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閱盡滄桑(1)(1 / 3)

生命的價值

人世多悲歡,珍重生命的人,會尋求一種較合理的人生態度。我所欣賞的人生態度,是道家的一種境界。正如陶淵明詩中所雲: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人總希望活下去,生與死是相對的。

印度梵文中的“死”字,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這說明印度古代的語法學家,精通人情心態。死幾乎都是被動的,一個人除非被逼至絕境,他是不會輕易拋棄自己生命的。

我向無大誌,是一個很平常的人。我對親人,對朋友,總是懷有真摯的感情,我從來沒有故意傷害過別人。但是,在那段浩劫的歲月裏,我因為敢於仗義執言,幾乎把老命賠上。那時,任何一個戴紅箍的學生和教員,都可以隨意對我進行辱罵和毆打,我這樣一位手無搏擊之力的老人,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種皮肉上的痛苦給心靈上帶來的摧殘是終生難忘的。

我的性命本該在那場浩劫中結束,在比一根頭發絲還細的偶然中我沒有像老舍先生那樣走上絕路,我僥幸活了下來,我被分配淘廁所,看門房,守電話,我像個患了“麻風”病的人,很少人能有勇氣同我交談,我聽從任何人的訓斥或調遣,隻能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

我活下來,一種悔愧恥辱之感在咬我的心。

我活下來,一種求生本能之意在喚我的心。

我捫心自問:我是個有教養、有尊嚴、有點學問、有點良知的人,我能忍辱負重地活下來,根本緣由在於我的思想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的信念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屍走肉,我不情願那樣苟且偷生,我必須幹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那段時期,那個環境,那種心態下譯完的。

我活下來,尋找並實現著我的生命價值……

幾十年過去了,回憶往昔歲月,依舊曆曆在目。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老知識分子生經憂患,在過去幾十年的所謂政治運動中,被戴上許多離奇荒誕匪夷所思的帽子。磕磕碰碰,道路並不平坦。他們在風雨中經受了磨煉,抱著一種更寬厚、更仁愛的心胸看待生活,他們更願講真話。

敢講真話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有時甚至需要極硬的“骨氣”。曆史上,因為講真話而受迫害,遭厄運的人數還少嗎?

我們北大的老校長馬寅初先生,在1957年曾發表過著名的《新人口論》,他講了真話。但到了1959年,這個純粹學術探討的問題,竟變成了全國性的政治討伐。麵對數百人的批判,老馬拚上一身老骨頭,迎接挑戰。他曾著文聲明:“這個挑戰是合理的,我當敬謹拜受。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迎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而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馬老很快遭了厄運。但他的精神,他的“骨氣”,為世人所欽仰、所頌揚,因為他敢於維護自己的信念,敢於堅持真話。他成為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楷模。

我國著名老作家巴金先生,對三十年前那場浩劫所造成的災難,認真地反思,他在晚年,以老邁龍鍾之身,花費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嘔心瀝血地寫成了一部講真話的大書《隨想錄》。這部書的永恒價值,就在於巴老敢於在書裏寫真話。

當然,隻寫真話,並不一定都是好文章,好文章應有淳美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真情實感隻有融入藝術性中,才能成為好文章,才能產生感人的力量。我所欣賞的文章風格是:淳樸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內涵,有節奏性,有韻律感的文章。我不喜歡浮滑率意,平板呆滯的文章。

現在,善待知識分子已成為我們的國策,我希望中國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不要再經受我們老輩人所經受的那種磨難,他們應該生活在一種更人道的環境裏。當然,社會是發展的,他們會在新的環境裏,遇到更激烈的競爭。但這是一種智力上的公平競爭,是現代社會中一種高尚的、文明的競爭。它的存在,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有誌於使中華民族強盛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你們的生命隻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離開民族大業的個人追求,總是渺小的。這就是我,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我在寫這篇序文時,窗外暗夜正在向前流動著,不知不覺中,暗夜已逝,旭日東升。朝陽從窗外流入我的書房。我靜坐沉思,時而舉目凝望,窗外的樹木枝葉繁茂,那青翠昂然的濃綠撲人眉宇,它給我心中增添了鮮活的力量。

我們麵對的現實

我們麵對的現實,多種多樣,很難一一列舉。現在我隻談兩個:第一,生活的現實;第二,學術研究的現實。

一、生活的現實

生活,人人都有生活,它幾乎是一個廣闊無垠的概念。在家中,天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人人都必須有的。這且不表。要處理好家庭成員的關係,不在話下。在社會上,就有了很大的區別。當官的,要為人民服務,當然也盼指日高升。大款們另有一番風光,炒股票、玩期貨,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腰纏十萬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當然,一旦破了產,跳樓自殺,有時也在所難免。我輩書生,青燈黃卷,兀兀窮年,有時還得爬點格子,以濟工資之窮。至於引車賣漿者流,隻有拚命幹活,才得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