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珩仰著頭靠在冰冷的塔壁上,沒有被血汙染的那一側黑色眸子,半睜著看著空無一物的塔頂。
眼簾越來越重,眼瞳漸漸渙散,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一個人影在眼前漸漸清晰起來。
那人穿著幹幹淨淨的麻布青衫,黑發拿一支木簪挽著,對著他躬下身,露出親切的笑。
好像青麓書院山下,第一次見麵的模樣。
趙珩定定看著對方,忽然感覺全身又有力氣了,自己也變回了少年時的模樣,兩腮賽雪,烏發玉冠,一襲白衣,滴血不沾。
可一回神,身前的人容貌未改,衣著卻變成了一身黑袍。
臉色也是陰沉沉的,臉上並沒有想象中親切的笑。
趙珩扶著身後濕冷的塔壁起身,愣愣的看著站在他跟前的人,開口喚道:“顏知?”
“……。我是來接你去地府的鬼差。”
鬼差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從容撣了撣衣袖,道,“我們上路吧。”
趙珩仿佛沒聽見,繼續執著地喊他的名字:“顏知!”
“……”身穿黑袍的青年站定了,轉身對他道,“那已是我生前的名——”
他沒能說完,便被趙珩撲上來抱個滿懷。
這突如其來的一抱叫他措手不及,鬼差的表情一時精彩極了。
“趙珩,你發什麼瘋?我是來接你去地府報道的……”
聽見自己的名字從那人口中說出,趙珩手上的力氣就更大了。
“顏知,你來接我了!”
隻聽自己想聽的老毛病還是沒改。
*
顏知掙脫開來,退開兩步,用力拍了拍被對方這一摟弄亂的衣衫。
“……”趙珩巴巴望著對方,半晌才說出一句。
“顏知……我好想你。”
十年。三千多天。
日日夜夜的想念,一肚子的話最終隻化作一句——我好想你。
想你,已不僅僅是想擁抱你,親吻你,做快樂絕頂的事——
更想與你牽手在繁華街市漫步,吃好吃的,看好玩的……
聽你說煙火人間中,平平淡淡的故事,質樸尋常的道理。
他等著顏知再帶他去吃兩碗陽春麵,再和他玩那個過家家酒的遊戲。
等著顏知帶他好好的體會這個人間,等了足足十年。
臉色陰沉的鬼差偏過臉去。
趙珩的眼神與從前不同,叫他一時有些難以應對。
*
顏知繞過對方,看了看滿地的血跡和那具癱坐在塔頂死不瞑目的屍體。
盡管來之前他便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卻還是覺得觸目驚心。
顏知在地府聽說,趙珩在位期間,親賢臣遠小人,做了不少利國利民的政績。
一代明君,落得這樣不體麵的結局,也著實是有些可悲。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般模樣?”
趙珩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屍體,卻滿不在乎:“這有什麼?死在我手中的有幾個比這輕鬆?”
“……”
“……?”
“你畢竟是一國之君,死在一群村人手裏,不覺得磕磣?死後又有多少人要替你收拾爛攤子?”顏知揉了揉眉心,“你總是如此……明明一道旨意便可推仁政救萬民,卻執著於殺人的快樂。”
“不是殺人的快樂。”趙珩駁道,“是與你一起殺人的快樂。”
“……?”
“你睡在這裏,不就是等著十年後,為我送上最後的名單麼?”趙珩道,“我收到了,所以我來了。最後,能這樣與你一起大殺一場,確實快樂。”
顏知提了提氣,終於是沒有反駁。
*
趙珩與他糾纏了半輩子,早已是他理不清的冤孽。
可歸根到底,兩人之間還是有幾分默契的。
十年前,他已決意以死贖罪。
之所以選擇白塔村,一來是這樣方能確保自己的屍身十年不被發現,
二來,確是想叫這群傷天害理的村吏鄉老付出代價。
內心深處,他的靈魂仿佛被剖開兩半。
一半在告訴他,這些人死不足惜,
另一半卻在告訴他,他自己才是罪無可恕。
既然同樣十惡不赦……一起毀滅,不就好了嗎?
自己的人生已然無比可笑,能拖一兩個人下地獄也是值得的。
於是他躺在空棺木中,拿短劍劃開了自己的手腕。
他知道十年後,自己會隨著這口棺木會被焚毀,屍骨無存。
但趙珩的短劍會留下。
趙珩若有心去找,一定能找到這裏。
血一點點的流盡,身體漸漸發冷時,顏知在一片漆黑的棺木中,意識模糊地想——
[來吧……趙珩……]
[這就是我最後的名單……]
而此時,一身血的趙珩站在他麵前,邀功領賞般表情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