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博士,你確定他的再生能力等級是5?”我的手術刀懸停在半空中。
“數據來源是官方醫療網站,你就大膽地切下去吧。”博士對我的婆婆媽媽相當不耐煩,“要我把斷層掃描圖投影出來嗎?”
“好。謝謝。”其實沒啥必要。克拉姆利星人身體結構像八隻腳的大海星,基本沒有要避開的骨骼。我又檢查了一遍病人的生命特征指數,尚穩定。於是動手將他在車禍中被碾碎的腕足截下,修出一個幹淨的創麵,再用無菌膜包紮起來。既然他的再生能力等級如此之高,那麼十小時後從麻醉狀態中醒來,利利姆先生將看到一支新腕足。
我請博士把病人送到術後病房,二級監控,如果有異常情況就通知我。電動輪床載著足有一噸重的利利姆先生從門口滑了出去。在克拉姆利星上,他還算是苗條的。
剛倒到床上想放鬆一下,警報大作。我立刻跳起來衝到診所港口,兩個急救員正從救護飛船抬下堆微微蠕動的“毛毯”。
“喂,你們不能這樣!”我氣急敗壞地抗議,因為隻需一眼,就能看出這位又是“編外”病人。好在他沉浸在緊急鎮定劑賦予的睡眠裏,聽不到我們的對話。“今天我們已經收了兩個編外傷員了,你們是不是想讓我們關門大吉?”
“好啦。黑貓號和一顆小行星對撞,附近所有醫院都爆滿。你知道的,他們優先收編內病人。人都拉到這兒了,總不能呆在外麵享受真空吧。” 急救員擺出一副悲憫的神情,“也別抱怨了。反正你們有津貼拿。”
我哼了一聲,要博士搞輛電動輪床來。救護飛船卸下重負,一溜煙跑了。
應該是燒傷,隻傷到真皮層,但受傷麵積很大。這種外星人的形態極富想象力:小身子,配上一對大得不成比例的皮膜質翅膀,完全展平後可以當毯子蓋。他身上覆著黑白相間的厚厚皮毛,原本應該非常漂亮,現在卻被燎得百孔千瘡。
在走廊上我逮到了戈帕爾:“嘿,跟著他去掃描,讓博士查查資料。如果隻是表皮燒傷,就清洗後敷上殺菌材料。有其他情況再叫我。”
趕在戈帕爾發作前我連忙說:“我知道你是民俗學家兼生物學家兼外星心理學家,但看在我已經三十小時沒睡的份上幫幫忙。而且這點小事也難不倒你的。”
戈帕爾搖搖頭跟著輪床走了。真是個好人呐。
但我還不能馬上爬上床大睡一場,還得去病房巡視一圈。瓊太太和她的孩子看上去都不錯。他們也是黑貓號事故的受害者,送過來時瓊先生已回天乏術,他的夫人在腦震蕩的昏迷狀態中產下了——抱歉,我說不出數目——裝滿了半個育兒箱的卵。我估計他們的種族是由某種昆蟲進化而來,才會如此多子多孫。
育兒箱就安放在瓊太太的病床邊,隻要她一醒,便能看見自己的小寶寶們。但願這能安慰她失去丈夫的痛苦。
回到辦公室,我把自己扔上折疊床,感覺骨頭都散架了。
如果你也是學醫的,我便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鑒:千萬別當“馬醫”。風險大,收入少,整天忙著處理大醫院醫生做夢都想不到的奇怪問題。拿我做例子:25歲從醫學院畢業,東拚西湊買下條二手飛船和一堆私立醫院淘汰下的、稍稍過時的醫療器械,剩下的錢全花在了“博士”身上,他是當年我能負擔得起的最好的醫療型計算機係統。我為他申請了使用星際聯盟醫學資源庫的賬號和密碼。即時信息對一個“馬醫”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當一個沒見過的外星病人被推進急診室時,沒有關於他的種族的資料,你很可能會把他的呼吸孔當傷口縫起來。
在官方醫學資料庫裏沒有記載或信息不全的外星種族被我們稱作“編外”病人。他們通常是來自邊遠地區的遊客,一旦得了急症,大醫院不敢收,燙手山芋便扔給了“馬醫”。我們的外號就是這樣來的:“死馬當活馬醫”。不是我們喜歡在刀尖上跳舞,“編外”病人是小診所收入的重要來源……
一想到錢的事,我忙閉上眼睛勒令自己入睡,不去想貸款,也不想燃料費……
2
博士把我叫醒時,我還覺得自己剛入睡。“怎麼了?”一看表,已經過了九個小時。
“利利姆先生吵著一定要見你。”博士幸災樂禍。
我瞪他一眼爬起來穿工作服:“他的腕足再生情況怎麼樣?”
