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魅生·十師卷(上)》(5)(1 / 3)

姽嫿

一支金鞭玉勒的奢華車隊迤邐馳過群山間的官道,錦旗獵獵招搖,宛如一匹鑲繡金銀線的妝花緞,在黃昏的暮光中泛出鬱金般華貴之色。當中護著一輛青幢赤絡的馬車,車旁的高頭駿馬上,坐了一個意氣風發的錦衣男子,正是於夏國新封的定西伯照浪。

他頭戴一頂飾瓔珞的平頂貂帽,披了大紅串枝牡丹紋織金妝花絨氅衣,裏麵穿一件金麒麟箭袖,係了孔雀闊玉帶,風儀倜儻俊美。他不時馳馬到車邊對廂內小聲細語,回應他的卻是碎瓷清脆的響聲。

照浪淡淡一笑,思忖車裏的一套天青釉茶碗都摔幹淨了,才慢悠悠補了一句:“郡主,前麵就是驛站,讓車馬歇息一下可好?”

“好!你離我遠遠的,看見你欠揍的臉我就想吐。”

火氣十足的於夏語劈啪冒出,照浪耗費心力聽明白了,不以為意地笑道:“郡主,我是你們姐妹倆的大媒,國主尚對我客客氣氣……”

“滾開,要不是你獻計,我妹子怎會被許配給梵羅王子?”於夏國郡主璿璣倏地踢開廂門,五花彩板上赫然一個鞋印。她雪梅般清豔的臉頰騰起兩抹嫣紅,杏眼橫眉冷對,朝了照浪冷笑,“離珠遠嫁西域,都是你的錯,我這輩子會記得你。”

“能記得我也不錯。”照浪哈哈大笑,玩味地凝視璿璣冷豔的容顏,“阿爾斯蘭王子向你求親,你不想嫁,國主不得已才選了令妹。梵羅是西域第一大國,王子文武雙全,不算虧待了離珠郡主。”

“斷龍石怎麼沒困死他!”璿璣恨恨說完,自知失言,咬唇撇開目光。

照浪眸光一閃,想起通天城黃金宮中的相逢,淺笑道:“原來那時郡主也在場,很好,很好。”

璿璣不再言語,秀目望了前方驛站,冷淡地挺直了脊梁。梵羅王子求婚後,她伯父於夏國主思慮良久,不願得罪玉翎王千姿,故將其妹離珠郡主許配阿爾斯蘭,又恐夜長夢多,命照浪為送婚使遠赴蒼堯,務求趕在元日稱帝盛典前,以使喜上加喜。

璿璣一向憐惜妹子,如今離珠早早遠嫁,不由憤然遷怒照浪。

“到了地方,讓人打掃下馬車。”照浪澹然囑咐隨行的一個女官,駕馬行到車隊前方,舒出一口氣。這一路行來,從視而不見到冷嘲熱諷,璿璣郡主對他已漸有改變,想來行至蒼堯就會大有改觀。

那時,他會親手擾亂這場婚事,絕不能讓千姿的日子太好過。

此時車隊出了於夏國,到了安迦境內的沙堤驛。自從千姿疏通勾連各國官道,沿途每八十裏一驛,儼然有中原盛世的氣象。沙堤驛也不例外,屋外掛了依附蒼堯的青色蛟龍旗,馬廄裏停了八九輛馬車,已有人前來打尖。

照浪下馬入屋,滿座衣冠錦繡,皆是中原衣飾,更有奇妙異香幽幽襲人。他疑慮地注目望去,十幾個年輕男女簇擁了一個雲鬟麗服的女子,正歡聲笑語說著什麼。

眾人見有外人進來,語聲一停。那女子驀然回首,眸光皎潔如明月,姿容清豔絕麗,淡漠地瞥了照浪一眼,無動於衷地繼續說笑。照浪目光一縮,定定看了她良久,忍不住歡喜地漾出笑來。

“姽嫿,故人重逢,為何這般冷淡?”他閑閑說道,徑自走了過去。

那些年輕男女現出厭惡之色,一個軒眉少年跳了出來,攔住他道:“大師的名號,豈是你說叫就叫的?”照浪輕輕一推,如泰山壓頂氣勢迫人,那少年踉蹌退步,竟不敢再上前半分。

照浪大咧咧在姽嫿身邊坐下,細細打量她的眉眼,笑道:“你用了什麼法子,越來越美?”輕嗅了嗅,神魂為之一清,不由讚道,“我還是最愛聞你的香氣,一年不見,甚是懷念。”

