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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刻,我丈夫遭遇嚴重車禍在手術室搶救,我隻能忍著淚水坐在醫院走廊冰冷的長椅上祈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分分秒秒仿佛在心頭爬過的千萬隻螞蟻。
手術室的紅燈熄滅,一位男醫生走出來,摘了口罩,問:誰是陳榆的家屬。我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人想站起來,腿卻不聽使喚,抖個不停,隻能向醫生招手示意。
“我是他妻子。他怎麼樣了?”
醫生走過來。
“手術很成功。”
“太好了。”神經稍有放鬆,眼淚便控製不住了。“現在能去看他嗎?”
“雖然手術成功了,但情況不樂觀,你要有心理準備。”
“為什麼?”我胡亂抹了一把眼淚。
“他的肋骨被撞斷了六根,五根刺進肺部,有一根幾乎刺中心髒。左臂嚴重骨折,手術之後,這些傷勢基本沒什麼問題了。
但是,他的頭部受到了嚴重的撞擊,人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我們無法確定他能不能醒過來,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什麼意思?”
“患者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植物人?”我的腦袋裏一團亂,隻能毫無意義地重複醫生1
的話。
“對的,植物人,所以我建議你們加入盲神計劃,越快越好。”
“盲神計劃?”聽起來有點耳熟。
“是我們醫院的一個醫療項目。”醫生繼續介紹,“是一套專門用於喚醒植物人的人工智能係統,完全免費。目前為止,在我們醫院已經成功喚醒了六十多位植物人。”
“是一套人工智能係統?”我對人工智能一竅不通,我丈夫卻是人工智能方麵的頂級科學家。也就是說,這個盲神係統和我丈夫有關?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想起來了。
“有什麼顧慮嗎?”醫生問。
“關於這個盲神係統,能講得具體點嗎?比如是哪家公司研發的?”
“是愛美科技的項目。”
愛美科技,是我丈夫的公司。
記憶的閥門猛然打開,我想起來了,雖然時間久遠,但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
那是一個晚上,我們已經在床上躺好,準備睡覺了。他突然問我,你知道The Blind God 是什麼意思嗎?他總是這樣子,喜歡在吃飯和睡覺前和我討論一些他認為很有趣對於我來說卻相當枯燥的問題。我很困,基本也沒過腦子,隨口說,盲神?他說不是,是愛神的意思。我說,哦,有意思,關燈吧。他關了燈,卻還是意猶未盡,繼續說,之前我一直有點困惑,The Blind God 為什麼會是愛神呢?被你剛才這麼一說,我突然想明白了,愛神其實誰也不愛,不然就做不到公正無私啊,對不對?他推我。我說對,對。你說的都對。他並不在意我的不耐煩,接著說,所以,他是盲的,不是說真的瞎,而是那種“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感覺。可是問題又來了,誰也不愛,他又怎麼會懂得愛呢?我想快點結束話題,敷衍他說,因為他是神,所以什麼都懂。他親了親我的腦門,說,不管怎麼說,盲神這個名字挺酷的。我說,嗯,我也覺得。他又說,我研發了一個新的人工智能,就叫這個名字,你覺得怎麼樣?我摟緊他,說,好,就這麼定了,我們睡吧。
“是我丈夫的項目。”我的眼淚洶湧而出。我又看到了希望,明晃晃的太陽一般的希望。我丈夫的人工智能當然能喚醒我丈夫。
“你丈夫的項目?”醫生一時難以理解。
“愛美科技是我丈夫創辦的公司。盲神是我丈夫研發的。我們加入。”
“這樣啊。”醫生略感吃驚,“那我現在就去安排。”
辦好手續,簽了協議,等了一會兒,我隨著護士走進病房。
他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身上纏滿了繃帶,插了無數根管子,臉腫得像麵包,不仔細辨認根本認不出是他。我的心都碎了。如果躺在病床上的是我,也許還會好受些。
“需要我做什麼?” 我深呼吸,穩定住情緒。
“盲神係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納米機器人,已經注射到他的體內,還有一個外部連通設備。”醫生指了指病床旁邊一個米黃色半橢圓狀的沙發樣裝置。“就是這個。你隻要坐到裏麵,回想你們之間的故事就好了。納米機器人會修複大腦的物理創傷,同時對你提供的信息進行再加工,用另外一種方式刺激他的大腦,以達到喚醒的目的。原理大概就是這樣。”
“好事壞事都可以想?”
