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拾叁

陸姐的老顧客中,除了那個“開處”的大老板,還有一個非常奇特而陸姐卻很喜歡的小老頭。大老板“開”了她“處”以後,僅僅是通過他下麵的馬仔給她經常介紹新客戶,再沒有和她同床共枕。但有時在叫她陪他的朋友時見到陸姐,仍很關心,詢問她的近況,也叫她找個正經事情做。而這個小老頭不但經常勸她“從良”,還說過隻要她“從良”,他能幫她一把。

這個小老頭不知是誰介紹的。她隻是接聽了一個電話,叫她哪天晚上八點鍾到C市頂級的五星級酒店,房間號碼很大。陸姐知道酒店樓層越高,房間的級別也越高。酒店是全市頂級的,房號也明確無誤,雖然陌生,也沒有什麼可顧慮,陸姐就沒有回絕地按時去了。

到了門口,陸姐按了一下門鈴,房門打開,在她眼前出現一個白發白胡須的小老頭,穿著那時還沒有流行開的白色紡綢中式褲褂,顯得特別精神幹淨,而年齡足足有七十歲。

“請進,請進!久聞芳名,朝思暮想,今日才得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花容月貌,妙人兒也!”小老頭做出一副戲劇姿勢,向她彎腰並一揮手,作了個禮讓的手勢請她進門。

“小生這廂有禮——了!”

陸姐和所有的小姐一樣,進了門,並不在乎客人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少,相貌如何。因為不論客人長什麼模樣,也不是你準備戀愛結婚的對象。你別無選擇,隻能把身體讓他玩,何必花那個心思去“相親”?主要觀察的是房間的設施等級,因為這是客人能不能多付小費的主要標誌。如果隻是間普通的標準間,盡管住五星級酒店,客人的消費水平也不會很高,給的小費隻在約定俗成的標準上下而已。而這間房卻叫陸姐暗暗吃驚,這是間比大老板“開處”那種房間更大的套房。有大熱帶魚缸,熱帶魚在裏麵悠哉遊哉地漫遊;有古董花瓶,有多寶格架子,每格裏都擺放著各種石刻玉刻和瓷器的小擺件;有吧台,吧台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洋酒,每個酒杯都璨然發亮;牆壁上掛著色彩濃豔的油畫;茶幾上放著碩大的水晶果盤,堆滿各色時令水果;寫字桌上還有電腦及傳真機打印機;邊門旁還有個小廚房,廚房裏麵都是當時c市還少見的不鏽鋼灶具炊具。

陸姐知道這個客人不一般,但不知一個七卜多歲的老頭子會怎樣玩她,是不是有點變態?一時有點手足不知所措。沒料想小老頭卻很好伺候。小老頭叫她先去洗澡。她洗澡的時候,老頭在另一間衛生間洗。兩人洗罷出來,小老頭才叫她脫掉浴袍,光著身子轉過來、轉過去,小老頭背著兩手在一旁欣賞,並不碰她。小老頭自己也光著身子,隻圍塊浴巾。陸姐轉了幾圈後,兩人就坐下聊天。

小老頭這時完全變成年輕人似的,一會兒拿出根笛子吹奏,叫陸姐坐在他身邊聽。笛聲低沉而悠揚。陸姐聽著聽著競流出眼淚,原來弟弟叫她找“有眼眼的、吹得響的竹子”就是這種東西!

小老頭看見陸姐流淚,以為她受到感動,麵露喜色,用幹瘦而細長的手撫摸陸姐的頭發,感慨地歎了口氣:

“啊!知音呀,知音!現在還有幾個人聽出高山流水,知我清音?惟獨美人知我也!幸哉!幸哉!”

然後,小老頭站起來,在大客廳當中舞之蹈之。舞的時候圍的浴巾掉在地上,小老頭就赤身裸體地一手拿笛子當馬鞭,像在舞台上那樣揮動,一手用食指和無名指捋著垂到喉頭的白胡須,口中吟哦道:

“‘今古山河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舞罷,小老頭坐下說:“你知道嗎?這是清朝納蘭性德的詞。我最喜歡了!是他吊唁王昭君的。王昭君,古代四大美人之一也,最後隻落得遠走他鄉,下嫁匈奴。我知道你也是流落風塵。但我一向敬重風塵女子,我曉得你並不懂這些,但你能聽我笛音受到感動,就是非常有天分的了!”