他離她極近,驀地發覺有股清冷自她襟袖中傳來,與往日迥異。以前的姽嫿是一尾跳脫的狐,時而慧黠,時而嬌媚,微醺如龍涎之香動情彌遠,清朗又似芸檀超然物外。

此刻的姽嫿沉鬱如墨,幽寒如冰。照浪陡然嗅到了危險,身形電射丈外,皺眉向姽嫿身邊的人一一望去。這班男女佩珠戴玉,身懷異香,莫非都是製香師?

他眼皮微沉,腦子也不大清明起來,有眩暈之感,心知有人動了手腳。當下丟了一粒藥丸在嘴裏,運功徐徐化去,沉聲對姽嫿喝道:“既是如此,你我就當陌路人也罷。”

璿璣進屋,見了照浪吃癟不覺大樂,笑逐顏開地與侍女們坐了。她氣度雍容,明眸善睞,那班人目光便極友善,含笑向她示意。

璿璣遣了一人過去寒暄,女官回來後稟告道:“這些製香師接了玉翎王的邀請,前往蒼堯慶賀,為首的姽嫿大師名列十師之一,其餘來自龍檀院、禦香殿、凝香樓和藏沉館。”

璿璣聽到千姿的名號,興味索然。那些人得知她是於夏郡主,多了殷勤,便有禦香殿一名叫疏梅的少女,送來一隻紫檀雕花香筒,裏麵盛了禦製金風玉露香,原是要呈奉給玉翎王的貢品。

疏梅容貌甚美,言語間頗多逢迎,璿璣見獵心喜,神色親切起來,拉了她談笑良久。照浪獨自占了一桌,悶悶地喝酒,一隻青瓷小杯在他手中滴溜溜地轉,仿佛不堪折的柳,輕輕一拗就要斷了。

說了半晌,璿璣看了不遠處的照浪一眼,道:“這一路我獨自走太寂寞,你們隻十來人,不如和我同行如何?此去蒼堯尚遠,互相有個照應。”

疏梅笑道:“郡主既有此意,且容我去問過他們。”她回去一說,眾人喜歡熱鬧,雖身懷製香絕技,路上有軍隊隨行自然更為穩妥,紛紛應了。疏梅與璿璣客氣了幾句,道:“如此就叨擾郡主了。”

璿璣大喜,忙讓侍女為眾人各備了一份厚禮,兩邊俱是歡喜不迭。

姽嫿等人用過晚膳,尋了房舍入住歇息,璿璣與照浪的住處隔了一進,緊挨著疏梅等製香師。照浪不以為意,始終暗暗注目姽嫿,今日一見,她似捉摸不透的冷香,隨時便要雲散煙消,令他有了不舍的念頭。

當晚不見星月,薄薄的烏雲在混沌的夜空上飄浮,四下一片昏暗。唯有驛站入住了百來號人,燈火星星閃閃亮起來,添了些許人氣。

姽嫿進了屋,關上門,清冷的神色一淡,像卸去千鈞重擔。點上燈火,瑩瑩微光下現出一個修長身影,悠悠對她說道:“你遇到什麼難處,竟如此謹慎,連我的身手也不放心?”

照浪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她房內,盈著笑眼,關切地問道。

姽嫿嗤笑一聲,奇道:“咦,我和你很熟麼?”

“你知我一向戀慕你。”照浪嬉笑道,察言觀色,見她不曾忿然作色,又續道,“敵人做久了,當朋友也容易些。我除了有些野心,沒有其他毛病。”

姽嫿與他並無利益糾葛,甚至偶有生意往來,兩人實在算不上敵人。這些年來相識,多少知曉對方的心性,姽嫿知他有意調笑,權當耳邊風,吹過就罷了,不能往心裏去。

“說起來,要恭喜定西伯。”姽嫿把他爵位的字音咬得清楚,嫣然笑道,“沒想到士別三日,城主升格做了伯爵。不過蒼堯就在於夏以西,這定西伯的封號怕是不怎麼吉利,你到了千姿麵前,要小心謹慎才好。”

“我向他討個鎮東侯做如何?”

