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夜 桃源居(1 / 3)

第十九夜 桃源居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在一座宅院中,正有兩人在燈下把酒言歡。他們喝的是時新的菊花酒,都青衣襦帶,風度翩翩。其中一人年紀稍長,唇上胡須梳剪得整齊精致,而另一人看起來二十出頭,麵容俊美,是個英姿勃發的青年。

兩人交情甚好,不過半晌便喝光了一壇美酒。

“兄台,如今我已有了溫婉美麗的妻子,為什麼心底還是空落落的?”英俊青年望著窗外的明月歎息,“昔日我的同鄉已平步青雲,我卻屢次不曾考中,我也想要通達的仕途啊……”

“你真的想要高官厚祿?”中年男人眼中閃爍出精光,打量了他一眼,“可惜你的心缺了幾竅,硬要開竅,怕會影響壽命。”

“我不怕,隻要能一展抱負,少活幾年又算得了什麼?”青年激動地說。

中年人點了點頭,放下酒杯,“開竅後你會官拜侍郎,但需記得,二十年之後要回到故鄉,否則就會暴斃而亡。”

青年連連點頭,而那中年男子大袖一揮,他就一頭栽倒在酒桌前,不省人事。

燭光搖曳,長夜漫漫。

方才還溫馨的室內,已經變成了血腥的地獄,中年男子將青年放到了床上,剖開胸膛,掏出一顆跳動的心來。

他審視了那血淋淋的心髒一會兒,拿起一根鋼針,在心上穿了幾個洞,接著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將心放回了青年的肚膛。

奇怪的是,心一放回去,青年敞開的胸腔就嚴絲合縫地合攏,肌膚上連一絲疤痕都沒留,甚至連床褥上的鮮血都消失不見。

“記得我們的約定,二十年之後,你要回到我的身邊……”中年男人望著呼吸勻暢的青年,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窗外鳥語花香,夜色靜謐,在這美好的暮春夜晚,一個離奇的故事,方才拉開帷幕。

◆一◆

這日秋雨瀟瀟,冷風淒然,兩匹馬一前一後奔馳而來,在風雨中趕路。

“緋綃啊,我們歇一歇吧,我都要累死了。”其中一個容貌清俊的書生不停抱怨,他的衣襟被冷雨打濕,凍得臉色蒼白。

“不行,我才不要在這荒山野嶺中露宿。”另一匹馬上是個穿著白衣的俊美少年,雖然也衣袍浸濕,卻流露出惑人的美態。

“哎呀,我說你可真是……”王子進叫道,“以前你當狐狸的時候不是一直在山裏跑來跑去,那個時候還有獵人拿著弓箭跟在你的屁股後麵射你,這時候擺什麼譜啊?”

“子進。”緋綃瞪了他一眼,這話似乎戳到了他的短處,“我之所以努力變人,不過是為了睡溫暖的床鋪,吃可口的燒雞,且不被人到處追趕!”說罷似乎語氣激動,“我努力了幾百年,這其中的辛苦你怎麼能知道?”

王子進聽了愣了一下,“你是為了這個才變人的?我怎麼記得以前聽的不是這個版本啊?”

難道他當初說是為了報恩都是騙自己的不成?

“哎呀,不說了。”緋綃叫道,縱馬往一處茂密的大樹下,“我們休息一下還不行嗎?”

這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遮蔽了落雨。王子進總算舒了口氣,而緋綃卻一點疲憊之色都沒有,似乎不把這蕭瑟秋雨放在眼中。

兩人的坐騎一到樹下低頭就啃起草皮,看起來也是累壞了。

王子進歪靠在樹幹上,望著那歡快吃草的兩匹馬,無比豔羨地摸摸肚皮道:“我好餓啊,要是此時有一頓佳肴就好了。”

這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果然聽到緋綃叫道:“子進,我們去找吃的吧,我也想吃雞了!”

“你殺了我吧!”王子進哀號道,“這荒山野嶺你要到哪裏找吃的?”