“隻要是你認為有助於激勵他醒過來的事情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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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
我振奮精神,在護士的指導下,坐進“盲神沙發”。
“你好。”“盲神沙發”柔聲說。聲音和我的很像。我險些又哭了,這是他的設計,確定無疑。
“你好。”
“如果還有疑惑,也可以直接問它。”醫生說。
“好。”
“那我們先出去了,有事按鈴叫我們。”
醫生和護士退出病房。
“現在可以開始了嗎?”我問。
“請您放鬆,向後靠。”
我照做。它緩緩調動靠背,停在最舒服的角度。
“現在可以開始了。”
我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
想什麼好呢?本來今天還真有一件有趣的事要和你分享,現在全然想不起來了。算了,要不就從頭開講吧。
還記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想起來就好笑,也難怪每次和朋友提起他們都不相信。沒錯,我們是在大學的唯一一屆麻將大賽上認識的。有傳言說,之所以會有那一屆麻將大賽,是因為校長夫人突然迷上了麻將,但總是輸,所以校長想選拔人才,請麻將大賽的冠軍去給他家夫人當老師。最後,你是冠軍,我是第三名。我們就這麼認識了,算是一個桌上打過麻將的牌友,但還不熟。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去跑步,經過學生公寓城西門你的宿舍樓下,你站在陽台上叫住我,約我周末晚上去打麻將。我早就對你有好感,所以才會答應。當時玩麻將的四個人是你、我、敏敏姐和周東生,地點是一棟別墅。我很驚訝,以為是你的別墅,你說是校長的。原來傳言是真的,校長夫人得到你的真傳,一躍成為麻壇名媛,對你也寵愛有加,所以才會借你別墅。周東生說你借別墅是為了泡妞,既然敏敏姐和他是一對,我當然明白你想泡的妞就是我。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覺得你可能並不是真的喜歡我。你喜歡的是敏敏姐。
你隻是想找一個女生做伴,做出四人約會的樣子,待在他們身邊才不會尷尬。我暗下決心,即使你向我表白,我也不會馬上答應,至少第一次不會答應。不久,你就表白了,我馬上就答應了,因為我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我害怕拒絕了就不再有第二次機會。還記得當時我問你喜歡我什麼,你說喜歡我麻將打得好,就算有一天我們失業了破產了沒錢了,兩個人靠打麻將為生也不是問題。聽你這麼說,我心裏就特舒服,有種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感覺。其實,我根本算不上會打麻將,隻是在我媽身邊耳濡目染學了些皮毛,那次麻將大賽能夠進入最後的決賽,完全是靠運氣和直覺。我的運氣一向很好,不然也不會遇見你。相比運氣,我的直覺更是準得要命。看見你第一眼,直覺就告訴我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個有能力改變世界的人,最重要的是,你還會是個好丈夫。說起來,今天可能是我有生以來最倒黴的一天,但我的直覺是我們會順利渡過這個難關,你一定會醒過來,身體會恢複得像以前一樣健壯。知道等你複原了我們第一件事要做什麼嗎?就玩我們說了很久但一直沒時間嚐試的角色扮演,你來扮演偵探,我來演bad girl。有時間我就去買道具,先練起來。我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衣服,放心吧,保證讓你心滿意足。
“時間到了,本次治療結束。”“盲神沙發”提醒我。
“謝謝。”
“不客氣。”
“我想再坐一會兒,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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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不過,從您的身體狀況判斷,您已經十分疲勞了,應該早些回家休息。”
“謝謝提醒。他怎麼樣?什麼時候會醒過來?”
