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頭請他們二位入座,立即有服務員端來咖啡和茶及水果點心,一一擺放整齊,替各人的杯子倒滿後悄然退出。
服務員走後,小老頭拈著胡須對陶警官說:
“陶警官,多次聽小陸說起你:正直清廉,主持公道,扶弱濟貧,關懷和保護下層群眾。我覺得你還是當今不多見的衙役捕快,才願一識尊容,想與你促膝而談。又聽說你對公司的經營有不同意見,更想與你交換看法。你的不同意見很自然,如囿於當今俗見,我也會像你一樣認為是寡廉鮮恥、傷風敗俗的行為,也會羞於為伍,嗤之以鼻,更不用說允許下麵的人染指了。所以,我完全理解你並尊重你。如果你不嫌老朽唐突,是否可以聽聽老朽的看法?啥子事情都可以商量,你說對不對?”
陶警官在小老頭麵前隻有洗耳恭聽的份,連忙起立了一下:
“請講請講!願聽老前輩指教。”
在陸姐身上,小老頭還真算是個老前輩。於是小老頭靠在沙發背上,坐得更鬆散舒適一些,像諸葛亮未出茅廬已知三分天下似的,侃侃而談:
“現在人們說今天中國麵臨百年來未有的大變局,這真是目光短淺!其實,中國現在麵臨的是五千年來未有的大變局!五千年來形成和積澱下來的東西,不論是精神文化方麵的,還是外在物質生活方麵的,都在短短的二十年間猛地一下子翻轉過來!”
小老頭拿起茶幾上放的一瓶玻璃瓶裝的開心果,猛地一倒過來,讓瓶底朝上,向茶幾上“砰”地一蹾。
“請看,這裏麵的開心果一下子都調換了原先的位置。有的原來在上麵的跑到下麵去了,有的原來在下麵的跑在上麵來了,即使在中間的好像還是在中間,但也挪動了位置,不可能沒有一顆開心果絲毫未動。每顆開心果都有移動。二十多年,在我們看來似乎很長,而在曆史長河中隻是毛澤東說的‘彈指一揮間’。這一‘彈指’間,就是我剛剛把瓶子往下一翻過來的一剁那,我們每個中國人都猛然改變了位置。請問,這樣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會被搞得暈頭轉向,一時摸不清東南西北?這是當然的。因為沒有哪個人能未卜先知,早早就想好了他會變動到哪裏去,變了以後該啷個辦。不過,有人動了位置,但仍然照原來位置上那樣做,那樣思考,意識不變。這是習慣嘛!有人變了位置,馬上變了做法,變了思考方式,變了意識觀念,完全照他現在變了的位置想辦法,去做、去思考。”
小老頭說到這裏,向陶警官一傾身:
“請問,陶警官,毛澤東說的‘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風流’是啥子意思?小陸說你愛好文學,我倒想向你請教請教。”
陶警官這時哪敢班門弄斧,虛心地說:“是呀,我們常說‘風流’這兩個字,但是在這裏究竟應該怎麼講,還是要請教老前輩。”
小老頭又靠在沙發背上,微微一笑說:
“其實非常簡單。用通俗好懂的話來講:‘風流’就是‘心眼兒活’的意思!按馬克思主義原理,無產階級革命首先是從城市工人起義開始,依靠工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統治,可是毛澤東‘風流’,‘心眼兒活’,來了個‘農村包圍城市’,靠農民打天下,結果大獲全勝;在國共兩黨內戰時候,斯大林叫毛澤東見好就收,不同意解放軍過江。毛澤東‘風流’,‘心眼兒活’,不按當時擁有最高權威的‘共產國際’的指示,來了個‘宜將剩勇追窮寇’,非過江不行!結果把國民黨打到了台灣去,得了天下。所以,毛澤東當得起‘風流’兩個字,他的心眼最活,真正是個了不起的‘風流人物’!可是,晚年他老人家太‘風流’、心眼兒太活了,活得隨心所欲,完全不按照科學規律辦事,才把中國弄得一塌糊塗!然而,我不認為他不好。毛澤東的曆史功績之一就是他犯了錯誤!他搞的那一套,就像我剛剛拿起這瓶開心果底朝上地翻過來一樣。毛澤東拿的瓶子裏裝的是啥子呢?瓶子裏裝的就是五千年的中國和我們中國人。這就是毛澤東的偉大之處,五千年的中國和八億中國人,讓他輕輕一提,就提起來了!這一翻,讓中國人知道了‘造反有理’,下麵人可以反對上麵人,老實說,這就是民主的第一步!在‘文革’時候,除了毛澤東之外再沒有別的權威;昨天對的,今天都錯!昨天錯的,今天都對!把中國五千年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傳統的那一套、舊的那些東西都不行了!從此,把中國的人心搞亂了,可是,也把懷疑的種子撒在中國人的心裏頭了!”
