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還在德國。”陸澤漆站在門口,感覺很不自在地往門內看了一眼,希望霍江能請自己進去坐坐。
霍江整個人堵在門口,陸澤漆什麼也沒看見。
察覺到他的視線,霍江回頭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猶豫。
“你在忙?”陸澤漆注意到他潮紅的臉色和迷蒙的目光,突然間福至心靈,為自己敏銳的觀察力點了個讚,“我還是改天再來吧!”
他轉過身正要走,手腕卻被人拉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攥著他的那隻手,有些燙人。
他回頭看著霍江。
霍江沒有鬆手,張了張嘴吐出幾個模糊的字眼。
陸澤漆沒聽清楚:“什麼?”
霍江朝陸澤漆靠近,陸澤漆以為他是要說什麼了,下意識地把耳朵也伸了過去。下一秒,陸澤漆感到自己的肩膀一重,青年的頭已經靠上了自己的肩膀,接著就感覺到了一股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霍江這小子竟然將整個身體向他壓過來。
“喂,你怎麼了?”陸澤漆用力撐住,偏頭一看,發現霍江閉著眼睛,粗重的呼吸吐在自己的頸脖上。
陸澤漆伸手一摸,霍江的額頭跟他的手同樣燙得嚇人。
不是自己的錯覺,這孩子真的正在發燒!陸澤漆慢半拍地反應過來。
“霍江!霍江!”陸澤漆喊了兩聲沒有回音,隻好撐起他,半扶半推地把他送進房間。
陸澤漆走進去一看。外麵豔陽高照,房間裏卻很暗,所有的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的,桌子上擺滿了外賣的盒子,還有喝到一半就倒在桌上的飲料瓶子。
這不就是程岸口中標準的漫畫家的家嗎?
真是……夠了。
睡著的霍江更像陸澤漆記憶中那個孩子了。
那年陸澤漆七歲,卻已經學了四年的畫。他獨自坐在畫架前勾勒一隻喵咪的輪廓,家裏請來的老師在外麵去追他那野猴子一般的妹妹陸心藜。經常被陸心藜偷渡過來玩的鄰家小屁孩不知道什麼時候摸進來,站在一旁踮著小腳:“哥哥,你畫得真好看!”
“你喜歡?那這張送給你。”反正家裏都是他的練習作品,多得是。
“謝謝哥哥!”小屁孩歡天喜地接過來,還不肯走,“畫畫好玩兒嗎?”
“好玩啊,這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事!”這倒是真心話,可惜他的妹妹陸心藜隻知道撕他的畫紙,丟他的畫筆,要麼就是在牆上塗鴉,沒法跟他分享這種樂趣。
小屁孩眼巴巴地看著。
“你想學嗎?你想學我教你。”
小屁孩用力點頭,於是陸澤漆從拿筆開始,教他一筆一筆地在紙上勾出一隻簡單的貓咪。
第二天,陸澤漆的爺爺過來視察陸澤漆的學習進度,再次“偷渡”而來的小屁孩像枚小炮彈似的衝進來,舉著一張紙說:“哥哥,這是我畫的畫,送給你!”
陸澤漆看著紙上那一堆線條,一臉莫名其妙:“這畫的是什麼啊?”
“是貓啊!”
陸澤漆看了半天,終於在那堆線條中找出一點貓的特點來,正打算誇兩句,畫便被陸老爺子抽走了。一分鍾前,拿著陸澤漆的畫一臉苦大仇深的陸老爺子忽然笑出滿臉褶子:“這是誰教你畫的啊?”
霍江看到滿頭白發的陸老爺子有點害怕地躲到陸澤漆身後,小聲說:“是哥哥教我的。”
“不錯不錯,是個有天賦的孩子!”陸老爺子滿意地點點頭,向旁邊的老師說,“心藜這孩子坐不住,不願意學就算了,這孩子倒有興趣,也有天分,就讓他跟著澤漆一起學學吧!別埋沒了這才華!”
不用對付陸心藜那個皮猴子,老師自然滿口答應。
從此,小屁孩告別了“偷渡”的日子,天天光明正大地跑到陸家來蹭課。
因為不是陸家人,老師對他並不上心,反而是陸澤漆手把手地教他每一個技巧。毫不誇張地說,霍江是陸澤漆一手教出來的。不過很久以前,陸澤漆就不再這麼說了。
十一歲時,陸澤漆的畫得了個全市小學生繪畫大賽二等獎,一等獎獲得者是七歲的小屁孩。
十六歲時,陸澤漆在兒童讀物上發表了自己的小漫畫,而十二歲的小屁孩的畫由當紅作家配上故事,出版成繪本,到現在還是暢銷書。
二十歲時,陸澤漆第三次藝考失敗,而小屁孩憑借一幅抽象派全家福油畫獲得世界級青年美術大賽一等獎,被德國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提前錄取,正是陸澤漆想進卻進不去的學院。
從那以後,陸澤漆放棄當一個藝術家,選擇了門檻更低的漫畫,畫了六年卻還在被退稿。但霍江為什麼沒有成為一個藝術家,也跑來畫漫畫,而且悄無聲息地,再一次趕在了他的前頭成功?
