”
“我在和我們少爺說話呢!”
佐助更加生氣地低吼一聲,腳踩樹枝,飛身向上,抓住了天狗,扔到地上。
“嗚哇……佐助真厲害!”
少爺趕緊跳起來,躲到樹後。佐助一回到少爺身邊,馬上又嘮叨起來。
“少爺,在出門旅行之前,我們不是約好了要早睡早起,靜心療養的嗎?”
天狗又從後麵撲了過來。佐助不耐煩地一拳將他打倒在地,繼續責備少爺。
“還有您這身打扮。這個時候坐轎子,至少要穿上棉睡袍嘛。這個樣子,泡溫泉就沒效果啦。”
“佐助,這次左邊和右邊都有爪子伸過來了!”
兩邊的天狗都被迅速打倒在地。
“哇!”少爺不由得驚叫一聲。在長崎屋,可見不到佐助如此的雄姿。他平時頂多就是把惡作劇的屏風偷窺男抓起來,並不能顯示出有多大神力。但妖怪就是妖怪,正如長崎屋其他妖怪所說的那樣,仁吉和佐助果然特別厲害!
天狗又撲了過來。佐助皺著眉頭。
“少爺,我跟您說句話。”佐助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天狗,一邊說,“對方數量太多了,又不能殺他們……”
佐助擔心少爺,沒法集中注意力戰鬥,所以他想先把天狗引開,讓少爺乘機跟轎夫和護衛離開。
“護衛……”少爺不知道該說什麼。佐助把綁架者當成護衛了。“嗯,該怎麼說呢?”
很多事情還是沒法說。轎夫說要去箱根驛站,少爺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少爺不僅擔心鬆之助,還擔心轎夫們,以及……那兩個奇怪的好心腸的綁架者。
(要是告訴佐助,我們實際上是被擄來的,他也許一生氣就不救他們了。)
對於佐助來說,沒有什麼比少爺的安全更重要的了。
“又要和你分開嗎?”
“是啊,這也是沒辦法。”
佐助一邊回答,一邊猛地蹲下身。天狗的短刀在空中劃過。佐助迅速抓住天狗,把他甩到了樹林中。
“為什麼你能一邊跟我說話,一邊打架呢?”
看著驚呆的少爺,佐助朝天狗消失的樹梢指了指,說:“這次來襲的是天狗。您是知道妖怪的。”
“嗯。”
“他們的伎倆不過是刺破黑暗,使樹木顫抖之類罷了,但即使是我,也沒法一下子把他們收拾掉。”
也許正像那個強壯的轎夫說的,千萬不能沾惹天狗。原本就非人力可以對抗。
少爺明白要是繼續待在這兒,勢必會妨礙佐助,於是說:“明白了,那我先走了。你會去追我吧?”
原本還想問很多,比如,為什麼忽然消失了,仁吉是不是也失蹤了,但既是在深夜,又是在這激戰的地方,能說的話實在很少。
“我們接下來要去箱根驛站。”
少爺說完,把一隻鳴家給了佐助。鳴家馬上鑽進了佐助懷裏。
“少爺?”