“怪不得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緋綃瞪了他一眼,“你在這裏等著,我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什麼雞可以吃。”

說罷他便頂著細雨,神采奕奕地走了,一會兒白色的背影就消失在蒙蒙雨霧中。

王子進累壞了,歪靠在大樹上,在稀落的冷雨中,進入了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從遠處走來一個人,那人也穿著白色衣服,一步一步踏在微黃的衰草中,不緊不慢,似閑庭信步。

是緋綃嗎?他張口想問,苦於睡夢中無法出口。

來人在王子進的麵前停住,穿著一雙青白緞子的繡花鞋,似乎是個女人,裙子裏隱約有芳草的香氣飄散。

這人是誰?這樣的荒山,怎麼會冒出這樣的一個女人?

王子進半睡半醒,卻聽女人輕輕地抽泣起來,“救救齊兒,救救齊兒……”

難道真是自己八字不好,在外麵打個盹都會遇到靈怪哭喪?

女人哭了一會兒便離開了,可以看到她的背影窈窕,戴了一頂三角形紗帽,白紗甚長,籠罩了她的上半身,在雨幕中宛如煙靄般輕盈美麗。

輕紗隨風飄搖,王子進的心隨著輕紗微蕩,女人的背影漸漸隱沒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中。

◆二◆

“子進,子進,你怎麼在這裏睡著了?”有人搖他起來,王子進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麵前的是緋綃。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休息一下,舒服多了。”他伸了一個懶腰,隻覺得無限的精力又回複到他體內。

“我找到吃的了。”緋綃正用自己白色的袍裾兜了滿滿一包吃的,開心地站在他麵前,笑得比春花更燦爛。

王子進望著自己眼前的俊逸美少年,幾乎被他的風姿晃得睜不開眼睛,他忙道:“什麼東西?你找了野果回來?”

“當然不是野果。”緋綃雙手一拽,把白色袍角鋪開,展現在王子進麵前的是一頓豐盛的大餐,有饅頭,有烤雞,有燒好的豬腿。

“緋綃,緋綃,你太厲害了!居然能找到這麼多吃的!”王子進抓起一個饅頭要填滿空落落的肚腸。

緋綃已經扭了一隻雞腿,狼吞虎咽地塞到嘴裏。

王子進一邊吃一邊說:“前麵有飯館?”

緋綃隻顧吃雞,根本無暇回答他,隻是連連搖頭。

“這真的是野外的?”王子進望著烤雞,瞠目結舌,他長這麼大,隻見過活雞,從來沒有見過烤雞在草地上狂奔,況且這雞還烤得外焦裏嫩,美味無比。

緋綃叼著雞腿含混不清地道:“後山有風……”

“風?”王子進拿著饅頭也不知該不該咽下去。

緋綃努力把嘴裏的雞咽下去,“後山有墳墓啦,我看供品不錯,而且又新鮮,就拿了一點回來。”

王子進聽到這裏,噗的一口把嘴裏的饅頭都吐到地上。

“緋綃,緋綃,你怎麼能吃給死人的東西?會遭報應的。”

“會遭什麼報應?”緋綃繼續狼吞虎咽,一張俊美的臉硬是給撐得變了形,“況且那些死人根本吃不到這些,這些雞啊、豬啊,如果不被人吃掉,化為骨血的話,它們不是白白被宰?由著它們在野外壞掉嗎?”

王子進被他搶白得一句話也接不上,他歪理一堆,自己口舌笨拙,但是不管緋綃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他還是覺得這些食物吃不得。

王子進抱著膝蓋坐在一邊看著緋綃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轉眼間白布上一隻雞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饅頭不見了,再過一會兒連豬腿也變成了豬骨。

他隻覺胃裏火燒般難受,眼看著別人吃光食物,自己卻連嚐都不能嚐,這是他出生以來吃得最痛苦的一頓飯。

緋綃吃完了東西,又要翻身上馬,準備出發了。他一回頭,望著王子進一張哭喪的臉,納悶道:“子進,你怎麼了?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嗎?”