隨後,小老頭把白發蒼蒼的頭枕在陸姐大腿上。仰麵朝天,長長地歎了口氣,又自顧自地吟唱道:

“唉!‘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唉!青樓多薄幸,紅塵少溫暖——呀——何處是好!何處是好——”小老頭的“好”聲高高揚起,然後突然拐個彎,像掉在地上似的,猛地落下來,“——呀!”

陸姐讀中學時也讀過古詩詞,讀的時候和讀白話文沒有區別,不像小老頭吟唱得這麼抑揚頓挫,一板一眼,婉轉好聽,把詩同內容的情感情緒都表達了出來。她不禁用手去捋小老頭的幾根白發,小老頭閉了眼,似乎在享受她的溫柔。這時,陸姐競看到小老頭眼縫中有點濕潤,她想叫小老頭高興起來,就給他剝橘子,一瓣瓣地喂到他嘴裏。小老頭果然開心了,吃了幾瓣橘子後,又睜開眼坐起來。

“今夕何夕,共此良人?如果不嫌老朽醜陋,沾汙美人與我共枕同衾如何?真是‘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兩人雖然光著身子睡在一個被子裏,小老頭卻沒有一般客人那樣的動作,隻是叫陸姐摟著他幹瘦的身軀,讓他蜷曲在陸姐的懷裏,嘴巴放在陸姐乳房旁邊,像個嬰兒一樣,偶爾吮一下陸姐的乳頭,叫陸姐輕輕地拍他入睡。

竟然如舊小說寫的那樣:“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兩人梳理完畢,小老頭叫陸姐跟他一起到樓下的西餐廳吃早餐。陸姐知道一般客人在早上是不會留她一起吃飯的,那樣如碰到客人的熟人,客人會很尷尬,讓人知道客人晚上叫了小姐。但是小老頭毫不在乎,挽著她的胳膊大大方方步人餐廳。服務員好似都認識這個小老頭,畢恭畢敬地引到好像是小老頭的專座,替陸姐拉開椅子。吃完飯,陸姐以為小老頭要付小費了,而小老頭卻叫他的司機開車送她回去。陸姐坐在後座有點失落:原來白白來了一趟,小老頭沒玩她,是不是就不付費?

可是,下車時,司機雙手給陸姐送上個信封。回到發廊,陸姐打開一看,比約定俗成的小費多三倍。

從此,小老頭每星期召她一次,每次都是那間大套房。隻要陸姐不來月事,風雨無阻。陸姐看見大水晶果盤中貼著外國商標的水果他們倆隻吃了幾個,其餘的,都便宜了酒店的服務員拿去享受,真可惜!有時想問問小老頭,是不是能讓她帶回去讓姐妹們分享,可是又不好意思。由此也好奇小老頭究竟是幹什麼的: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老板不像老板教授不像教授,但出手大方,在陸姐看來可以說揮金如土,令她十分費解。一次陸姐偶爾試探了一下,小老頭哈哈一笑,從她腿上翻身坐起來:

“你別以為我是販毒的啊!我實話告訴你這個美人,叫你放心。這就是因為我的遠見嘛!現在,美國的兩大金融機構在支持我嫖你這個娼!”說著,老頭笑著在她臉上擰了一把,“莫生氣莫生氣!開開玩笑!還在鄧小平剛剛上台提出‘科教興國’的時候,國門也打開了,我的兩個娃兒,一個女娃兒一個男娃兒,都考上了美國的大學。那時候他們都要去學科技,我叫他們不要去學科技,要學就學金融管理和經濟貿易。那時候這兩個是冷門,沒得幾個人學。因為他們媽死得早,兩個娃兒都是跟我長大的,所以很聽話。後來,兩個娃兒都成了這兩門學問的博士。現在,美國想進軍中國的金融市場,男娃兒是梅林主持亞洲區的主管,女娃兒是摩石主持亞洲區的主管。你說,是不是我拿了美國人的錢在和你耍?”

