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途自在腳下(1 / 3)

雲秦仙朝始皇四十六年春,嬴帝銳氣依在,勵精垂拱圖治,是以國泰民安,倒也顯得一派祥和。

而在此刻,霧洲齊雲山下的柴桑鎮,卻是下了一場寒雨。

冰涼的雨絲灑在鄉民們滿是補丁的衣衫上,沒一會兒便被雨水浸濡成了深色,然而,卻沒有人願意提前離去。

人們默然的圍在一間簡陋的民房外,用同情而又有些麻木的神情看著一名隻身擋在門前的瘦弱少年。

在鎮裏群賢莊手下十多名前來討債的狗腿子們凶惡威逼麵前,那名少年從最開始奴顏屈膝的苦苦哀求,到挨打時的沉默忍讓,到最後從腰間拔出一把柴刀胡亂揮舞,如護崽餓狼般瘋狂咆哮起來:

“誰敢過來!別以為我不敢動手!就是死,我也能拖上幾個一起上路!”

少年的那雙眸子有些奇異,眼中沒有同齡人該有的明亮清澈,而是空洞且黯淡著。沒有了黑白分明,有的,隻有難以劃清界限的灰色,讓人看不到半點情緒。

“喲喲喲,火氣倒是不小,我說蘇源,俗話說,欠債還錢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吧,你小子倒好,欠錢賴賬還有理了不是?”

潑皮當頭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蔑視的看著那名叫蘇源的少年,譏笑道:“不過先前裝慫裝的倒是挺像啊!那臉變的叫一個精彩啊!當年那位老道該不會就是看中了你這一點,說你有仙緣吧?再說了,你倒是去死啊!你死了,你那個有些姿色的妹妹,我們哥兒幾個,可就卻之不恭了,哈哈哈哈!”

這話點出,身旁的潑皮們更是肆無忌憚的狂笑起來,而蘇源如遭雷轟,呆立當場。

而圍在院落邊的鄉民們,神情卻是變得有些怪異。

因為這所謂仙緣之說,確有其事。

九州大地有靈,仙朝屹立中土,能力摧山兮翻雲覆海的妖怪傳聞從未間斷,掌握玄奇法術的強大修士更是屢見不鮮。

凡人若是有幸碰到這些奇異人士,也要恭敬的拜倒在地,稱呼一聲上仙。

傳聞這些上仙,能夠授人仙法,凡靈也能通過修煉,白日飛升,成就神聖仙佛之位。

而那名叫蘇源的少年,幼年便在田埂間碰到過這樣一位上仙,而更令眾人瞠目結舌的是,這位上仙竟是道其與之有緣,當眾問:

“你,可願隨我修道?”

“能帶上阿妹嗎?”當時蘇源這樣問道。

“不能。”

於是蘇源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搖頭微笑拒絕了。

上仙失笑,在蘇源的腦袋上輕拍了三下,感慨道:“倒是個沉淪於俗世紅塵中的癡兒,可惜,凡人的目光,終究勘不破這命理中的煞景,也罷也罷,你,好自為之。”

語罷,上仙駕鶴東去,須臾間,便已消失在天際,仿佛從沒有出現過,徒留蘇源茫然呆立在原地,仿佛失了魂兒一般。

這原該傳為一件美談的事情,卻成為了日後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便如此時。

雖有不少鄉民對這對兄妹的遭遇報以同情,卻沒有多少膽敢上前插手。

不僅是因為簡單的怕事兒,而是這事兒牽扯上了柴桑鎮頭等不能惹的葉賢莊。

葉賢莊的莊主葉不負祖上乃是雲秦仙朝開國鎮東大將軍血脈的旁支,如今雖然朝中無甚大人物,但是百年前卻曾有一位先輩拜入雲秦百家學堂法家韓菲子大師門下,據說如今已經築基有成,乃是法家掌門都極為看重的首席弟子。