她又一聲嗤笑,丹唇皓齒如星光璀璨一亮,照浪不禁晃了眼,依依看去。碧玉簪,琥珀釧,羅袖裏輕透出蘅蕪香氣,仍是過去那個略加修飾便麗色無雙的女子。

“你的官癮越來越大,我以為你服侍太後就夠了,沒想北荒的官也不放過。”她挖苦了他一句,照浪輕佻地看著,薄嗔微怒盡是風情萬種,不覺讚歎。

姽嫿見他膏藥般貼了不動,也不管他,設好茶床,翻出五彩纏枝蓮托八吉祥四方罐來,倒出些瑞龍茶葉,架好紅泥小爐慢慢煎水。她意態閑雅,妙目玲瓏地凝在爐中,眉間一抹淡淡憂色,宛如氤氳煙水隱約飄蕩,待要細看,已然消散。

她的茶具自取心愛之物,並不合茶道規矩,妙在容止雅韻,望之脫俗。

照浪歪頭看了半晌,心下不安揮之不去,喃喃自語,“不對,不對……你這房裏,居然沒有燃香?你到底怎麼了?”姽嫿俏麵一寒,褪盡了臉上的顏色,“不勞你費心。”照浪上前,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沉聲道:“你病了?”

姽嫿一時掙脫不得,便由他緊握,淡淡地道:“水煮老了,不好喝。”

照浪鬆開手,看她收了龍首提梁壺,細細注水在兩隻藍釉金彩梅花盞中,用一隻竹茶筅慢條斯理地擊拂湯水,待到注水六分,茶香微溢,又持了一柄金茶匙調弄一番,手勢輕微精妙。世人喜用兔毫盞分茶,用青白瓷的亦多,偏她穿了米色綾襖,藍織金妝花裙,配上藍釉金彩杯盞,渾若一幅妙筆丹青,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照浪凝視良久,隻待她玉手奉茶,不想姽嫿自取了一杯捧著,權當沒看見他。他隻能神情自若地端起餘下一杯,就著微茫的燈火一看,茶湯裏浮動一隻鬼頭鬼腦的東西,再定睛一看,她畫的可不就是一隻蛤蟆。

他哈哈一笑,反而心喜,她不與他太生分就好。候了片刻,淺淺一啜,如梨花入口,滿嘴清香不忍下咽。等徐徐飲下,一股玉英清流衝入胸腹,隻覺洗盡沉滓塵垢,塊壘為之一消。

照浪舒心一笑,凝視她端坐品茗之姿,道:“以前傅傳紅在宮中作畫,最愛南原一地的貢茶,看來你是沾染了他的毛病。咦,說起來他好像與你一同遊曆去了,為何沒有陪你來北荒?”提起丹青國手傅傳紅,他眼裏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情緒,也不等她回話,悶頭喝茶。

“傳紅被聖旨招回京城,這會兒也該北上了。”姽嫿臉上多了淡淡紅暈,映出一張芙蓉繡麵,仿佛茶水也會醉人。說了一句,慢慢轉過話題,“我與傳紅遊曆時,曾收取天下江泉之水,用以烹茶,這沙堤驛的河水倒不算壞。”

“嗯,北地多雪山,到時采了山上的雪,茶味想必好些。”照浪也是個講究人,隨口說了,又問她,“你那個徒兒呢?”

說到尹心柔,姽嫿眉眼柔和許多,也不瞞他,“蘼香鋪已開到南嶺,她走不開。”

“恭喜,你那個小小鋪子,名動京城不說,現下四處開花,比起霽天閣也不遑多讓。隻是人手太少……”照浪頓了一頓,忽然眯起眼,低聲問道,“千姿理應邀你一人赴會,為何七七八八多了一群跟屁蟲?”