“沒有什麼……”他隻覺得饑腸轆轆,肚子裏都能唱大戲了。

“那我們就走吧。”緋綃說著策馬走在前麵。

王子進隻能忍著饑餓,硬著頭皮跟上去。

兩人行了不知多久,秋雨漸歇,天色逐漸昏暗,王子進也像一個皮影,餓得在馬上直打晃。

他兩眼發花道:“緋綃,緋綃,我們要去哪裏過夜啊?”

哪想這話問出去卻沒有得到回答,再一看,緋綃似乎麵色痛苦,臉色慘白,抓著韁繩的手指都要嵌入肉中。

“緋綃,緋綃,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王子進急忙伸手過去摸他額頭,觸手滾燙,像是摸到燒紅的烙鐵。

“是嗎?”緋綃虛弱地說,“這就是生病嗎?我還沒有生過病……”漂亮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神采。

說完,居然一頭要從馬背上栽倒,王子進急忙一把扶住他,隻見他麵色慘白,狀如金紙,緊閉的雙唇微顫,吐了幾個字出來:“往南,五裏處,有戶人家……”

“緋綃,緋綃!”王子進把他扶下馬,卻見他身體軟綿綿的,似乎失去意識。

怎麼會這樣?他不是一直很健康嘛,這病怎會來得如此突然?他把緋綃的身體橫搭在自己的馬上,自己下去牽著兩匹馬走。

野草瘋長,阻礙他前行,王子進眼見天空陰雲密布,路上泥濘濕滑,自己舉步維艱,這路不知何時才要到盡頭。

緋綃啊緋綃,為什麼你不變成狐狸以後再昏倒呢?我不是能省很多力氣?

可是無人能聽到他抱怨了,偶爾長草中會飛出幾隻覓食的蝙蝠,在深藍的天空中舞出詭異的影子。

◆三◆

不知走了多久,方看到前方有一戶人家的燈火,那房子很大,似乎是個富戶,隻是不知為何把大宅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王子進走到那房子外麵,身上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他用僅餘的力氣敲了敲那烏黑的大門,門外紅燈搖曳,空洞的敲門聲在夜色裏不停地回蕩。

“來了,來了,不要敲了。”門裏傳來一個老管家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門便被打開一個縫,裏麵露出一張蒼老的臉,王子進一見這臉,似乎看到救星,他虛弱地說:“我朋友……重病了,能否借老丈的寶地休息一晚?”

他說完,眼前一黑,渾身脫力,倒在大門旁邊,兩匹馬一下失去牽製,發出了嘶鳴的叫聲,撕裂寂靜黑夜。

“老爺,這年輕人是怎麼了?”

此時大屋中紅燭搖影,王子進和緋綃被並排安置在地上,身下都鋪了厚厚的棉被。

“嗯。”被叫作老爺的卻是一個年紀不過三十餘歲的壯年男人,“這個人奇怪得很。”

他把緋綃的手納入被子中,“脈搏和心跳比常人快了很多,不知是得了怪病還是天生如此。”說罷,他又指了指王子進道,“這個好治,得的是你我都無法避免的病,藥方更是好拿。”

管家昏花老眼中閃出疑惑的神采,等待吩咐。

“他得的是餓病。”男人微微一笑,“藥方隻要甜粥一碗,小菜若幹,最好有魚肉壯體。”

管家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急忙去廚房吩咐侍女給王子進準備吃的。

中年人美髯飄飄,麵如冠玉,可見年少時也是一個美男子,他目光滿含疑惑,在緋綃的臉上掃來掃去,隻覺他怪異無比。

而且臉龐雖然俊俏美麗,卻糅合諸多矛盾,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成人又像孩子,莫非這世上真的有妖怪?

況且這深山野嶺中,他們又是如何找到這裏?

還沒等想完,昏迷的王子進的肚子突然發出咕咕的饑餓聲,打破他的沉思,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也許是自己多慮了。

這兩人大概與自己年少時一樣,不過是出來遊玩遇到困難。

他想著走出室外,拉上房門。

自己年少時是不是也有這樣一位至交好友呢?那時是不是也曾與誰並駕齊驅,激揚文字,嶄露抱負呢?