陸姐雖然不知道“梅林…‘摩石”是什麼機構,但知道這小老頭既有錢又來路正當。知道客人有錢,小姐就安心了。

一回生二回熟,後來陸姐一進門,小老頭建議他們倆都脫光衣裳,說這是返璞歸真、崇尚自然的“天體運動”,對養生有好處。小老頭見了她就真“返璞歸真”了,和小娃兒一樣,還要陸姐跟他在房間裏捉迷藏。大套房有大小六個房間,由他們兩個赤裸裸地跑來跑去。小老頭捉到她就在她臉上親一下,陸姐捉到小老頭也同樣如此。玩得高興了,小老頭還要背她,陸姐比小老頭高半個頭,陸姐隻好趴在他背上用腳尖點地跟著他走來走去。陸姐背小老頭的時候很輕易地就背了起來,在房間裏小跑,小老頭在她背上樂不可支。

有時,從小老頭的吟詠中陸姐也聽出一絲悲涼,一次,小老頭躺在她大腿上閉著眼睛吟詠: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競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唉!多好啊!‘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種絕妙好詞,今日有誰能作?後繼無人,風流不再!‘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我不乘風歸去,更待何時?”

可是,小老頭一會兒又高興起來。吟唱道:

“‘如今非是秦時世,更隱桃花亦笑人’;‘到老居然逢盛世,男兒何處寄頭顱?’啊!所以,我也隻好隨波逐流,得樂且樂。學古人那樣:秉燭夜遊,倚紅偎翠,傍柳隨花。真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啊!以使吾‘不知老之將至’也!”

經過幾次,陸姐覺得小老頭每次付給她那麼多小費,卻不弄她,自己也有點過意不去。這是小姐的職業習慣,也是小姐的職業道德,並且,陸姐從心眼裏也有點喜歡這個小老頭。有一晚,陸姐就在被窩裏主動挑逗小老頭。小老頭像被胳肢了一樣“咯咯咯咯”地笑起來。

“褻瀆、褻瀆!不敢褻瀆美人紅唇。”小老頭輕輕推開她,在床上坐起來,笑著對陸姐說,“你不要以為是我的東西起不來才不弄你,要你‘吹簫’才能起得來,不是那樣的!就是不能起來,外國人現在發明了一種藥,叫‘偉哥’的,讓八九十歲的老頭也能過性生活,但是我不願那樣做。”

小老頭正色地問陸姐:“你知道我為啥子不出國嗎?”

陸姐當然不知道,搖搖頭,詢問地看著小老頭。

小老頭說:“我的兒子女兒孫子外孫一大群,都在美國,今年孫子都在矽穀工作了,掙的錢比他老子還多。他們總是叫我去,說是叫我去‘安享晚年’。我說,要‘安享’,就在我們中國‘安享’!你們把錢給我寄夠就行了,其他不用你們管!我喜歡我們中國的東西,特別是文化,傳統文化。可惜,一個‘文革’,毀了我們一大半珍貴的東西!幸好還留下一點點。就因為那隻有一點點,所以特別可愛!那叫‘餘緒’‘餘韻’。懂得不懂得?我們中國文化重視精神心理上的享受,西方文化偏重物質肉體上的享受,這就是東西方兩種文化的根本區別。我跟你耍,精神上得到快樂就行了。你又這麼美,你想想,我這樣一個醜陋的糟老頭子趴在你身上哼哧哼哧地搞你,像啥子樣子?可笑不可笑?自己想想都覺得降低了品格,把美好的東西都破壞了,更破壞了我的心情!你是我‘安享’的一個最好的陪伴,讓我‘安享’了;你能讓我真正‘放浪形骸’,能真正‘忘形’!這點,我還要感謝你呢。你知道我為啥子不親手給錢給你?就因為我不想把錢混到我們裏頭去。可是不給你錢,你就是靠它生活的嘛!沒得法子,隻好讓司機給你。不過,要是你以後做個正經事,從良了,你就找我,那時候我就會親手把錢給你了。

你很有天分,從良了你就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你要曉得,你現在是‘神女生涯原是夢’,你還‘小姑居處本無郎’呀!好好做個正經生意,尋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大丈夫,做個良家婦女。”

小老頭又歎口氣說:“唉!現在啷個整成這個樣子:神州大地,男無君子,女無淑女!小姐不像小姐,良家婦女不像良家婦女!走在大街上,你都分不清哪個是小姐,哪個是良家婦女;又好像滿大街都是小姐,又好像滿大街都是良家婦女!唉!可是你不同,你這個小姐走到哪裏,看起來都像淑女。你有這個天分唦!”

