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酷烈,饒是過中西漸,仍是叫人抵不住那炎炎熱浪。看行大寶,條條汗跡順脖梗涔涔滑現,短短頭發亦是濕濕發亮。隻是其步履堅穩、行速如風竟分毫不打折扣。差不多一個時辰,林木是稀了去,地麵多了平坦田野。交縱布嵌,橫無際涯。行大寶隻覺視線一闊,遠瞧去但見已有城鎮輪廓於日頭下漸顯。
他這時忽兒一停,解下柴擔,從布衽裏摸出跟不短布條。又揉摁額間,摸弄一會,輕皺眉頭後持布條將頭綁一圈,正好蓋額。確認無誤後,才又擔起擔子,放輕步子朝城而行。
······
熾夏時令,又是才過晌午。縱是城鎮街頭也無甚人。小片小片可見各處樹蔭房影下或三兩或七八圍坐些男女搖扇乘涼,神色靡頓。個別有興致的,掏出棋盤手談,屏息凝神間,汗濕浸背。
“這鬼天氣,真···”“看今年這時季,怕又是炎龍翻身,大旱呐···”行大寶進了城,挽起袖子拭了猛淌的汗,長呼口氣,緩步上街。
大小店麵旗幡紋絲兒也不動,洶洶熱浪自地而起,眼前景象都扭曲跳動起來。再加蚊蠅亂舞,更添燥氣。周圍乘涼閑人正亂聊猛見有一人身扛巨大重物自街頭走來,細看竟是孩子,不由又驚又奇。
“嗬!這好神力!···”“···乖乖···足有千斤吧!這孩子···”
眾人見他均嘖嘖暗讚,奇這小小孩童天生神力。可這真實內幕······蓋亦隻有行大寶自己才知。
黑犬善聽剛進城時便將頭伏於地上。起來後直接衝行大寶,輕叫幾聲,便引路而走,行大寶亦順循路線緊跟。
走了兩個拐角、七條長路,走到個酒館。善聽住步不動,行大寶也便停足觀望。酒館兩門緊閉,倒是異常。行大寶也不禁疑惑開來。
他“哐”一聲卸下鬆木,招呼善聽留在門臉兒外,一人徑自走進。他甫進門一探,就聽一聲音悶悶地道:“小官人請暫歇些時候再來可好?近日店主人和廚子不巧都正病休···”
行大寶一偏頭,見旁立一店小二,不禁一個愣怔——行大寶從未見過如此怪人,一時竟是分不出男女:著一身寬大皂衣,戴大高帽,奇形怪狀;口歪眼斜,一雙目遲早在眼角;偏脖子,還不時抽搐數下。行大寶又再細看,看那人臉型動作,方定為女。
原來各地風俗不同,行大寶所處這六萬裏地域民風正是較淳厚。女子亦可時時見有在館子招待伺候者,與西南坎界頗有異處。男侍童喚作小二,女的多喚作丫兒,大店麵、大館樓有人品才俱佳者,有雅稱作“姬”。
“那那個···大姐···我我是來給店裏供柴的。王二娘,病了?”行大寶猶猶豫豫,吞吐道。“是,小哥。我怎未見過你?”她聲音粗啞,人聽來簡直寒毛直豎。
“我,兩個月才到這一次。鬆木禁燒···我、我這一千來斤,足能燒兩個把月。”行大寶聲音極小,他似乎總是在猶豫,總是在怯懦,總是在緊張。
那店家問道:“那便是了,我一月前才來。王二娘病休,小店歇業,我亦做不了主。不如,小哥,你先行一步?明日再作計較?”
行大寶隻得弱弱地道:“那···也好。王二娘,她、她人好。我這柴都給她,就混口···混口好飯。我···我明兒再來。嗯···嗯···”他正喏喏而退間,這丫兒便偷悄間從頭到腳把他細觀了遍,莫看她形狀奇怪,可那瞳光鋥鋥發亮,倒也神奇。
正待出門,店家忽喚住他:“小哥且先止步。”行大寶一愣,緩緩扭頭,倒看見那怪丫兒自後房鼓搗一陣抱出一粗長紙皮筒:三指寬,六尺長,裏不知裝何物。
“小官人孤身在外販柴實屬不易。在外行走,我等也當略幫一把不是?這紙筒裏是些上路幹糧炊餅什物,小官人莫嫌棄,納了便是。”
她正說間,卻看那行大寶雙目大睜,神色滯然,已是癡了!他全身都因心跳過劇而抖顫不住,臉色半青半紅,端的怪異。
那醜丫兒嚇了一跳,以為他犯了什麼勞什子惡症,定定神才喚道:“小哥?···小官人?···”行大寶眼珠子亂跳,顫顫道:“大、大姐,你···給我?···你、你···給···我??···”他隻是一串兒地重複這幾字,癡愣得可以。
怪丫兒還未再說話,瞧行大寶兩眼業已淚汪汪。她不由大怪,想這小孩必是沒少吃苦。“多謝···多謝大姐···”行大寶兩手亂抹眼淚,數度拜謝而出。
行大寶一出門便吆喝善聽過去,又輕輕地道:“善聽···我···我們真碰到了好人···”他溫和輕拍善聽狗頭,眼淚又是“啪嗒、啪嗒···”掉落。
多少年啦!沒人知,他心隱之苦、他心抱之憾、他心懷之痛!他輕閉雙眼。靜靜離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