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今時忍卻肝腸痛 異日養成龍虎威(3 / 3)

“兒子願留在這裏陪伴父王。”

“無須。都回去。”

“大王,您也要保重才是!”

“也好,也好……”燕王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回首向夜幕深處再望去一眼,徑自而去,對身後的幾個聲音渾若不聞。

他實在太疲倦了,一直仗著某種情緒支撐住,一旦倒在榻上,很快便睡了過去。這一覺無夢,酣睡的時候也很長,假如不是外麵雜亂的喧嘩聲撲入耳鼓,他勢必還會睡下去的。他撲簌著眼皮聽了片刻,陡然睜開獅目,忽地坐了起來:

“來人!”

“在。”長隨緊著立到榻前,躬身等候吩咐。

“何事喧嘩?”

長隨急急忙忙跑去舷門:“何事喧嘩?”

官校於諒和袁珙前後走進舷門,抱拳稟報:“前麵遇到奉旨前往北平的天使,阻住了水路。”

“哦?”燕王被雙腳垂下榻來,長隨緊忙幫他蹬上靴子。“豈有此理!”他一霎忿忿地說,紮上白布,“噔噔噔”走了出去。

他凜凜斂斂地站在甲板上,左邊是世子高熾,右邊目光陰鷙的高煦和高燧兄弟二人;身後手扶刀柄怒目以示的,個個都是跟隨他征戰過的敢死猛士。

對麵盡一艘官船,所載的人也不多,但那些著飛魚服的錦衣衛,就敢這般阻攔住燕王的幾艘大舸。他們身攜新君的敕符和洪武皇帝的遺詔,本就是前往北平傳旨的,自然無須什麼顧忌。燕王看得明白,一時也不知如何叱喝對麵,沉著臉子等他們先開口。對麵船上有個校尉抱拳道:

“錦衣衛校尉潘安,參見燕王殿下!”他也自知個人身份不堪與親王比較,馬上亮出敕符:“傳聖諭,謹遵大行皇帝遺詔——‘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皇帝陛下勒令諸王返回封國,於宗廟祭拜便可,無須親臨京師!”

“爾等敢攔寡人拜祭父皇陛下麼!”燕王已雙目噴火。

“回燕王殿下,卑職乃奉皇帝陛下旨意,不敢多添半字!有此敕符在此!”

“那又怎的!”燕王雙拳握得“嘎巴嘎巴”響,似要大吼一聲發出命令。

道衍不知從何處閃過來,悄聲說:“大王,前麵就是淮安,江口定已設兵把守,萬不可貿然行事呀!”

“嚇得住寡人麼?”燕王煞氣衝衝地看著道衍說。

“大王以至孝渡江,若違詔命,反為不孝!當前仍未到風雲際會、真龍騰空的時機,貿然之,不僅成就不了大事,反會留下不孝之名!來日方長,萬望大王三思再三思啊!”

一席話,令燕王的心急氣躁很快平定下來,他手捋長髯沉吟片刻:“……‘今時忍卻肝腸痛,異日養成龍虎威。’和尚,是否有人對寡人說起過這兩句呢?”

“是。於東閣,殘花先生如是說過。”

“得你等幸甚!”燕王深深地看向對麵,竟然把那個校尉嚇得連退幾步,差一點兒摔倒。他看在眼裏,猛然厲聲大喝:“回北平!”

話音剛落,隻聽“撲通”一聲,——那個叫潘安的校尉立足未穩,被這聲厲喝再驚駭一度,身體一歪、將站在右舷上的一名錦衣衛,推下船去。

燕王哂笑一記,回身對世子道:“你可偕同高煦、高燧,依舊前往京師。”

世子忙回道:“是。不過,他們可許得?”

燕王眼睛一瞪,冷笑道:“‘他們’又是誰?”

一旁的朱高煦已經朝那邊喊起話來:“既有皇祖父陛下遺詔,是否也不允我

們兄弟前往祭拜?且不急回我,先告訴你一句,矯詔,那可是要誅滅九族的!”

潘安已無意氣,恭敬有加地回道:“這倒沒有。”

朱高煦陡然變了一副聲厲氣傲的語調:“那你等還擋著我們的去路做甚!快快讓出河道!”

那邊亂起來,這邊卻按部就班,該換乘大舸前往南京的換乘大舸,該掉轉航道歸返北平的,返歸北平……

北平這裏,殘花已數日未歸“琴瑟小築”,每日耗在王城後苑,漸愈焦灼地等候著燕王那邊的消息。隻是,他並沒有忘記為他的真龍之主謀劃來日大事,為此不惜費盡心力。此時,他透過這塊黑色的麵紗,一邊直勾勾地盯著遠處兵士演練陣型,一邊伴著“呱呱呱”的鴨鵝叫聲久久思索。

這當兒,一個人影從身前走過去,他心思猛然一動,忙喚道:

“可是馬公?”等那個人頓住腳步轉過身來,果然是馬三保。

“先生喚灑家,可有事?”

“是。馬公可有空閑?”

“先生有事盡管吩咐。”馬三保走過來,站在了殘花麵前。

“馬公,周王府裏可有相識的人?”

“這個……”馬三保略想片刻,回道:“當年在雲南被擄……”他生硬地把話咽了回去,因為,這不僅是他遭受的大屈辱,更是一個帶有禁忌的話題,一不留意措辭不當,便成大罪。

“我知。”殘花以此表示了理解和友善。

“有一人與灑家本是兒時夥伴,他現於周王府服役。”馬三保不動聲色地接上了前麵的話。

“嗯。眼前,我可使得動馬公?”

“先生言重了。灑家早就領了王命,隻要先生有分派,必當聽從。”

“那好,此時吾主或恐已在歸途,可我偶動一念,以吾主性情,十之八九會著世子等人代往京師祭拜,怕日後會成為掣肘,便現思來一策,須速速著手才是,所以想勞馬公前往開封一趟,可否?”

“請先生吩咐。”

殘花欣然頷首,壓低嗓音道:“馬公不聞近日開封出了一件大大的異象?據

說,某漁翁垂釣時,見一神龜自黃河而出,背甲上分明生有奇紋,後有識得之人認出,那竟是一個‘周’字。當時,目睹此景的人們正感到詫異,不想更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這老龜忽而化作老叟,作歌唱道:‘五月蔥蘢聳高木,可庇潛龍待逐鹿。此係真命直須取,老死踟躕再不複。江山一朝許周王,但使八紘現祥光。當憑袞冕臨天下,手持玉圭尺二②長。’歌罷,飄然而去。大概就是這麼一件奇異事情,我這裏尋思,周王聽沒聽到過呢?”

“灑家記牢了。先生,灑家這便準備動身。”

“這檔事我欲瞞過吾主,並非不忠,而是恐怕吾主知道後心裏不忍。”殘花邊想邊說:“故此,關於你這次出行,我會另找個由頭。此事我以為必須先向馬公說明才好。”

“全憑先生決斷。”馬三保心智聰慧,一點即明。

“甚好,甚好。”殘花看著馬三保轉身離去,突然又叫住他:“馬公!”

“先生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大丈夫,無須為些許挫折、磨難而悵然黯淡。別的,我也說不出什麼了。”

馬三保看著那塊麵紗,驀地粲然一笑,聲調與殘花肖似地說:“我知。”

“那就一路順風?”

“謝先生吉言!”說完,他轉身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注:①馬匹前蹄的踏痕稱“灶”,行走是後蹄落下超過前蹄的踏痕,便為“踏灶”。

②指玉圭長一尺二寸,為帝王所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