同行是冤家,姽嫿與龍檀院不無交情,卻曾是霽天閣的當家,又自建了蘼香鋪,在中原開了幾家分店不說,如今南嶺也有了分號。龍檀院、禦香殿、凝香樓和藏沉館與霽天閣瓜分天下香藥生意,無論如何不會是一團和氣。

姽嫿沉吟半晌,照浪歎氣道:“要是紫顏在,你必定痛痛快快說了,到底把我當外人。好歹相識一場,你有什麼難處,我喝了你的茶,總要幫你一把。不然下回,我沒臉去見紫顏。”

姽嫿撲哧一笑,如豔日破雲,照浪心神微蕩,聽她俏聲說道:“他饒過你一條命,沒指望你承情,你不必還在我身上。”

照浪大歎其氣,搖頭道:“果然我名聲太臭,白白想貼上來幫忙,也沒人待見。”

他說得可憐,姽嫿笑道:“定西伯何必太謙?夜色不早,茶也喝了,話也說了,我也累了……”美目流轉下,就要送客。

照浪一振衣袖,灑然而去,臨到門口,回首道:“你近來可調了什麼好香?”姽嫿聞言,和顏悅色摸出一隻剔紅香盒遞去,照浪塞在懷裏,告辭而去。

姽嫿瞅了他的背影佇立良久。清寒的夜風吹來,鼻尖微微一涼,闔上門心頭卻是一黯。

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事,真是目不暇接。姽嫿怔怔地回到桌邊,倒水衝了一碗茶,隨意攪拌幾下,茶湯浮現出繚亂的花紋,正似她亂線般的心緒。

傳紅回京的當晚,突然向她求親。她人前人後叫他“呆子”,這回他心竅忽開,竟集了百種花香向她表白,諸多甜言蜜語,令她又是歡喜又是迷茫。好容易以一句北荒事了,再論婚嫁,她懷了心事隻身北上,莫名遇上從前龍檀院的師兄。更出奇的是,幾大香院從來不和,今次居然聯手北上,求她通融關照。她不忍拂了舊情,勉強允了,不想同行沒幾日,她就得了怪症。

她失去了嗅覺。

姽嫿黛眉緊皺,自知既無傷寒也無鼻病,百般尋思,不知是誰動的手,抑或是自身出了狀況,像紫顏一樣,太多香藥勾連抵觸,或藥性相克相反,或失之劑量不衡,或炮製合香失當,激發了這等病證。對製香師而言,簡直致命。

她身邊沒有可信任的人,試過用藥,依舊不得其法,隻求早日見到皎鏡,不聲不響治好這怪症,尋出得病的緣由。到時天高海闊,方可振翅,如今,不過是折翼的傷鳥,不敢離巢穴一步。

她收了往日嬉笑玩耍的性子,故示清冷,讓人莫測高深。那些香院的弟子,常以品香會友,不知是否在試探她的深淺。對這些伎倆,姽嫿渾然不懼,即使嗅不到香氣,憑借對香料的熟識,判斷香品高下倒也不難。

唯一頭疼的是龍檀院師兄蘭綺,暗中出手對付照浪的人便是他。一路殷勤有加,噓寒問暖,當她嫡親的小師妹照料。可姽嫿知道,在她相隨紫顏寄寓京城名聲不顯的這幾年,蘭綺闖下了偌大的名號,早已不輸於霽天閣主蒹葭。

這樣一個人,執意率眾北上,圖的難道隻是一路逢迎、為她鞍前馬後?

姽嫿悠悠歎了口氣,紫顏啊紫顏,你幾時能到北荒?這晦暗不明的局勢,我已看不清楚。

眼前剛閃現他超拔不群的身影,夙夜宛如讖語的論斷,再度浮上心頭。她與紫顏的緣分,莫非真的已經盡了?

她默默取出一個布偶,那是夙夜以法術造就的人偶,可化為紫顏十二時辰,她一刻也沒有用過。若漫漫餘生,終不得見,這相聚的一天彌足珍貴,她不舍現下就花去。

她輕撫人偶,不見眉眼的一張臉,要說能化成那千變萬化的妖孽人物,說出去,任誰都不會信。她忍不住微微一笑,燦若春月,心情隨之瑩亮。

紫顏這輩子一直說人定勝天,她亦如此。失去嗅覺又如何?盲女鏡心可以做易容師,她一樣可以是最好的製香師。

姽嫿眼中射出淩厲之色,霍然打開行李,將瑤英玉蕊般的香料鋪雪疊雲地散了出來。

相伴了她多年的這些沉檀蘭麝,印膏粉丸,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就算來日天暗了,天塌了,觸摸到它們就又生出力量。熏香不僅是雅事,當馨香滿室之時,聞香者從中汲取的,是香品傾盡生命耀出的灼灼光華。