現在,陸澤漆知道程岸說的那種他沒有但霍江有的東西是什麼了,那就是才華,從小到大被旁人提醒無數遍。曾經,陸澤漆為此崩潰,這麼多年過去,陸澤漆也習慣了。現在的他看得很淡,比他更有才華的也不止霍江一個,霍江隻是倒黴地離他比較近。真要崩潰可就沒完沒了了,讓他繼續下去的就隻是……不甘心。
有才華和沒有才華的差距就這麼大嗎?
陸澤漆找不到答案,要學習的對象是霍江,陸澤漆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鬆口氣還是應該更加難堪。
霍江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睜大了眼睛,正對上探過來的陸澤漆,倒把陸澤漆嚇了一跳。他的眼睛慢慢對焦,茫然地看著陸澤漆。
“哥?”
“你還認得我啊?”陸澤漆一笑。
霍江這才醒過來似的,看著陸澤漆的眼睛一縮。
“那個……我看你發燒了,去買了點藥。”陸澤漆晃了晃手裏的塑料袋,“你吃了藥再睡吧。”
陸澤漆把藥拿出來放到手上,發現忘了買水,便又跑到冰箱那裏拿出了一瓶水。
霍江跟著從臥室裏走出來,扶著門框,定定地看著陸澤漆。要不是那雙燒得通紅的兔子眼看起來實在是無辜,陸澤漆就快以為他要吃人了。
霍江吃了藥,喝了水才終於舍得開口:“你說,你是來找柒念的?”
“是,程岸讓我來的,來……”陸澤漆停頓了一下,“做你的助手。”
“助手?”霍江的目光赤裸裸地寫著難以置信。
“是啊!”陸澤漆強行克製心裏的難堪,轉身直視著霍江,“程岸跟我說,你身上有我所缺少的東西,讓我來跟你學習。”
霍江完全是一臉意料之外的表情。
陸澤漆幹幹地笑開了:“我原來還在想該怎麼學,別人願不願意教我,好在是你,我想你也不至於……”
“我教不了你。”霍江打斷了陸澤漆的話。
這感覺就像是被打了一巴掌。
陸澤漆以為自己去向霍江學習是不恥下問,是臥薪嚐膽,是忍辱負重,卻沒想到人家還根本不願教。不過轉念一想,是他太自以為是了,霍江又不欠他的,憑什麼要教他?拒絕得那麼直接,可能因為霍江早看清楚他是塊雕不出來的朽木。
距離上次見到霍江已經過了兩天,陸澤漆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霍江家,又怎麼回來的。
他人坐在工作台前,對著屏幕和數位板習慣性地塗塗畫畫。
如果不再畫畫,那他的時間該用來做什麼呢?
屏幕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個戴著眼鏡、穿著婚紗的金剛芭比,外形上一看就是程岸的模樣。他在圖上配上一行字:
“抱歉,你的求婚我不能答應。”
完成後,他截下圖片發給程岸,不出幾秒鍾就傳來了回複。
“滾!”
陸澤漆得意地笑。
不一會兒,程岸又發來新的消息:“左妹問你這圖能不能用來發微博。”
陸澤漆回複:“滾遠了,聽不見。”
“我就當你說可以了。”
陸澤漆沒有回複,短暫的興奮之後,他的心又逐漸冷了下來,就跟眼前的工作台一樣空白。
人沒有目標的時候連動都懶得動。午餐隨便點了份外賣解決,吃完飯要收拾桌子的時候,陸澤漆突然停下,就那麼把筷子扔在茶幾上,站起來回到工作台前。他打開了分鏡本,拿著鉛筆在塗塗畫畫,沒塗幾筆就忍不住向雜亂的茶幾上看了一眼。他忍住衝動,將分鏡本上毫無意義的一頁撕掉,團成一團往垃圾桶扔,扔到一半又將手收了回來,轉而將紙團隨意往地上一丟。
陸澤漆略有些焦躁地在紙上胡亂畫著一個人物的線條,沒畫幾筆又撕了往旁邊一扔。
沒過一會兒,地上就堆滿了紙團。
陸澤漆從工作台上抬頭看著淩亂的客廳,覺得似乎還少了些什麼,四下一看,走過去把窗簾都拉了起來,屋子裏瞬間變得陰暗下來。陸澤漆覺得這樣也不錯,再擺一具屍體就可以當作凶殺案現場了,不如下一部作品試一下懸疑推理類?
下一秒鍾,察覺到自己在做什麼的陸澤漆一巴掌拍向自己的額頭:“我真是要瘋了!”
他猛地站起來將窗簾重新拉開,粗暴地踢過垃圾桶,飛快地把紙團一個個重新撿起來扔了進去,再把桌上的吃剩的外賣餐盒、飲料瓶子都裝起來,拎出去。
把垃圾丟進樓道裏的垃圾桶以後,他整個人才鬆了一口氣。
但是這些有什麼意義呢?把房間收拾得那麼規整,把自己捯飭得那麼幹淨,對於創作卻一點幫助也沒有。別的漫畫家工作時專注得注意不到周圍,他卻隻在意身邊幹不幹淨,整不整潔,順不順眼。
也許,這就是除了才華以外的區別。
既沒有才華還沒有專注的態度,怪不得六年了,什麼也沒有畫出來。
陸澤漆自我反省,“放棄”這個帶著刺的字眼,再度浮上陸澤漆的心頭。也不是第一次考慮這件事了,六年中的後三年,他每一次開始一部作品都在想,這是最後一次,還不行就算了。但每一次他都會重新拿起畫筆,繼續下去。
他也是真的在想,與其這樣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淖裏,放棄後起碼會很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