小老頭笑著喝了口茶。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茶杯柄,小指和無名指微微翹起,像京劇演員做的“蘭花指”那樣優雅。
“好!那麼鄧小平的曆史功績是啥子嘞?鄧小平接過毛澤東翻過來的瓶子,不僅往下一蹾!還幹脆把瓶蓋打開,讓瓶子裏麵的開心果撒了一地。瓶子原來是密封的。密封是啥子意思?密封實際上就是不透氣嘛!和外邊的空氣完全隔絕嘛!如果鄧小平不是擰開瓶蓋,而是接過毛澤東翻過來的開心果瓶子,再慢慢小心地翻轉回去,仍然好好地再放回桌上擺好,那就糟糕了!那就沒有中國的今天了!那樣,今天我們還是處於計劃經濟社會:大家吃大鍋飯,各人憑證憑票買東西;雖然沒有貧富差別,可是大家都一樣窮!人分三六九等:什麼工人、農民、革命幹部、地、富、反、壞、右;身份等級森嚴!農民在農村,工人在城市,城鄉兩重天,小陸現在就跟她爸爸在鄉下種田!中國還是個貧窮落後的國家!所以,我說鄧小平比毛澤東還偉大,就在這點上!”
小老頭看陶警官和陸姐都在仔細聆聽,一副津津有味的神情,就又往下說道:
“好!我們再往下說:毛澤東把中國五幹年翻了過來,鄧小平又打開了瓶蓋,讓開心果撒在地上亂蹦踺。而且從此中國透氣了,不再處於密封狀態了,開心果可以直接看到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人也能直接和開心果接觸了。這樣,五千年的中國就遭到非常猛烈的一次衝擊,我們每個人也都受到衝擊,在地上亂蹦躂!在我們蹦躂的時候,每個中國人都遇到前所未有的問題,因為我們已經不在瓶子裏呆著了,麵對新環境新世界,我們在五千年曆史經驗中找不到指導我們應該啷個辦的辦法,所以鄧小平才說‘摸著石頭過河’!其實,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在摸石頭!毛澤東在‘文革’時候說,‘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他的大錯特錯就在這一點!為啥子?因為那種‘亂’是他老人家一手造出來的,由他老人家在上麵鼓動的。現在,陶警官,你說亂不亂?我想你們當警察的比我清楚,現在是亂得不得了!對!可是今天的亂,是老百姓人人都像剛倒出來的開心果那樣,在地上蹦躂蹦躂跳的亂!是曆史巨變中的亂!這種亂是必然的,不亂反倒不正常。你們說對不對?”