可是現在卻連朋友的臉都記不清了,真是一場愁夢酒醒時,少年心事誰當雲?

昏迷的王子進似乎又看到一個著白色衣服的女人,這次她是背對著自己,坐在牆角哭啼,聲音摧人心肝,無限惆悵。

屋子漆黑,緋綃就躺在他身邊,可是自己卻怎麼也無法動彈。

“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王子進被她哭得心煩,想要出聲製止。

女人戴著一個三角形的紗帽,緩緩地轉過頭來,王子進被她嚇了一跳,剛要伸頭去看,就有人一把搖醒了他。

“這位公子,飯好了,請起身用餐。”是個女子嬌俏的聲音。

王子進一下從夢鄉中醒轉,環顧四周,陌生的屋子,與剛剛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再一看,緋綃正躺在自己身邊,雙目緊閉,劍眉緊鎖,似乎痛苦萬分。

他麵前一張方桌,上麵放滿食物。

“怎麼樣?吃了這個就會好了,快點吃吧。”為他開門的老管家熱心腸地對他說。

“多謝老丈相助。”王子進急忙行禮。

“哎呀,不過略加援手,何必言謝?”

王子進急忙拿起飯碗往嘴裏扒飯,邊吃邊看那牆角,一片清朗的白月光灑在那裏,根本沒有什麼女人。

難道是自己眼花?

“老丈,請問你們這裏可有一位女眷?”王子進心中不安,急忙打聽。

“什麼樣子?”那老人問道。

“是個苗條的女人,穿著綢緞的繡花白衣服,頭上還戴著一塊那樣的帽子一樣的紗。”他說著放下飯碗,連連比畫。

老管家聽了,臉色一變,“你在哪裏看到那個女人的?”

“剛剛做夢。”王子進指著那牆角道,“她就坐在那裏。”

“天啊,難道是不祥預兆?”老管家麵如死灰。

“怎麼了啊?”王子進開始後悔起來,早知道會這樣就不問了。

“那、那是我們這邊死人入土才會穿的衣服。”管家聲音中帶著顫抖,“這邊風俗就是如此,家裏有女眷去世,都會做那副打扮釘棺入土。”

王子進聽了,手中的飯碗一下就跌到地上,怎麼辦?他望著身邊昏迷的緋綃,這次連緋綃也指望不上了,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外麵清朗的圓月,灑進室內一層淡淡的光輝,像是女人頭上的白紗,朦朧而美麗。

◆四◆

“或許隻是一個夢而已,不用擔憂。”老管家見他害怕,連忙寬慰他,“老夫姓淮,叫我淮管家即可。”

“小生姓王名子進。”王子進吃飽了飯,說話都中氣十足,“此番是與好友一同出來遊玩的。”

“好。”淮管家聽了笑道,“王公子,不瞞你說,在你推門而入的時候老夫就知道你是個性情中人,年輕時能覓得一位知心好友,再快樂不過,王公子要好好珍惜啊。”

他年紀雖長,卻似乎十分理解少年間的情誼,望著王子進連連點頭。燈下可見他衣飾古樸簡單,眉須皆白,頗有幾分出塵脫俗的仙人氣質。

王子進想著自己和緋綃天天打打鬧鬧,吃吃喝喝,種種趣事,也撓著腦袋開心地笑了起來。

淮管家與他說了一會兒就要告辭了,王子進擔心緋綃病情,沒有搬到客房居住,留在這大屋中照顧他。

“淮管家,這家主人姓什麼?”