結香不易,就像人曆經劫難,百煉成鋼。

姽嫿拈出一枚香丸,丟在銅手爐裏,與炭火一齊燃著。她聞不見那清香的味道,卻記得這是五錢甘鬆加了五錢香果,配上二分麝香調出來的杏花香,旖旎中別有豆蔻少女的靈動調皮勁兒,但凡心情抑鬱,聞到便為之一快。

她嗅不到,可四體百骸仍感應到香氣的照拂,唇角勾出一縷微笑。

對於調香製香一道,她有天賦有自信,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次日晨間,眾位製香師並入送親車隊,璿璣命人奉上諸多日用,眾人忙不迭稱謝,雙方各自哄得眉開眼笑,一同上路西行。照浪在驛站門口停下,望了一張墨跡未幹的告示出神。

車隊遲遲不發,璿璣久等不耐,跳下車氣衝衝地問他:“趕路要緊,磨蹭什麼?”

“你自己看。”照浪醒過神似的一笑,悠悠一指告示。

璿璣掃了一眼,北荒多處疫癘爆發,故玉翎王千姿率眾快馬加鞭而來,撫慰染疫諸國,如今一行人已近安迦。

告示又言道,玉翎王稱帝後欲建陪都行宮,安迦以北的襄嶺山水形勢極佳,作為陪都之選,盛迎千姿蒞臨。

“既是王駕將至,我們不如相迎會合如何?”照浪慢悠悠地問道。

璿璣咬唇不語,一陣風過,嬌黃的臘梅花瓣遺落在肩上,她恍惚不覺。

蘭綺不知從何處冒出頭,含笑望了告示,揚聲道:“竟有這等好事!我們不用趕遠路,就能見到玉翎王!”他這一出聲,上了車馬的製香師們紛紛趕至,七嘴八舌如鶯婉轉,要往襄嶺一帶而去。

蘭綺對了姽嫿笑道:“師妹,你意下如何?這位爵爺說要迎王駕。”姽嫿望了眾人殷切的目光,道:“既然早晚要見玉翎王,能省點腳程也好。”蘭綺與眾人皆是大喜。

當下改道北上,沿途荒山雪嶺連綿天邊,這一條旗幟鮮明的車隊,正如龍遊淺溪,格外招搖耀眼。如此奔行兩三日,到了安迦都城薩杉,入城時到處張燈結彩,玉翎王禦駕已至,全城恭迎。

照浪與璿璣身份尊貴,姽嫿又是玉翎王的座上客,一行人被安置在王宮迎賓館中,與千姿居處相鄰。璿璣深居簡出,連製香師們也斷了來往,終日自鎖房中生著悶氣。照浪備帖欲見千姿,衛士稱玉翎王政務繁忙,留下帖子並不通傳。照浪也不在意,自去薩杉城內悠悠閑逛,樂得逍遙。

一班製香師聞說玉翎王不時會去城中巡察,便整日價在外遊覽,以期邂逅千姿,嶄露頭角。姽嫿去城內香料鋪選了些香品,餘下辰光獨坐館舍,似在調配新香。蘭綺約了幾回,她推說調香未成,不願出去,蘭綺隻得罷了。

璿璣枯坐幾日,靜極思動,一日走到院中。王宮內景物奢華大氣,鑲嵌彩色琉璃的錦窗,映照出光霞璀璨的奇景,令她想起於夏國的風光,一個人癡癡望了殿閣鬥拱出神。忽然一陣香風飄至,見姽嫿一身織金霓裳翩翩而來,人在幽岩綠樹之間,清麗如畫。

璿璣欽慕地朝她一笑,寒暄道:“我聽丹心和長生說起過你,沒想到你如此年輕。”

姽嫿撲哧輕笑,明眸晶瑩如星,璿璣眼前一亮,聽她俏聲搖頭道:“我老大不小了,不過有張騙人的麵皮罷了。長生是易容師,你沒見過他的手段麼?製香師保養的本事也不遜色於他。”

璿璣惋惜地道:“呀,的確沒看過他易容呢。”她的心思盡在丹心身上,對長生確是一無所知,忍不住話題又往丹心扯去,“我隻見過丹心雕刻物件,他的手真是巧,隨便幾下,就能造物。”

姽嫿好奇問道:“你幾時識得他們?”璿璣拉她在一條晶廊下坐定,把與兩人相遇的情形細細說來,女兒家情態表露無疑。

聽了沒幾句,姽嫿即知她情絲所係,不由沉吟道:“玉翎王英姿超拔,一言九鼎,你可想見他一麵?”