“我不知道到了箱根驛站會住在哪裏。但鳴家能聽出同伴的聲音,他帶著你到箱根驛站,就能找到我在哪裏了。”
佐助懷裏的鳴家點了點頭。這時,附近響起一聲慘叫。
“誰的聲音?”少爺臉都發白了。
佐助飛奔向前。“是仁吉那個笨蛋。”他的聲音在黑夜中回響。
3
黑漆漆的山中,隻見佐助黑色的影子和一隻天狗一起朝山下飛去。其他天狗也都或跑或飛,緊隨其後。
轎子周圍忽然間沒了天狗的身影,四周又變得靜悄悄的。一行人麵麵相覷。
“發生什麼事了?”有人問。
少爺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沒有開口。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那個叫新龍的轎夫作出了決定。
“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們馬上離開這兒。”
大家又開始沿著山路前行。坐在轎子中的人卻跟之前有所不同。前麵的轎子裏坐著鬆之助,後麵的轎子裏坐著一個名叫孫右衛門的武士,少爺走在鬆之助的轎子旁邊。拿火把引路的人換成了武士勝之進。
遭天狗襲擊時,受傷最嚴重的就是武士孫右衛門,身上有好幾處都流血了。鬆之助肩上也掛了彩,還崴了腳。最幸運的是本地轎夫,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一個拿火把的人手臂受了傷。
如果不是這種時候,讓堂堂的武士拿火把,簡直無法想象。然而轎夫們騰不出手,至於少爺,鬆之助說了,光是讓他空著手徒步到箱根驛站,就夠讓人擔心了,何況眼下又必須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有一會兒,大家都默不作聲地拚命趕路。順利地趕了一陣之後,最先鎮定下來的轎夫說話了。
“哎呀,真是太可怕了,第一次碰到那麼厲害的夜盜呢,還襲擊了我們。”
轎夫承認自己也很想做夜盜。這個時候還這麼說,可見這幫家夥也非常危險。
“他們雖然厲害,但在最危險的時候,有人出現並救了我們……真讓人吃驚啊。”新龍說道。在夜半的山中,比起被夜盜襲擊,有人出手相救更讓人吃驚。
轎夫問少爺,那個跟少爺說話的厲害的男子究竟是誰。轎夫看到了佐助。剛被天狗襲擊過,還有這樣的心情,少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是我家夥計,叫佐助。”
少爺說,本來是跟夥計一起出來旅行的,但在路上走散了,現在夥計追來了。聽了這話,轎中的鬆之助比轎夫更吃驚。
“佐助出現了嗎?就在剛才嗎?我們是在被擄的途中,可是他還知道我們在哪裏,真厲害!那……他現在在哪兒啊?”
鬆之助朝四周亂瞧,但是沒看到夥計的身影。
“佐助自己當誘餌,把夜盜引到別處去了,我們才有機會逃出來。”少爺說。
聽了這話,鬆之助一臉歉疚。
“我來不及阻止,他是佐助嘛。”少爺說。
鬆之助點了點頭。“佐助他們總是把少爺放在第一位。”隻要是為了保護少爺,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啊,那位佐助先生一定會沒事,肯定能全身而退。”
新龍說,那人厲害得讓人吃驚。四周頓時響起一片讚同聲。
走在前麵的勝之進問:“這裏經常出現那種修行者裝束的山賊嗎?他們戴著天狗的麵具呢。”
轎夫說,像這樣一夥人,還是第一次遇到。本來這一行中,有五個身強力壯的轎夫,還有兩個武士,即使大晚上在山裏走,也應該不會遇襲,真是讓人吃驚。
“對了,對了,他們為什麼襲擊我們呢?”轎夫歪著頭問道。那是一群既沒聽說過,也沒見過的家夥。也難怪轎夫們都不知道,那些可不是戴著麵具的人,而是真的天狗。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少爺一邊
努力前進,一邊皺著眉思索。
(就是他們在廂房內說話嗎?說要殺我。奇怪的是,那樣陰險的話,為什麼會在長崎屋的廂房聽到呢?)
被盯上以及能聽到他們說話的原因,都不清楚,而且還有其他的疑點。
(哥哥對於佐助出現在山裏很吃驚。的確,說佐助是追我而來有點不合情理。)
如果他出現在預先訂好的一湯溫泉,倒還可以理解,但是出現在這裏……他應該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啊。這麼說……佐助其實是追天狗而來。這麼解釋最合乎情理了。他得知那些天狗要襲擊我,就阻止
他們,打了起來。他是因為那些天狗而下船的嗎?