“主人姓鄭,現下太晚了,不必叨擾他了。”管家說著已經退出房去,當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似乎不願王子進打聽主人的情況。

王子進一個人留在房中,望著那搖曳的燭影,隻覺得心中空空落落,似乎少了什麼東西。

緋綃依舊發著高燒,時而會發出低吟一樣的夢囈,王子進不停地給他用涼水敷額,總算有點起色。

是不是今日他吃了墳墓上的供品,真的遭了報應?他剛剛有個想法就不敢繼續想了,實在是害怕再有事情發生。

待到後半夜,王子進方迷迷糊糊地趴在棉被上睡著了。

秋夜涼爽的風從窗外吹了進來,帶著桂花的香氣,青草的芬芳,似乎是溫柔女人的手,輕輕撫在他的臉上,這真的是一個甜美又痛苦的夜晚。

黎明時分,身邊的緋綃發出痛苦的呻吟,王子進被他驚醒,再一看他的嘴上已經燒得起了水泡,那紅若丹朱的唇,現在已經變成灰白的顏色。

王子進知他口渴,急忙爬起來給他找水喝。

他抱著一個空空的水壺,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此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尚有朦朧晨霧,籠罩在院子裏。

王子進望著院子裏的樹木花草,突然間愣住了。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此時應該是八月中,到了這個節氣,夏花凋謝,冷雨紛飛,草木也該有了衰敗的跡象。

可是那窄小庭院中,正是一幅春意融融的熱鬧景象,不僅是夏天的木槿和芍藥,就是春天的桃花和杏花都在各自的枝頭展露著芳姿。

他望著眼前花香滿庭,綠意盎然,隻覺時間仿佛凝固在這方寸間,不再前進。

春華與夏華齊放,秋蟲與春草共舞,雖然美麗卻也是可怕的景象。

王子進望著那庭院發了會兒呆,想到屋子裏受苦的緋綃,急忙小跑著往廂房去了,一般大戶人家的廚房都在西邊,這家也不會例外吧。

他這一走起來,卻聽到身後似乎有細碎的腳步聲,再回頭一看,走廊上隻有晨霧彌漫,自己身影修長,哪裏有什麼人?

可是再一抬腳,那腳步聲卻又出現了。

王子進被驚得頭皮發麻,又想起緋綃曾與他說過,遇到妖怪就當沒有看到他們,如果不是害人的東西自不會糾纏人,他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走。

他幾步跑到廚房前,推開木門,裏麵是黑暗的一片,屋子角落裏一個棕色水缸清晰可見,他急忙掀起缸蓋,拿起旁邊的木勺就要舀水。

哪想剛剛要舀,就見粼粼的水光中映出自己的倒影,是個清秀書生的麵龐,而在自己身後,清晰可見一個龐大的身影,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的袍子,正站在黑暗中。

那人身材高大,從水光中隻能看到他的脖頸,根本就看不到頭,王子進哆哆嗦嗦地回過頭去,卻見眼前一雙碧綠的眼珠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眼睛足有銅鈴大,炯炯有神。

王子進被它嚇得一下坐在地上,這不是人,哪有人長了這麼大的頭?

隻見他的頭比水缸還要大上幾分,雙眸大而明亮,鼻子和嘴卻小巧玲瓏,皮膚隱隱泛出木板般的棕色。

“不要害怕。”古怪的妖怪細聲細氣地說起話來,聲音倒是像小孩子的一樣稚嫩。

王子進見它會說話,恐懼之心稍減。

卻見大頭妖怪居然坐在廚房裏的矮凳上,對王子進道:“請坐。”

他急忙戰戰兢兢地坐在它麵前,身上大汗淋漓,真是妖怪也分三六九等,脾性不同,怎的今日自己還遇到一個這樣講禮數的?

◆五◆

“我是守護這個屋子的宅靈。”妖怪晃了晃大大的眼珠,“任何東西存在久了都有靈氣,我就是這老房子的靈氣集成。”

王子進聽它滔滔不絕,急忙道:“在下還有朋友生病,他口渴得要命,我還要拿水給他,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就要回去了。”

“當然有事。”宅靈又說道,“你朋友得的不是尋常疾病,是他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惹來靈魅跟著他,讓他無法脫身而已。”

說罷,拿起王子進掉到地上的水壺,它的手像是貓一樣的小,五指都蜷縮在一起,那水壺一到它手上,馬上就注滿了像是蜜一樣黏稠的金色液體。

“拿著這個給他喝,應該就能好了。”