璿璣秀眉一揚,她是風風火火的性子,這些日子早就憋屈壞了,聞言立即說道:“見!撇開照浪,我單獨見他,要他拒了這場婚事!”她清亮的眸子透出異樣神采,仿佛跨馬揚弓,直指靶心。

姽嫿牽了她的手,“好,你隨我去。”

玉翎王居住的殿閣外,天下聞名的伐虜軍兵士身穿銀布錦甲,手持馬刀,森然站立在門旁,殺伐之氣悍然而出。璿璣恢複女扮男裝時的俊秀相貌,白衣勝雪,扮做與姽嫿同行的製香師,施施然而來。

姽嫿與璿璣一片珠玉容光,妃黃儷白,恍若花木幻化成精,靈秀迥異常人。守門的兵士暗暗稱奇,言辭和悅地詢問兩人來意。姽嫿玉袖盈香,遞上千姿的信函,兵士頓時神遊物外,很是恍惚了一陣,方才恭謹地請其稍候,飛也似的傳話去了。

少頃,一個青衣飄飄的倜儻男子滿麵含笑迎了過來。璿璣偷覷一眼,隻覺對方宛若春風,並無驍勇稱霸的王者之氣,心下正自狐疑,姽嫿星眸明麗閃動,驚喜叫道:“墟葬,你怎在此?”

墟葬打量她片刻,又看了璿璣幾眼,笑道:“玉翎王欲建陪都,堪輿風水勢必先行,我是來相地的。收到皎鏡的信,再幾日他們就到了,丹眉丹心,紫顏側側都在。”他重重說了“紫顏”兩字,見姽嫿神色不變,轉了話題戲謔道,“這位美人兒是誰?”

“於夏郡主璿璣。”姽嫿笑了笑,知他一眼看出璿璣易釵而弁,容色間不辨喜憂,“玉翎王可在?”

墟葬誇讚了璿璣一句,心下奇怪,姽嫿怎會對紫顏的消息不聞不問,暗中掐指一算,不覺軒眉輕皺,“你……”姽嫿知他的卜算之術甚是靈驗,想來窺破自己的困境,不欲多談,朝他眨眼道:“我有事尋玉翎王,你代我通傳。”

墟葬無奈,引她與璿璣入內,沿路低頭尋思。他看出姽嫿近有一劫,殊為難解,細細盤算了下,破局應在幾日後。既是如此,便放開懷抱,收拾心情與兩女說些北荒逸事。

他一向是會哄人的,璿璣被他幾句話一說,秀靨微紅,不住偷笑,旖旎豔色任誰也看得出不是少年郎。姽嫿頻使眼色,璿璣忍了又忍,經不住墟葬巧言令色,又嫣然笑了起來。

三人進了一處園子,林木薈蔚,花草環翠,姽嫿認出很多藥草,問道:“這是藥圃?”墟葬笑道:“是,此間最為清幽,王上在小憩。等用了午膳,又要往城外去了。”

璿璣聽得千姿就在左近,兩頰嫣紅,不覺有了躑躅之意。姽嫿拉了她一路行去,直至從小徑蜿蜒到一間石亭上。

亭中石凳石桌皆裹以錦緞,滿地鋪設氈毯,上麵架了熏籠,溫暖如春,宛若室內。一個男子衣錦服繡,正望了桌上金銀絲繡的《帝輿全圖》出神。姽嫿躊躇看去,這眉眼精神,氣度標格,竟與紫顏仿佛,縱然是瓊瑤珠玉,在此人麵前也要輸卻顏色,妒他仙姿雍容,萬花羞落。