盡是些不明白的事。真想佐助快點回來,最好是向他本人問清楚情況。少爺總覺得心裏七上八下。
這時,後麵傳來了尖銳的聲音,緊接著是悶悶的一聲。大家都停下了腳步。勝之進舉著火把,跑到了後麵的轎子邊。火光照處,隻見孫右衛門從轎子上摔了下來。
“這家夥大量出血,好像支撐不住了。”
新龍繃著臉。好不容易從天狗的包圍圈中逃了出來,來不及處理一下傷口就急著趕路,孫右衛門似乎快沒命了。少爺也跑了過去。
“讓我來看看吧。哥哥,能不能把皮口袋裏裝藥的包袱拿給我?勝之進,請把火把移近些。”
少爺雖然不是郎中,但畢竟家裏做藥材生意,此時也隻有他能處理傷口了。
少爺好不容易幫孫右衛門脫下衣服。傷口看上去比想象的更嚴重。衣服吸了血,很沉。四周很黑,看不太清楚,也許還有更深的傷口。沒有郎中,也沒法把傷口縫起來。
在山路上,能做的事有限,但值得慶幸的是,愛操心的夥計們在袋子裏裝滿了藥,可以先給傷者止血止痛。還因為帶了很多紗布,可以把傷口緊緊地包紮起來。少爺還順手包紮了鬆之助的傷口。
鬆之助指著湯藥說:“少爺,你也趕緊吃藥吧。聲音都變啞了,很累吧?是不是發燒了?”
“哥哥別太擔心了,沒關係的。”
“晚上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你的臉色很不好。我的傷不礙事。你坐轎子吧。”
“我精神很好……”
聽了二人的對話,一旁拿著火把的勝之進微笑著朝少爺低下了頭。
“這……”他不好意思地苦笑道,“讓自己綁架的人來治療,真是難為情……但真是幫了我們的大忙。看到孫右衛門的傷口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勝之進告訴少爺,孫右衛門是他讀書時的師兄,也是好朋友。少爺朝勝之進笑了笑。
“小心照料的話,孫右衛門就沒事了。你們倆怎麼看都不像是壞人。”少爺一邊把剩下的藥分出一些,遞給勝之進,一邊說。勝之進幹咳了幾聲,以掩飾尷尬。孫右衛門則在轎中歎息。
“看來不習慣做的事還是幹不好。受了傷,還讓自己綁架的人給救了,真是丟臉!我們也是拚命想把事情辦好啊。”
似乎有許多難言之隱,聽起來有些自嘲。少爺越來越覺得他們不像是以錢為目的的綁架者。
“到底是為什麼,能告訴我嗎?”
少爺下定決心詢問真相。
一直在旁邊看著少爺救人的轎夫們大笑起來,大概從沒聽過綁架者和人質之間會這樣說話。
“你們要說,我們也不阻止,但是大晚上的,山路上實在太冷了,邊走邊說,怎麼樣?”
誰都沒有異議。轎子又在月光下朝前移動。勝之進講起了自己的事。
4
我叫芝垣勝之進,是某小藩的武士,和太田孫右衛門是同學。啊,這一點我剛才講過了吧?
我和孫右衛門都不是出身高官之家。原本我們那個藩就不是什麼大藩,但平日裏大家都還是盡職盡責。主人年少,卻認真上進。他知道我們藩不富裕,每天過著簡樸的生活,也算是克勤克儉了。但是這
種簡樸的生活反而帶來了相反的效果,我們和主人都始料未及。
諸藩在江戶的藩邸中都設有一職,名為江戶留守官。此人常駐江戶,負責幕府和藩之間的聯係,並與其他藩的江戶留守官往來。
這個世上,有連大名們都很害怕的事。比如幕府以“協助”的名義,要求各藩負責土木工程或舉辦大型宴會,如不能令人滿意,藩主甚至會被改封或罷免。
這些給我們藩帶來了巨大的負擔。大家每日的飯食簡之又簡,可是節約下來的
點點金子馬上又沒了。
承擔幕府分配的事務是每個藩的義務,但是藩的力量有大有小,如果小藩不幸被命令去承擔一項土木工程,對於這個藩來說,就是一件首當其衝的大事。我也聽說,因幕府看不順眼,有的藩會不幸地連
續輪到兩次。
為了避免發生這種事情,各藩都令留守官負責接待幕府使者。這些留守官通過各種手段以求躲過出巨資承辦諸事。總而言之,這位官員就負責接待幕府使者、探知幕府動向,每天過著奢華的生活。因為