陶警官不得不服,“就是的、就是的!我們現在社會真正是亂得很!我原先不理解,今天聽老前輩一說,我才有點開竅。”
“是呀!”小老頭說,“因為我們中國人都在蹦躂蹦躂地跳嘛!不安然嘛!現在搞市場經濟,大家都在這市場經濟社會裏找錢,東找、西找、南找、北找、瞎找!亂蹦踺!前些日子報紙上在討論現在民營企業家的‘原罪’,就是說幾乎每個民營企業家在他們開始做生意的時候都有過不法行為。啥子‘不法行為’啊!國家連個法都沒得嘛!國家都在‘摸石頭’,不叫老百姓‘摸石頭’行嗎?中國人又在‘文革’中被搞亂了人心,個人崇拜又沒得了,沒得一個權威管得住老百姓了,那所謂的‘不法行為’,不過就是民營企業家在亂‘摸石頭’、瞎‘摸石頭’罷了!摸到了的,成功了的,就是‘心眼兒活’的‘風流人物’!摸不到的就掉進河裏,不是進了監獄就是傾家蕩產,‘成則為王敗則為寇’。這種亂,要等一個個法律法規製定出來後,才會慢慢上軌道,漸漸平息,達到‘大治’。到那時的‘大治’,才是真正的‘大治’!錢要賺,但要賺得合理,納了稅以後,有正當的利潤率。”
小老頭停頓了一下,又笑起來,麵對著陸姐說:
“小陸那個老鴇兒說,‘現在中國隻有兩大行業最賺錢:一個是當官,一個是當小姐’。這話不無道理!因為其他行業逐漸製定出法律法規,有了規矩,在市場經濟的競爭裏頭,逐漸形成合理的正常的利潤率,這就稍微消停下來了,不太亂了。而恰恰這兩種行業沒有製定出規矩來:對當官的,沒有製定出家庭財產定期申報製度;對小姐,沒有把它當作一門行業,納入征稅範圍。當官的一起貪念,想貪汙多少就貪汙多少,反正他的上下級都不曉得他家原來有多少錢,當了官以後有多少錢,每年收入有多少錢,多出來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一筆糊塗賬!當小姐的,政府隻管打擊抓捕,小姐就跟政府打起了遊擊戰:‘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當然更談不上啥子營業稅和所得稅了,客人給的錢都屬於自己!官員的灰色收入和小姐的桃色收入,是我們法治建設上的兩個盲點,也是稅收上的兩個盲區,所以說,這兩種人最賺錢了!”
小老頭抿了口茶,又請他們倆喝茶吃點心,然後悠然地繼續說:
“好,這我們就要說到公司的事了。公司表麵上是茶文化、棋牌文化、休閑文化,可是暗中在搞賭博和女娃兒的生意。請問,賭博是哪個在賭?是老板們在賭,公司隻是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場所罷了;女娃兒是哪個要的?還是那些大老板要的,公司不過給他們介紹了一下罷了。小陸的公司既談不上組織小姐,更不是逼良為娼,另方麵,又不去引誘正經人進入青樓。那些人本來就是小姐和不正經的老板嘛!好!公司不提供賭博場所,不給大老板介紹女娃兒,那些大老板是不是就不賭不嫖、從此循規蹈矩了?小姐就不當小姐,另謀職業了?當然不可能!他們還會找別的地方,而別的地方還多不勝數。賭博和嫖妓曆史悠久,可以說從原始社會後期就有苗頭,有雛形。為啥?因為這出自人類的本性。世界曆史上各國的領導人或者說是統治者,都曾多次想肅清賭和嫖,可是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有需要就有市場,這是市場經濟的根本道理!有的同家和地區就鑽了空子,搞個‘特區’,像拉斯維加斯、蒙特卡羅、澳門等等,更多的國家還專設了‘紅燈區’,從稅收上大發其財。美國有的州從嫖和賭上收的稅,可以支付全州的教育經費哩裏!我們國家是社會主義國家,要禁止,但是多次‘打擊黃賭毒’,效果咋樣呢?也是你這個警官比我還清楚。”
小老頭看了看陶警官,見他沒有異議,才往下說:
“黃和賭,跟毒不一樣。黃和賭出自人的本性,我剛才說過,從原始社會後期就開始出現了。最近,科學家觀察,在靈長類動物臀如猴子中間,就有雌性猴子要雄性猴子拿食物來交換交配權的現象,猴子也會‘賣淫嫖娼’!你說怪不怪?趙忠祥的《動物世界》這個節目陶警官看過吧?反正我愛看!你看那裏麵,幾乎所有雄性動物和雌性動物交配的時候,都要和它的對手搏鬥一番。這就是賭博的原始形態。賭的是啥?是身體和氣力,哪個打贏了哪個占有雌性動物。所以,賭博賭博,裏麵就有個‘博’字。可是,毒不同!毒不出於人的天性,還是反人的天性的!毒隻是在近代社會才出現的。它是人類發展到文明社會以後的一種反文明行為;人類文明到一定時候會出現一種自我殘害行為,這就是毒!陶警官清楚,世界各國都有緝毒警察隊伍,有沒得專門成立緝賭警察和緝黃警察隊伍的?至少我沒聽說過!掃黃和查賭,都是在警察的一般治安任務之內,是屬於治安範圍。那也就是說,黃和賭,隻要不妨害到社會治安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
小老頭說到這裏,才仿佛認真起來,又從沙發靠背上向前傾身,很嚴肅地對陶警官說:
“好!這樣,在我們蹦踺的時候,並不是沒有空子可鑽。我們為了還清銀行的貸款,就非得像《後漢書》裏講的‘物窮則變生,事急則計易’。小陸家窮到這個地步,我們又不讓她再當小姐,就給她開了家公司。公司不‘變生’不行,就要‘易’個‘。汁’,就要擦個邊球!就是要‘心眼兒活’,要‘風流’一下!有一本古書叫《列子》的,上麵說:‘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也就是說,說不定現在禁止的、反對的,很有可能明天會‘用’。‘今之所棄,後或用之’就是這個意思!這樣,誰做在前麵,要麼是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要麼就是先拔頭籌,搶占了先機。我們也不要啥子‘先機’,至少不能‘先爛’吧!是不是會‘先爛’,就在你陶警官手上!”
小老頭用食指向陶警官一指,仿佛這個任務就在一指間交給了陶警官。
“你也知道啥子三家股東啊,實際上隻有小陸一家!成立個公司至少要三家,我們三家才搞起個公司,就是為了能向銀行貸款,支持一下小陸罷了!我和那個大老板是光出錢,一分錢利潤也不要的。我們不分利潤,當然也不管還貸,還貸還要靠小陸來還。小陸還清了貸款,整個公司就成了她一個人的了!茶文化、棋牌文化、休閑文化那都是門麵,賺不了錢的,保個本就不錯了。你不同意兼做那兩種賺錢的生意,你叫小陸拿啥子來還貸?我想你是真愛小陸的,你隻要在風頭快來的時候給小陸打個招呼,公司馬上停止這部分營業,就不會‘先爛’。等風頭過了後,再跟小陸打個招呼,讓這兩種生意死灰複燃,這就夠了!這就像過去你給小陸個人打招呼一樣,沒得啥子區別!而且,這其實也在你警察的職責範圍之內,就是不要叫小陸公司的生意妨害治安。在警察工作上你也算盡職盡責了。”
小老頭又對陸姐正色地說:“小陸這方麵呢,在做這種生意的時候也要做得規範,做得文明,做得高檔。這樣,來的客人自然而然也會文明起來。何況,來獨秀居的客人都是有錢的老板,他們也顧及自己的身份名譽臉麵,不會惹事生非,不會妨害治安的。他們那種人的心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像那些去低級場所的人,為了點小事就罵街吵架,打打殺殺,天天撥打110叫警察。其實,在外國,賭博嫖妓都有一套規範,不像我們現在這樣亂來的。我們還可以培養出文明的客人呢!你說是不是?”
小老頭說得陶警官無話可說。告別的時候,陶警官主動叫陸姐留下來。
“好好陪陪老前輩,老前輩今天累了。我先告辭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後一定要多多向老前輩請教,還要多請老前輩指點哩!”
陶警官告辭後,陸姐連忙給小老頭倒茶敲背。
“你累了!喝口茶,趕快躺下!”
而這個好似神仙中人的老前輩馬上一變,變得比孫悟空還要快,像娃兒似的躺在沙發上又蹬腿又喊叫:
“哎呀呀——!為了說服你的警察哥哥,把我說得口幹舌燥,趕快把你的奶頭子給我咂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