這是她初見北荒之主,想起紫顏隱晦的身世,不覺又多看了他幾眼。千姿凝神不動,天地間的明秀像是齊聚於他一身,唯有這奪目的一點,如神靈,操縱世間。姽嫿忖道,果然是這般人物,才占了北荒天下。

璿璣看到那人,目不能移,心中反反複複地想,這就是千姿,絕世獨立,隻此一人。竟有男人有如斯容貌,瑩骨冰膚,令她自慚。神思混亂中,丹心嬉笑的容顏跳了出來,讓她心下一寬,想起來意,恢複了從容神色。

墟葬輕咳一聲,千姿抬眼,嗅到婉約典雅的幽香,睥睨萬物的神情漸漸淡去,和氣地朝姽嫿說道:“與紫顏並稱雙璧的製香師,就是你?我用過你的香,很有些奇妙。”

雙璧。攜手遠遊天涯,一箭之地對望,她就像紫顏易容時少不了的一味香,雲起煙落,始終相隨共生。磋跎了這些日月,如今回首望去,她和他的緣分突然就這麼盡了。墟葬提起紫顏的時候,那個名字如空蕩的餘燼,風一吹就散了,遠遠聽著,真是寂寥。

雖然在墟葬看來,紫顏到薩杉不過這幾日間的事,姽嫿卻有不好的預感,她怕是不會見到他了。凝視千姿絕世的容色,可媲美紫顏千變,心下電光石火閃過無數片段,不覺癡了。

墟葬察覺她的異樣,抬步擋在她身前,“王上,如今以姽嫿大師為首,天下聞名的製香師皆在城中,王上想辦香會,恰逢其時。”

千姿撫掌笑道:“是,安迦尚未染疫,要托諸位洪福,施香辟邪。我欲在此地辦個香會,為北荒眾生祈福,屆時要倚仗諸位調配香料,造福萬民。我已命驍馬幫從各地運送香藥諸物趕來,一應雜事,大師不必多慮。”

姽嫿默默聽了,有幾家香院在,這一場香會,想是要暗中較量鬥法。即使她沒有爭勝之心,蘭綺他們又豈甘落後於人?少不得把壓箱底的手段露出來,以博千姿一笑。玉翎王似是順水推舟,有意利用諸師齊聚,為其揚威正名。

以往的十師會,因是崎岷山主攖寧子一人操辦,天下鮮知內情。如今千姿挾稱帝盛事,廣布其名,惹出無數覬覦窺視,這其中固然有借十師大名為他錦上添花之意,更多則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隻把他們往火上烤炙罷了。

“王上能善待他國百姓,視北荒為一體,有此大善之心,姽嫿敢不從命?”

千姿聽出她意有所指,含笑不語,目光落在璿璣身上,這個白衣少年春霜般的容顏裏,有種似曾相識的矜持與倔強。再凝神看去,眉間青黛痕跡宛在,便已了然。

“你呢,願不願為安迦百姓製香?”他突然開口相詢。

璿璣驟然一窘,期期艾艾,眉峰輕顰,千姿看得有趣,逼近一步道:“哦,你莫非不願聽我號令?你是姽嫿大師的徒弟?”

璿璣被他迫得急了,心下忽生勇氣,昂頭說道:“我不是哪家香院的,我隻來求你一件事!”

“求我,居然是這般口氣。”千姿好笑地說道。

墟葬蹙眉望著璿璣,見姽嫿微笑不語,心知無礙,不覺搖頭歎息。

璿璣秀眉一揚,不卑不亢地道:“你將是北荒千古稱頌的一帝,既然已有王後,就要好好待她,不許再娶別人!”

千姿玩味地笑道:“我既要稱帝,豈不聞皇帝後宮有佳麗三千?不許我再娶,真是笑話。”

“你要娶也隨你,於夏國的郡主,你不能娶!”

“我明白了。那位郡主,是公子你的相好。”千姿忍住笑意,一本正經說道。

璿璣愕然,一抹胭脂飛上玉靨,在千姿定定的眼神下,差點敗下陣來。她撲閃眼睛,很快醒過神,凶神惡煞地擰眉說道:“是,是又如何?我與璿璣……我與她雖是私定終身,卻是真心……真心相愛,你若憑借權勢拆散我們,我……我寧死……我寧死也不屈服!”