任此職的人必須熟知吉原和著名的料理屋,還必須懂得巧妙地行賄。
最近有人說,各藩的留守官都太奢侈了。財力充裕的藩很少,但是每個藩都不肯削減留守官的費用,因此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各藩不肯削減留守官的費用自然有原因。
在我們藩,盡管主人都盡量節儉,但留守官仍可以過著奢侈的生活。而最近,這位留守官的生活也不得不樸素一些了。
此事說起來很麻煩。
留守官雖然盡職盡責地完成使命,但是幾年前,我們還是攤派到修築河堤的工程。說實話,這是因為我們藩的留守官花的錢太少了,比不過其他藩,並非留守官的錯。
工程已經攤派下來,隻好竭盡全力去完成,於是藩裏又新借了許多錢,在大家的辛苦努力下,終於完成了工程。然而,有傳言說,還會有更困難的任務降臨到我們頭上,也就是說,接下來可能會有更大
的花費。按常理,這種事不可能老輪到。上次花的錢都還沒有還,接下來要用的錢根本無處可籌,分派到的任務根本沒法完成。該怎麼辦呢……誰也不知道。等著被罷免嗎?
不管怎樣,也要躲過這一次。但是向老中①和町奉行所進獻自己藩
①老中,江戶幕府的官職名,是征夷大將軍直屬的官員,負責統領全國政務。
的特產這種事誰都在做,大家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就在這時,傳來一個消息,讓大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希望。聽說我們要接待的官員中,有個人特別喜歡朝顏,比起金子和美女,一盆珍貴的朝顏更能讓他動心。聽說在百姓也能參與的朝顏大賽上,那
人敗給了一個大商人和一個喜歡收羅奇花異草的老人,因此他下定決心,為了武士的麵子,一定要想辦法讓自己的朝顏奪取最高等級的大關之位。
朝顏,眼前能夠救我們的,就隻有這個了。於是我們根據大家說的,去了下穀禦徒町。據說那邊有幕府禦徒組的房屋,住著很多專門栽培朝顏的人。幕府的家老也常常親自去那邊,不惜重金以求得一盆珍貴的朝顏。
那裏有很多朝顏,都很美麗,但是我們得知,能參加賽事的朝顏可不像市場上賣的那些普通的花,而是要能夠在開花時不斷變化顏色。那裏也種著幾盆那樣的花,形狀非常奇特,藍色的花辦每一片都裂開了。
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順利。禦徒組的人笑著說,他們培育的花根本不可能成為大關。之前也有人提過類似的要求,但他們說,如果大關能夠輕易地培育出來,這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窮人了。
不過,因為都是武士,又察覺到我們的困境,他們把尾張人以前著的三本《朝顏明鑒抄》借給了我們——他們也天天想著培育出更好的花。
看了書之後,我們更是一籌莫展。書裏說的都是些奇花異草,花開時變化多端,有很多我們聞所未聞,怪不得那麼多人沉迷於此。
我們急著找一盆花救急,卻根本不知道花在哪裏,也不能硬要別人拿出他們沒有的花。
正在這時,一個客人給我們看了上次朝顏大賽的名次表。客人說,他認識一個參加了花賽並且奪得了大關的人,是一個有名的商人。據說那人的朝顏與眾不同,是“前所未見的花”。如果跟他說要送人,也許會出讓。客人又告訴我們,那個人是個商人,可以去跟他商量一下。
我們就像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約那個商人在茶水店見麵。當提出請他把朝顏讓給我們時,他斷然拒絕了,說那株花已經枯死了。我們又請他給幾顆種子,可他又說那株花沒有種子。
沒有種子,下一年怎麼會再開花呢?不管怎麼請求,那個商人就是說不行。想想也是,熱衷花賽的人,怎麼會把珍貴的花種拱手讓人呢?