“抱歉。我無法提供相關信息。”
“不必抱歉。你知道嗎,他是你的創造者。”
“是嗎?”
她沉默了,仿佛是因為難過。
有人敲門。
“請進。”
護士推門進來,告訴我如果已經結束了,請去醫生辦公室一趟,有一位警察正在等我。
警察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青年人,方臉,長相有點呆板,沒有穿製服,自我介紹叫張小飛。
“關於您丈夫的車禍,我想和您聊聊。”雖然用了“您”,語氣卻很冷淡。
“肇事司機抓住了?”
“還沒有。”
“不趕緊去抓人,找我聊什麼?”我的心裏升起一團無名怒火。
“您丈夫的車禍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那是什麼?”
“那輛貨車在轉彎之後撞到您丈夫的轎車之前一直在加速。”
“沒有刹車?”
“完全沒有。”
“你是想說這是有預謀的犯罪?”
“極有可能。”
“你不是交通警察?”
“不是,我是刑警。”他出示了證件。
“凶手呢?有目標嗎?”
“通過路上的監控,已經確定了,凶手叫金源。您認識嗎?”
他從手機上調出金源的照片給我看。
“不認識。”
“但我查過了,大約四年前,他因為家暴被判刑,您是當庭的法官。”
“他是想報複我,對不對?是我害了我丈夫?”
自責擊潰了我的理性,我不管不顧地大聲哭了出來。
待我情緒穩定之後,他提出送我回家,我接受了,並不是因為害怕那個叫金源的混蛋找我麻煩,而是因為我的丈夫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我,我不能有任何意外。
“他可能並不是為了報複你,事情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
在車上,他試圖繼續和我討論案情。
“我不在乎他的動機。”我打斷他,“我隻想要你抓住他。
如果可能的話,我要判他死刑。”說來諷刺,長久以來,我一直是廢除死刑的擁護者。
他不再說話。
我望著車窗發呆。外麵雨還在下。我特別喜歡下雨,喜歡在下雨天吃火鍋。他出車禍的時候正是在接我下班去吃火鍋的路上。
現在,我開始痛恨下雨了。這場該死的雨還要下多久?也該停了。
我失眠了。隻要我丈夫不在身邊,我的睡眠總是很糟。我甚1
至不敢進臥室,那裏會讓我更加想念他。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了兩小時,算是休息。然後起床、洗衣服、整理衣櫥,收拾要帶到醫院去的物品。我已經決定了要搬到醫院和他住在一起。
五點,收拾停當,看了看窗外,雨終於停了,霧氣噴薄而來,應該是一個久違的大晴天。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胡思亂想了一陣,金源的案子好像到水麵透氣的魚浮現在腦海裏。他的妻子死在自家的車庫裏,一氧化碳中毒。他正在上大學的女兒聲稱是謀殺,凶手就是他。警方去調查,確認他妻子是自殺,但身上確實也有外傷。進一步調查,發現他是家庭暴力的施暴者,他妻子不堪忍受長年累月的折磨才會自殺。我判了這個混蛋五年有期徒刑,現在看來還遠遠不夠。
七點,開始做早餐,煮咖啡。
門鈴突然響了,嚇了我一跳。
誰會這麼早呢?
莫非是金源找上門了?最好是他,我才不怕呢。
我操起一把切菜的尖刀,走到門前。
“誰啊?”
“張小飛。昨晚那個警察。”
我從貓眼向外看了看,確實是他,這才放下刀,開了門。
“早上好。”他看上去很疲憊,抽著煙,打完招呼隨時要走的樣子。
“早上好。如果要進來,請把煙熄了。”我盡量說得客氣,實際並不想讓他進屋。
他識趣地搖搖頭。
“天氣這麼好,就在外麵說吧。我們找到金源了。”
“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