姽嫿袖手旁觀,並不做聲,這樣的年少意氣,多久沒有了呢?璿璣真是可人兒,與跳脫的丹心確是絕配。把她拘在宮中,委屈了這樣的年華,任誰也要不忍。

“要你屈服作甚?我隻要那位郡主屈服即可。”千姿心下大笑,這女子極為有趣,真不像王宮裏出來的人。一邊墟葬看出端倪,越發苦笑,不覺腹誹姽嫿,有心助人一臂,就該幫忙到底。

“我……我若不活,郡主也絕不會獨活,你一拍兩散又是何苦?”璿璣妙目一轉,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急說道,“你看,你在安迦欲開香會,行善事為萬民祈福,你是天下頌揚的明君。如果為了強娶一個女子,弄得我等殉情,傳出去對你名聲有礙,更何況於夏是大國,靖遠公一向最疼女兒,你逼死他女兒,他勢必不會甘休。”

千姿沉吟道:“如此說來,這個郡主,我的確娶不得?”

“是,絕對娶不得。”

“她已有心上人?”

“是……那心上人,可不就是我?在下絕無虛言,我與她同生共死。”

“你有何德何能,與我相比?”千姿冷冷說道。

璿璣一時氣短,是呀,這姿容,這權勢,這盛名,即使丹心名列十師,也難比肩。

“我與她相愛,不需要與你比較。天大地大,神明最大,我和她,就是龍神定下的緣分。”她靈機一動,侃侃說來,心下得意。哼,你再氣勢熏天又如何?比不上諸天神明。

千姿嗤笑道:“緣分?如今於夏郡主送上門來,就在這王宮,就是我的緣分到了。我會與她獨處三日,到時她不變心,我就放她與你團聚相守。你可敢與我擊掌盟誓?”

璿璣駭笑錯愕,獨處三日?她不想終日麵對這樣一張容顏,是怕動心還是什麼,她說不清,待要拒絕,卻是無力。姽嫿金袖一招,玉腕按在她肩頭,冷香縹緲襲來。璿璣頓時一靜,好,就讓你心服口服。

“擊掌就擊掌!”她提起手掌,千姿輕輕一拍,像是撫過她的手心,她不由一陣心悸。

他似笑非笑,命墟葬送客,璿璣如在夢中,兀自捧了手掌發呆。此時風過,熏籠裏沉煙嫋嫋,如情絲纏繞,襟袖生香。墟葬暗歎一聲罷了,引了兩女出去,避過玉翎王的守衛,悄聲對姽嫿道:“於夏國和親大計,被你攪了。”

姽嫿出神地道:“一個女子的幸福,難道就不重要?”

墟葬頓足,瞥了神思不守的璿璣一眼,皺眉道:“千姿本已安定北荒二十七國,於夏是四大國之一,極為緊要,萬一出了變數……”

姽嫿瞪他一眼,墟葬太過持重求穩,瞻前顧後,這就是卜算太多的壞處。她嗤笑道:“於夏為何要和親?以姻親籠絡玉翎王,不過是國主怕蒼堯獨大,吞並諸國——你我皆知玉翎王誌不在此。璿璣的心上人卻是你我相熟的人,你猜是誰?就是丹心那孩子,如果千姿能成其佳話,於夏有何損失?”

墟葬得知前因後果,細想了想,放下心事苦笑,“丹心那個賊小子,沒被老爺子罵死?竟比我還膽大,連於夏郡主也招惹上!我以為郡主是信口開河,既然兩情相悅,那就無話可說,隻求玉翎王沒有看上她。唉,唉!”

璿璣聽到最後一句,羞紅了臉龐,發狠地道:“憑他是誰,我就是死也不嫁!”她一身白袍,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忽地說出狠話,倒像是撒嬌,墟葬不覺看得一呆。

璿璣滿腹心事地返回居處,墟葬與姽嫿閑談片刻,把別後情形大致說了,又取了皎鏡的信給她。姽嫿聽到娥眉中毒,道:“她的身子可好些了?要不要我去看看?”墟葬大喜,心想姽嫿往日為紫顏調香驅毒,皎鏡不在,她是最好的大夫,忙領她去宮室裏探望娥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