沒辦法,我們又去別處找尋了一番,可結果無論是哪次花賽上奪得大關稱號的朝顏,都跟那個商人的差不多。
於是我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讓那人把朝顏讓給我們。於是我們著手調查那個人。那人品行良好,他店裏的生意也很好,根本無懈可擊。但是不久,我們聽到了一個傳言。
那個商人非常寵愛他的獨生子。兒子已經長成少年,父親仍非常溺愛。聽說,那父親對兒子的寵溺非同一般,就算把全江戶的蜜餞加起來,也比不上它甜蜜。我們大吃一驚。如果拿獨生子交換,那個大
商人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也會讓出朝顏。於是我們計劃在江戶城綁架那個孩子。但是,那孩子身體弱,幾乎不出店門,比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更甚。這麼一來,我們無從下手了。
就在這時,上天給了我們一個絕好的機會。我們從出入他們家的商人口中得知,那孩子要去箱根療養,於是我們準備在路上綁架他。
聽說那孩子不惜重金,要直接坐船到小田原。在他到小田原之前,我們沒辦法動手,於是集中人力,準備在從小田原到箱根的路上抓他。我們派人在船碼頭盯梢,知道了他的落腳處,今夜下定決心,潛入了一湯溫泉。但是沒想到長崎屋老板會有兩個兒子,我們為此費了不少工夫應付。
5
“為了朝顏?”
少爺和鬆之助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為了那種東西……”
少爺說了一半,又連忙把話咽了回去。勝之進和孫右衛門都是一臉嚴肅認真,對於他們來說,這是關係到本藩存亡的大事。
“長崎屋有那樣珍貴的朝顏嗎?”鬆之助歪著頭,不解地問。
少爺苦笑了兩聲。父親藤兵衛拿到花賽上的,也就是正房邊上的那幾個花盆中的一盆。
“啊?那些像破布片似的堆在一塊兒,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原來是朝顏啊。”
聽了鬆之助再真實不過的想法,轎夫們都大笑起來。愛收羅奇花異草的人眼中至高無上的花,在普通人眼裏,不過是一盆不知道好在哪裏,甚至不知為何物的東西。
“父親並沒有說謊,那盆奪得大關稱號的朝顏,的確在很久以前就枯死了。”
在長崎屋,最千姿百態的,是一盆被藤兵衛命名為大青林風南天縐綢葉南天台開孔雀八重的朝顏。這盆朝顏開的花很少,花賽過後就一直沒有再開放。在少爺出門旅行前,最後一朵花也已經凋謝,之後
那盆花就連根枯死了。
“我們是想先把你們抓了……也許你們覺得這樣很自私……但是求你們了,能把種子給我們幾顆嗎?”
拿到種子,就可以像栽培蔬菜一樣,把花盆放在溫暖的地方,早點將朝顏培育出來。聽了勝之進的請求,少爺卻一邊走一邊搖頭。
“父親說沒有種子,並非故意為難你們,實在是那種朝顏的種子極難采集。”
像大青林風南天縐綢葉南天台開孔雀八重這種變化特別多的花,根本采集不到種子。而且,就算采集到了種子種下去,也不一定會開出同樣千姿百態的花,因為它是變種朝顏。
“那你們是怎樣讓它持續開花的呢?”
“我們收集了變種朝顏上一季的種子。那些花雖然會在下一季開出千變萬化的花,但在我們采種子時,卻隻是普普通通的花。我們采集好多種子,播種下去,在長出來的花苗中選擇那些有希望的加以培育,其中有些就能開出非常有趣的花來。”
“有些……那麼、那麼,沒有一定能開出千變萬化的花的種子嗎?”
“沒有……阿……嚏!”
說到變種朝顏,如果是比較簡單的,幾株花苗中就有可能產生一株,但如果是卷曲成旋渦狀的絲團那樣千變萬化的品種,幾十株花苗裏也未必有一株。至於開的花能否在花賽上得到好評,又另當別論了。而要救勝之進他們的朝顏,絕不能是輕易會開花的品種,那樣根本不能進獻,必須是一下子就能抓住那個人的眼球,讓他打心底裏渴望得到的那種。
少爺看了看兩個沉默不語的武士,很過意不去。
“我們家有好幾種變種朝顏的母株的種子,如果你們需要……咳、咳,就送給你們,但是好像沒有太多時間來栽培選擇了,對嗎?”