自雲秦建國大業之期,借滅六國之亂,已然肅清整個中土之仙道門派,整合所有修道法典收於廟堂之中,並在三十六郡設百家學堂。

而雲秦開國之初,便是依仗法家立下仙朝,法家自然在百家之中立於巔頂之位。

正所謂人靠大樹好乘涼,葉賢莊有著法家作為後台,後人自然行事能夠放浪些。

尤其是如今的葉家大少,比起前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礙於名聲,殺人放火散盡天良的事兒是不敢做的,但平時玩鷹鬥犬,順帶欺壓一下良民,貪瀆一些軍餉,調戲下正經人家的小娘們兒還是司空見慣的。

比起這位生的富貴的闊少來,蘇源的身世便慘淡多了。

蘇源兄妹兩乃是外鄉人,還在繈褓時就被一名衣甲破爛的將士抱著,落戶於小鎮。

那名似負有重傷的將士,在柴桑城東開了一間鐵匠鋪子,過得雖不算殷實,但養活蘇源兄妹兩個也還算從容。

然而天不遂人願,那名將士一直重傷未愈,在蘇源才八歲那年,便在一場夜雨中暴斃而死,徒留下蘇源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妹妹蘇儀。

原本在鄉民們看來,他們這樣的破落日子本就維持不了多久,最終的結果,也不過就是那有些姿色的妹妹被賣進窯子裏,尚且年幼的蘇源無盡的農活兒被操勞死。

但令人驚訝的是,蘇源長的雖然纖瘦,但體格還算穩健,加之手腳勤快,能倚著鋪子接上些簡單的鐵器活兒,還不時從山林裏打兩隻獐子兔子,挖幾株野山參,為其妹續命。

即使有著一個拖油瓶的妹妹拖累著,倒也能夠勉強過活兒。

就在這艱難蹉跎的歲月流逝中,蘇源兄妹的人生迎來了那場重大轉折。

便是蘇源十二歲時,被那位路過的上仙一眼相中,覺得此子是個修道的好苗子,想要將其帶走,踏上修仙之路。

然而他卻是為了阿妹,放棄了。

許是就連上天都覺得蘇源此舉有些可惡,不久後,原本那個雖然眼瞎但還能幫著打打下手的妹妹蘇儀突然病重,從此一病不起。

蘇源為了湊錢給請大夫給阿妹治病,不但變賣掉了那間陪伴了他整個童年的鐵匠鋪子,還在葉家當鋪當掉了脖頸上那塊自他記事起便戴在脖頸上的羊脂玉墜。

隨著時間漸久,因為買藥之事,不但傾其家財,更是因此欠了葉賢莊當鋪一屁股債,然而換來的結果,卻是大夫惋惜的一句:

“此病,老夫回天乏術,你,還是早日備好後事吧。”

什麼叫做人財兩空,這便是,人沒救起來,倒是被逼債的討上門來了。

“臭小子!看來你今天是沒有還債的覺悟了。別以為自己手裏有把刀就能嚇唬到誰,爺爺我可是入了後天境的高手,你要是真敢動手,我就讓你知道什麼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潑皮頭子森然笑道。

雲秦仙朝雖修者無數,但修道的法門幾乎都把持在朝廷手中,是以得道修仙的機會依舊難尋,而在世俗江湖中,隻流傳著武道的法門。

武道分為後天境和先天境,每境十重。

尋常隻要入了後天境的武者,收拾十來個尋常壯漢,還是綽綽有餘的。

至於先天境的高人,他們已然打通任督二脈,可以吸納天地之靈氣,初窺仙道之門徑。

因為據說仙道的第一層境界,便是練氣!

正如那潑皮頭子所言,他雖然隻是初入後天,但在俗世中,也能算是高手了。至少對付蘇源這個毛頭小子,他有著十足的信心。

隻見潑皮頭子大手一揮,對身後的潑皮們道:“進去!把他那個漂亮妹妹給我抓來,那可是我家大少相中的可人兒。”

立於門前的蘇源額頭青筋一蹦,握緊了手中柴刀!

原來如此,便是因為那葉家大少看重了自家阿妹,才會連番在鋪子和那羊脂玉墜下壓價,更是舍得在一無所有的自己手中放貸。

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個圈套,讓自己背上債款,然後名正言順的搶奪自己唯一的阿妹!