“這是什麼?”王子進此時也不怕了,隻覺得這妖怪性情直爽,很是有趣。

“房子久了,自然也會有很多寶物,這是我積攢下來的佛龕前的淨水。”

“多謝,多謝。”王子進急忙朝他行禮。

宅靈卻用小小的手托住碩大的腦袋,麵帶愁容道:“可惜我白白有了人形,卻無法走出這間房子,我變人不過為了能快活地、無憂無慮地去玩耍,不再永遠地站在一個地方,卻始終不能達成心願。”

它的心願竟與緋綃如出一轍。

王子進望著它的樣子,上下打量,原來它變的是人啊。是不是因為房子太高大,它天天從上往下俯視,不然怎麼會變出這樣的畸形?

卻聽宅靈道:“幫我個忙吧,這裏已經很久沒有外人來了。”

“你不會是讓我拆房子吧?”王子進聽它說了個開頭,就知道它想幹嗎。

“這個自然不會。”宅靈繼續道,“隻不過這屋子被巨大的力量封住,屋子裏的人不會衰老與死亡,就是院落中的花草也是如此,終年開放。”

“那你要我如何幫你?”

“我在這房中日夜生活,很多事也不大明白。”它搖頭歎息,“隻知道這其中似乎有許多古怪,最奇怪的當數一件事。”

它說這話的時候,滑稽的臉上居然掛出驚恐的表情。

“什麼事?”王子進強自鎮定道。

“你要注意,這家裏的女人……”

它話還沒有說完,廚房的木門就被人推開了,一陣強光投射進來,大頭的妖怪居然一下就在光束中煙消雲散。

王子進被這光刺得睜不開眼睛,那光後閃出一個粗壯身影,卻是廚娘來做早飯了。

他急忙抱著裝滿了金色液體的水壺,跑回緋綃的房間。

一路上尚自疑惑,剛剛看到的是真實的事情嗎?如夢似幻,可是自己手中的水壺卻沉甸甸的,如此真實。

眼見院子裏花花草草綻放得異常熱鬧,全然沒有秋日的樣子,也許大頭妖怪說的是對的。

它要自己注意這家裏的女人?王子進又想起前日做的夢來,那在角落裏啼哭的女人,那奇怪的白紗頭巾。

它說的,是她嗎?

王子進回到屋裏,緋綃還是沒有醒轉的樣子,他從水壺裏倒出一杯水,水散發著刺鼻的氣味,讓人無法忍受。

他一手托住緋綃的頭,一手掰開他緊閉的雙唇,把水倒入緋綃口中。

哪想剛剛倒進去,緋綃就一下子翻身坐了起來,把口中的水全都吐了出來,麵色憔悴,但神誌顯然已經清醒了。

“子進,你、你拿了什麼東西喂我?”他還在拚命地把手塞到嘴裏幹嘔。

“是、是佛龕前的淨水。”王子進見他似乎十分痛苦,說話不由心虛。

“是嗎?”緋綃拿起那杯子聞了聞,俊俏的五官馬上就扭曲到了一起,“這好像是變臭了的淨水。”

“緋綃,不管怎樣,你好了不就成了?”王子進聲音中夾著喜悅,從昨日緋綃生病,他的心裏就一直七上八下,無法放心,這次心裏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了。

看來那大頭妖怪還真的有些辦法。

“誰說我生病了?”緋綃納悶道。

“你、你明明高燒不止,麵色憔悴,怎麼不是生病?”

“說來慚愧。”緋綃似乎低頭思量什麼事情,“昨日因為吃了墳前的供品,被一個女人的怨念糾纏住,一直求我幫她。”

“那你答應不就好了?”王子進哀道,就是因為他這一堅持,自己昨日不知吃了多少的苦。

“關鍵是一縷如煙如霧的念想,記性能好到哪裏?”緋綃麵帶愁色,以往隻有沒有雞吃時才會見他如此痛苦,“她隻說,要我救救齊兒,救救齊兒,卻連齊兒是誰都說不上來,最後隻告訴我她家就是這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