如果在培育朝顏期間,幕府那些無處可避的任務就分派到了頭上,一切就全完了。
“渾蛋!難道就隻能把我藩的未來押在那些不知道會不會開花的朝顏上嗎……”孫右衛門坐在轎子裏,用手摁著滲血的紗布,顫聲說道。
少爺不由得低下了頭。
(有什麼辦法嗎?要不我求見越大師再給一顆那種珍貴的朝顏種子?)
先前千變萬化的美麗花朵就是大師送給少爺的種子種下開的,也許再要一粒種子,也能開出那樣瑰麗多姿的變種朝顏。
(但是,這樣也有不妥之處,怎樣才能見到見越大師呢?)
見越大師是出入於荼枳尼天女庭院中的大妖怪,他高興時,就會來看望皮衣夫人的外孫,即少爺,但是少爺從來沒有主動聯係過他。這次想要種子的,並不是少爺本人。大師會不會把神界的東西送給一
個毫無關係的人,少爺對此毫無把握。
這時,少爺踩到青苔,腳下一滑。想事情太入神,竟沒注意腳下,他連忙穩住。
“啊……咳、咳……”
少爺又咳了起來,一直沒停。因為不想讓哥哥擔心,一直抑製著不咳出來,但還是控製不住了。少爺不由得停下來,用手扶膝,看著前麵的路。四周還是一片黑壓壓的森林,中間大約兩間寬的山道上,
有一間寬的路麵上鋪了石塊。月光下,道路一直向上攀升。看來行路會很艱難。
雖說是鋪石的路,但鋪的並不是那種砌城牆的平坦的石塊,而是在枯枝爛葉和小石子中,填著許多大小不一、長滿青苔的石頭。
“小心點!路上有很多潮濕的落葉,很滑。”新龍提醒道。他還說,走不慣的人經常會摔倒,所以隻要提到箱根的坡道,大家無不變色。
“但是,這路跟以前相比強多了。在沒鋪石路前,一下雨,泥水都能沒到膝蓋上。人們隻得在泥地上鋪上竹子,可光是準備竹子,對於箱根人來說,就是一大難事。”
新龍一邊說,一邊不時朝少爺看兩眼。少爺已經步履蹣跚了。
“哎,是不是不舒服啊?轎子已經坐了傷員,您可別在這兒倒下啊。”
“沒關係……當然沒問題。”
“少爺,您不舒服嗎?”
鬆之助掙紮著要下轎,被少爺笑著摁住了。少爺想繼續努力往前走,要是在這裏倒下,會連累大家。雖然腦袋有點沉,但絕不能倒下!
(怎麼回事?這次的旅途中發生了太多事,所以有點累了?)
先是兩個夥計仁吉和佐助不見了,擔心得食不下咽。接下來,剛到小田原,行李就差點被人劫走。在客棧,又被人綁架,還遇上了天狗。
這一路上,不斷發生像夢境又像演戲的不同尋常的事情,好像是有人不想讓少爺到箱根來。真是筋疲力盡了……雖然想著絕不能說出來,但是腳步越來越沉,腦袋也暈暈乎乎的。
(原本……是來療養的呀。)
少爺想著,不由得笑了起來。還沒有泡溫泉呢,而且半夜三更的,還在山路上跋涉,並且沒有坐轎子,還很冷。怎麼想也跟療養沾不上邊啊。
(哎呀,我還穿了孫右衛門的外褂,可怎麼還覺得冷呢?)
轎夫們隻紮了綁腿,身上穿的也隻是一件短衣,腰間係著一根腰帶,他們應該感到冷才對,可事實上,冷得又發抖又咳嗽的是少爺。這真是讓他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