這十多個彪形大漢像是命理中的洪流,向著身單力薄的蘇源滾滾壓來。

然而蘇源卻仿佛因為被那大漢的話嚇到一般,呆呆的愣在門前,沒有絲毫反抗的跡象。

潑皮們眼見與此,更是一個個樂在心頭,今兒他們來這一趟,就是為了幫葉大少搶人,能夠手到擒來,再好不過。

至於蘇源,反正他還年輕,隻要留著一條小命在,總能壓榨出點兒油水來。

然而就在當先那名自稱後天境的大漢從他身邊經過,就要踏進那道破朽的大門時,一直仿佛無動於衷的蘇源卻是突然動了。

他抬起了手中的柴刀,在破碎的春雨中,劃出了一道簡單直接的軌跡。

空中鈍器斬斷骨頭的沉悶聲響起。

這柄並不鋒利的柴刀毫不遲疑地切開了那名潑皮的喉管,然後連頸骨也切成了兩半,隻剩下一層皮將頭顱吊在身軀上。

“怎麼,怎麼可能?他怎麼敢動手...”

無頭的脖頸腔中噴出半人高的鮮血,然後緩緩跪倒,噗咚一身倒在了地上。

一股子血腥味道頓時彌漫開來,鮮血在地上還沒來得及蔓延伸展,幾乎瞬間就被泥土給貪婪地吮吸了進去,隻剩下一層暗紅的顏色,在濺落的雨水中漸漸變得慘淡。

而摔在地上的腦袋滾動了兩圈,露出一對滿是不可置信的雙眼。

看著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在場所有人,脊背都升起一股涼氣。

而更讓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他怎麼就動手了?怎麼就敢動手?

那可是後天境的武道高手啊!怎麼就這麼突然死了呢?還死在這麼一個毛頭小子手中。

這場景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子詭異蹊蹺。

顧前雖然沒有刻意習過武,然而年幼時,那位一直被蘇源兄妹視作父親的男人卻是在他死纏爛打下傳過他三式。

秋水,破軍,驚雷。

三式皆是簡單直接,卻充滿了軍旅間的凶煞之氣。

“殺人啦!小源子殺人啦!”人群中不知是哪個婦女似是感受到這一刀的煞氣,驚聲尖叫起來,鄉民們終於不敢再繼續看熱鬧,慌亂中一哄而散。

“老齊!”其他潑皮的眼睛當場就紅了,他們死死的盯著蘇源,不知是誰咆哮道:“兄弟們上啊!把這狗崽子給我剁咯!!”

隨著這聲咆哮,眾人一擁而上。

雖然猝不及防之下,折了一個人,但潑皮們人多,還是能壯起膽子。

然而他們原本的目的,隻是來討債的,是以除了潑皮頭子,其他人可都是赤手空拳的。

而蘇源的手上,卻是握著一把刀,一把滴血的柴刀!

此刻的蘇源,再無一絲先前的奴顏求饒之色,也無絕境之下的瘋狂,有的,隻有沉默下的冰冷。

麵對洶湧而來的潑皮們,蘇源一聲不吭的挺身而進,手中柴刀再次飆射而出,飛速的劈砍了兩次。

雖然毫無章法,但配合那簡練的軍旅招式,也勝在果決狠辣。

當先兩名潑皮還沒能看清他的動作,隻覺得眼前一花,身體四周一陣冷風掃過,刀芒就已然急速從他們身上劃過。

血液飛濺中,一條斷臂在半空中翻滾,最後落於地麵,猶自抽搐。

那名斷了手臂的潑皮當場捂著斷臂慘嚎起來。

而最當先那名潑皮臉色蒼白,不可置信的望著身前自肩膀劈進自己半個胸腔的柴刀,雙手顫抖的捂著自己的傷口,似乎想把指縫間不斷飆射的鮮血給塞回去。

然而這終究是徒勞的,沒過幾息,這名潑皮便已然在絕望中氣絕而亡,頹然倒下。

看著轉瞬間又折了兩個兄弟,剩下的破皮們終於膽寒了,停下了腳步,驚懼的望著蘇源。

蘇源依舊睜著那雙灰暗而看不清情緒的雙眸,一腳踹開氣絕的潑皮,手中柴刀輕甩,震飛刀上的嫣紅,指著對麵的潑皮們,呢喃道:“誰來,殺誰。”