“完全恢複了。別的生命特征指數也還好。戈帕爾在呼我。你動作快點,這位的脾氣真叫人受不了。”博士在牆上的電子屏上聳聳肩消失了。
我掙紮著拽上背後的拉鏈。別把我的工作服想象成白大褂。剛開業時也穿過幾個月,直到一個才被救醒的外星病人看見我就用生硬的星際語大喊:“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戈帕爾和他談話後跟我解釋:在他所屬的文化裏,白大褂是焚屍工的行頭。我和戈帕爾討論了很久,決定將星際托拉斯航空公司的乘務員製服作為工作裝,胸前加上紅十字標誌。後來果然沒再發生過誤會。至於傳統醫生形象中不可缺的聽診器也束之高閣:我的病人少有恰好長了一個心髒的。
戈帕爾在病房門外攔住我:“等會兒去看看噓拓穀拖巴。他的情況有點奇怪。”
我更奇怪:“噓拓——什麼巴?是誰?”
“噢,就是那個表皮燒傷的奶牛蝙蝠。他的名字我找不到更接近的發音了。不。不是傷口感染。隻是……你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戈帕爾沿著走廊搖搖晃晃走了。他是個膚色雪白的印度人,拿了三個不同學科的學士學位:民俗學,生物學,外星心理學。若是專攻一門,現在早是某個大學裏高薪的教授。五年前跑到我這個小診所裏要求合夥。“你不是學醫的。”當時我拒絕了。開張兩個月,我前倨後恭地邀他入夥:一個主收不同族外星病人的馬醫診所若沒有外星文化專家坐陣,垮得比沒裝醫用計算機還快。
“喂,那個醫生死到哪裏去了?”隔著門我都能聽到震撼全船的怒吼。
等裏麵餘音嫋嫋平息了,我才推門進去。
“利利姆先生,我是您的主治醫生。”
“就是你給我截的肢?”他轉過身來,四隻安在藍灰色長柄上的眼睛“上下”打量我。
我走到他床邊,“是的。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最恰當的治療方案。”
新長成的腕足果然像博士所說的,和其他肢體大小相當,隻是顏色稍淺。
“我知道您的重生能力可以很快使斷肢再生,所以做了截肢的決定。現在您的新足活動能力怎麼樣?”
利利姆先生啪地抬起新足揮了揮:“沒問題。我關心的不是這個。它很好,沒問題。”
他忽然放低了聲音,緊張得連體表的顏色都轉綠了:“舊的足是怎麼處理的?”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
“就是被截掉的——”
“哦,先生,那條腕足已經被傷得,嗯,失去功能了。”我見過病人想要拔下的牙齒當紀念,但對斷肢感興趣的還是第一回碰到。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知道的隻是——它是不是被焚毀了?” 利利姆的表皮綠得發亮。
“當然,這是處理醫學垃圾的慣例。”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將曾經是別人身體的一部分稱作“垃圾”太不禮貌。
好在利利姆並不介意:“燒掉就好,燒掉就好,我就放心了。”
他往床頭一靠,呼了口長氣。“你可以走了。我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