有時,赤身裸體地鬧累了,陸姐和小老頭兩人一起躺在寬大的沙發上閑聊時,也想問問小老頭過去的事,現在幹啥。小老頭長歎一口氣說:

“這些你就莫問了。我給你吟一首我的詩,你就明白了。”

於是小老頭就清了清嗓子,兩手淩空緩緩地揮舞著節拍,像唱戲般悠揚婉轉地吟哦起來:

“臨風——不——受——始——皇封,隻作——荒——山——一——古鬆。莫問——當——年——霜——雪事,今宵——閑——話——盡——從容。”

小老頭吟唱完了,陸姐還是不明白,但更覺得小老頭可愛了。

小老頭還給她說過,中國文人自古就有呼優召妓的傳統。說了一大串古代文人的名字和古代“小姐”的名字,陸姐隻聽出什麼蘇東坡、白居易,還有本省的薛濤。說到一個叫梁紅玉的古代“小姐”,說她是有名的戰將,巾幗英雄,“擂鼓戰金山”。小老頭興奮得赤身裸體地翻身起來,站在大客廳當中,白胡子撅得高高的,兩根細小的胳膊像拿著鼓槌般急速上下揮動,口裏發出“咚!咚!咚!咚!咚……”的鼓聲,讓陸姐仿佛看到梁紅玉“小姐”麵對著敵人的千軍萬馬在指揮激烈的戰鬥。

“沒得妓女,哪有千古流傳的《琵琶行》嘞?沒得妓女,杜牧、柳永都沒得靈感!沒得妓女,夏衍啷個能寫出《賽金花》嘞?他後來還當過文化部部長!”

小老頭越說越來勁,說得她雲山霧罩,覺得她們從事的還不是低級工作,在曆史上也曾有過貢獻。

和陶警官分手後,陸姐就回到發廊與方姐商量怎樣做正經生意。陸姐除了在餐館酒店賓館進進出出過,完全不懂其他什麼店鋪超市怎樣做生意的。方姐還舍不得放棄做小姐的生意,因為自外麵傳言她的發廊“上麵有人”後,她的生意越做越紅火。方姐說,現在做什麼生意都不如做小姐生意賺錢。

方姐鄭重其事地告訴陸姐:“現在,全中國隻有兩大行業最賺錢:一個是當官,一個是當小姐!”

但是,發廊太顯眼了,一來“掃黃行動”,發廊就首當其衝。要開個外表看來是正當的營業場所,暗中兼做出台小姐的“中介”。小姐不在營業場所裏做,隻讓她們“外賣”,於是就建議開個“茶室”。茶室陸姐倒略知一二,因為她曾在茶室裏等橘子皮臉經理等了八九個小時,閑著無聊時看了一些茶室的買賣。那裏麵不止飲茶品茗,還有點心、棋牌和足浴。C市人愛打麻將全國聞名,茶室的棋牌部分生意特別好,當時就決定了開家茶室。

為了找地點鋪麵,陸姐就把“開”了她“處”的大老板約到一家咖啡店麵談。大老板嘴上叼著雪茄說,這有何難?一手把玩著一塊玉佩,一手拿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叫陸姐到什麼什麼地方找準誰誰。陸姐去了一看,地點果然不錯,正在一家四星級酒店旁邊,是一座辦公樓大廈的一層,有一千多平方米麵積,租金也很合算。又剛好到了小老頭約陸姐的時候,陸姐去了跟小老頭一說,小老頭連聲說好好好,中國的茶文化應該發揚。兩人也不捉迷藏了,一老一小就在大套間裏赤身露體、在“天體運動”的純原始自然狀態下研究當代商業,商量如何開辦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