這聲音雖然不大,卻是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仿佛黑白無常在耳邊的輕語。

“不...不要殺我!不要!”那名被斬斷手臂的潑皮驚懼退後中腳下一滑,摔倒在地,大叫著往院子外麵爬著。

“你!你!你給我等著!竟然敢殺我葉賢莊的人!我這就回去稟告少莊主!你們兄妹完了!你們死定了!”一眾潑皮慌亂逃走時,也不忘警告蘇源。

人群散去,蘇源手提滴血的柴刀,仰頭望著被雲霧遮蓋的蒼穹,看著天下灑落下的絲絲雨線,感受著滴滴春雨拍打在麵龐上。

這場春雨,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惹上葉賢莊的命案,他蘇源,已然踏上了末路。

不禁自問,難道這,就是那位上仙所言,自己命理中的煞景...

但若是上天再給他一次抉擇的機會,他依舊會毫不猶豫的放棄那段仙緣。

他不能拋棄阿妹...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寶貝...

第二章弑妹之痛

蘇源沒有去看院子中倒伏的兩具冰冷屍體,也沒有如普通殺人者那般落荒而逃,他提著柴刀回到屋內,緩緩將破舊的木門合上。

剛剛進屋,身後就傳來金屬摩擦撞擊的聲響和少女痛苦的呻吟。

蘇源閉上雙眼,深吸口氣,他知道,阿妹的病,又犯了。

這座破落的小屋儼然家徒四壁,狹小的房屋內除了左側一座土製的火炕,就隻剩下內裏的一張鐵架板床。

床鋪上躺著一名身材纖瘦的少女,少女此刻發絲淩亂披散,輕咬著蒼白的唇角,打滿補丁的布衣掩飾不住那凝脂如玉的白嫩肌膚,而被褥下擺伸出的那雙修長美腿也顯得格外晃眼。

可纖細的腿彎和頸項上竟是戴著栓有鐵鏈的鐐銬,而這些足有拇指粗細的鎖鏈,更是拴在了床鋪四緣同樣是鐵質的堅韌床架上。

鐵鏈隨著少女身體自發的顫動而不時發出輕微的玲玲響聲,如勾欄夜鶯的嚶啼,又如魔門聖女的性誘惑。

然而這種在世俗人眼中的誘惑,在蘇源眼中,卻是格外的殘忍和痛心。

因為那名少女不是別人,而是他那可憐的阿妹,蘇儀。

此刻蘇儀痛苦的撕扯著,鎖鏈與床頭的鐵欄摩擦著,這能夠把一頭荒野豺豹栓死的鎖鏈,此刻卻是在少女的撕扯下痛苦的呻吟,其上布滿了凹凸不平的疙瘩,顯然這幾條鎖鏈斷裂的次數已然繁複。

蘇儀的五官很是精致,隻是由於年齡還小的緣故,還未徹底長開,亂糟糟的頭發也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而微微泛黃,但即使是這樣,也依舊掩飾不住她的俊俏。

然而此刻她俊俏的麵龐上,卻是不斷浮現出縷縷淤黑,眼瞳深處更是不時泛起片片詭異的灰色。

在顧前的視野中,甚至能夠看到陣陣灰暗的氣息不斷騰起,環繞周身,如同冥府的千萬隻手,要將她拖入地獄。

“怎麼會這樣!這次怎麼會這麼嚴重?”蘇源看到這一幕,也是心亂如麻。

這種現象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而是在其十二歲時遇見那名老道之後,他的眼睛就發生了一些奇異的變化。

從此他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漸漸失去了界限,在夜深人靜時更是偶然能夠看到一些詭異的灰影在鎮中飄蕩,複又消失不見。

而每次看到這種灰影,次日都會有戶人披麻戴孝辦起喪事。

甚至聽說有次城西還鬧過一次詐屍,力大無窮,更是傷了幾個人,若不是被一個路過的道士作法止住,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他依稀記得那老道離開時在他腦袋上輕拍了三下,還說他是沉淪於俗世中的癡兒,看不到命理中的煞景。

自那大夫給出那殘酷的答複之後,他便已經死心了,他知道,這不是簡單的病,而是被傳說中的惡鬼上身了。

難道那老道,便是要自己看到這恐怖而殘酷的景象嗎?然後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阿妹消逝在生命的長河之中嗎?

為什麼他要見死不救,為什麼他要如此殘忍?

蘇源狠狠的握緊拳頭,知道此刻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去想太多了。

他麻利的爬上床鋪,低頭看向身前的少女,滿是關切的溫柔,他舉起手中的柴刀在抵住右手滿是傷痕手腕之上,咬咬牙,狠狠一割。

鮮血驟然湧動出來,滴入少女幹渴的口中。

少女翹卷的長睫毛顫動著,眼簾裏頃刻間被晶瑩的淚水填滿,她知道,阿兄又在用自己的血做藥引子,為自己治病了。

她想抗拒,雙唇卻是不由自主的開闔著,仿佛饑渴的嬰兒,吞食著這帶著腥氣卻又甘甜無比的飲品,她身體不斷的顫抖抽搐,原本蒼白的皮膚也終於泛出了些許血色。

若是在往常,這般喂血,隻需半柱香時間,阿妹身周的穢氣便會褪盡大半,然後蟄伏回身體之中。

然而這次,卻是有些不一樣了,已經過了三炷香時,那陰暗的穢氣雖然有被壓製的跡象,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退回去。

甚至就連原本剛剛浮現出的些許血色,也再次蒼白下去,如紙般慘淡,那是,比少女肌膚更加蒼白的顏色...

看見少女身上漸漸增多的慘白,蘇源的眉頭微不可查的一蹙,露出擔憂與焦急之色,又在手腕上多劃了一道口子。

這一刀下去,他的臉色也因為過多的失血漸漸變得蒼白起來,與渾濁灰暗的雙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隨著鮮血的注入,蘇儀眼中的灰色稍稍淡去,露出一絲清明,她沒有繼續汲取鮮血,而是露出慘淡的笑:“哥,我想去...看沙羅花兒...”

蘇源聞言,緩緩閉上雙眼,深吸口氣,道:“好,哥帶你去看花兒...”

他知道,即使自己這次將蘇儀的病壓製下去,要不了多久,葉賢莊狗腿子們也會來興師問罪。

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蘇源也不再耽擱,解開了蘇儀四肢上的鐐銬,用破舊泛黃的床單一卷,將其束在胸前,手提柴刀,奪門而去。

這場寒雨依舊淅淅淋淋的下著,蘇源便這樣抱著阿妹冒著雨,在鄉民們複雜的眼中向著後山奔去。

這座山是伽藍寺,但雲秦仙朝一直崇道抑佛,再則霧州柴桑這座無名小山地處偏遠荒涼,沒什麼信徒,讓這座伽藍寺顯得格外煢煢孑立。

伽藍寺是一座殘破的孤寺,樓頂有尊缺了口子的青銅大鍾,寺前有兩株並不高大的沙羅樹。

此鍾無人去敲,據鎮上葉賢莊的莊主曾說,這伽藍寺曾被高人留下過陣法,每及斜陽日落,夜幕降臨,幕鍾便會自行敲響,鍾聲在寒山回蕩一百零八響,妄圖消除世人一百零八煩惱根。

那寺前的兩株沙羅樹卻是不知何人種下,驚蟄過後,粉色的花瓣便開始綻放,每逢鍾聲響起,寺前兩株沙羅樹的粉色花瓣便會隨風徐徐跌落飄散,是伽藍寺特有的一景,蘇源年幼時便經常被阿妹拉著手前來觀景。

蘇源扶著阿妹依靠在一株沙羅樹下,輕撫著少女的臉頰,眼中滿是痛惜。

“好漂亮...可惜...以後再也看不到了...”奄奄一息的蘇儀艱難的抬起手,接住一片被雨水打落的沙羅花,喃喃道。

蘇儀的時間似乎真的不多了,常年被汙穢的陰氣浸染,早已透支了她不多的生機,僅僅是這麼一個輕微的動作,原本蒼白的肌膚再次浮現出陰暗的灰色。

“明年的春天,還帶你來看!”蘇源心中一顫,抓著阿妹的手哽咽道。

“我也想,可惜...等不到了,哥,能不能最後答應我一個願望...”蘇儀渴求的望著蘇源,艱難道。

“你說,我一定答應。”

“殺了我!”

“你在說什麼?”蘇源身子一顫,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滿臉執著的阿妹。

“殺了我...不用瞞我了,我早就知道了,我體內有不幹淨的東西,我不想變成那樣的東西,求求你,殺了我...我想在最後的時候保持自我...”

蘇儀嫣然一笑,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著,晶瑩的淚水止不住的滑落,落在顧前的手心,像悲傷一樣的溫暖。

“我怎麼能...”蘇源睜大著眼睛,嘶吼道。但他知道,蘇儀說的實情,若是他不這麼做,恐怕城西之事,會再次發生。

他不允許那種穢物玷汙自己的阿妹,但他更不想讓阿妹離開自己。

“殺...殺了我...”蘇儀眼中最後的一絲清明,即將被灰暗吞噬,她在用自己最後的意誌徒勞掙紮著。

“啊!!!”蘇源腦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終於顫抖著舉起了手中的柴刀。

噗!

嫣紅灼熱的鮮血噴濺了蘇源一頭一臉,然後順著臉頰、脖頸一股股流下。

血順著前額的頭發流下,糊住了蘇源的眼睛,然後繼續向下流去。

顧前懷裏抱著阿妹的屍體,眼神卻盯在空處,視線的焦點則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這樣一動不動,臉上也沒有表情,好象在發呆。

那一刀下去,他親手殺死了自己最疼愛的妹妹!蘇源的心中,也仿佛隨著這一刀,徹底空了。

天空的雨依舊再下,一直如雕塑的蘇源終於動了動,開始痛苦的嘶吼哭泣著,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

整個柴桑的上空,都在回蕩著這痛苦的哀嚎。

他開始瘋狂的刨著泥濘的土,即使泥水中開始混著血色也沒有絲毫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場春雨終於停歇,烏雲散去,升起一輪銀月。

沙羅雙樹下,出現了一座矮小的墳丘,墳丘沒有立碑,卻是落滿了蘇儀生前最愛的沙羅花瓣。

蘇源在墳丘前佇立許久,忽然笑了,他提著那把殺死阿妹的柴刀,轉身向著鎮中行去。

他隻剩下一件事,報仇。

當初若不是葉賢莊少莊主葉無忌看上自己阿妹後,對他的鋪子和羊脂玉墜刻意壓價,之後更是因此咄咄相逼,也許,也許他還能讓阿妹看到明年盛開的沙羅花...

然而就在蘇源剛走不久,沙羅雙樹下那低矮的墳丘卻是忽然裂開了一條縫。

黑暗的縫隙中,伸出了一隻蒼白纖細的手,那素手如白蓮,出淤泥而不染,接住了一片飄零落下的沙羅花...

第三章磨刀霍霍染紅眸

蘇源並不知道伽藍寺發生的詭異變故,在柴桑城城東巷口街坊們驚恐的目光中,他提著那把滴血的柴刀,回到了那間破舊的小院。

小院中那兩具屍體依舊倒伏在地,血淌了一地,因為時間的緣故,已然變得沉凝而黑紅,在月色的照應下,顯得有些陰森。

然而這陰森可怖的場景蘇源隻是淡淡掃過,就踩著黑血,沉默邁進了屋內。

陡然間,一個長頭發女人在腦海裏一閃而過,她半坐在那張床鋪上,長長的黑發遮住了臉龐,卻似乎是在平靜的看著他。

“啊...”蘇源左手捂額,一種異常難受的感覺在他胸口和腦袋裏翻湧出來。

砰砰!

心髒重重一跳,全身的血流仿佛霎那間沸騰加速流轉。

腦海中的場景崩碎,長發女子消失,一張橫亙天地的巨大麵龐一閃而過,那巨麵猙獰,它的口中,似乎銜著一盞幽幽燭火。

那種渾身血脈沸騰之感也隨之拂去。

然而當他心有餘悸的抬起頭來,屋子內又哪有什麼女人,更沒有什麼銜著燭火的巨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