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我的腳忽然一滑。不,像是有什麼拉了我一下。我們原本站在洞口的窄崖邊,下一個瞬間,我發現自己掛在半空。我的上方是個黑乎乎的人影,我的一隻手抓著崖上突起的石頭,另一隻手掛在那人的手裏。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和拉住我的蔣海峰都懵了。他的手心在出汗,很滑。
“爸!”我仰頭喊,“救命!爸!”
我又成了那個無助的女孩。在橋洞下,在輕軌下。現在圍繞我的不是惡意的人群,而是更不可見的暗影。有什麼在拉我。腳踝處的感覺難道隻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感到蔣海峰的手快被那股力量拉鬆了。我想低頭看,又不敢亂動,隻能仰著頭不斷喊“爸”,聲音尖得像夜嚎的貓。
一隻手穩穩地伸過來,握住我抓著石頭的左臂。是爸。我鬆了口氣,差點哭出來。剛才那一槍應該也是爸開的。爸的力量比蔣海峰大,他把我往上拉了一截,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擦過岩壁,火辣辣的。有個人影跑到他們身後,喘著氣。爸頭也不抬地說:“傻站著幹什麼!那邊幫把手。”
那人說:“她好像卡住了。”是秦拓。我不知道爸和他為什麼這麼晚才到。
秦拓從爸的身旁一躬身,開始往下爬。這道崖壁沒有我們之前去妙穀的那麼陡,但因為沒有馬尾鬆作為抓手,並不易爬。我想製止他,腳踝傳來的牽引力讓我分心,真的好像有人在拉我似的。
秦拓已經爬到比我高一頭的位置。不知怎的,這讓我想起多年以前,何琴跳下來拉住我,我才沒有直接掉下懸崖。雖然兩者並不相似。他掛在我的斜上方說:“沒事的,一會兒就好。”這一刻,時間、空間和感覺混淆融合,過去被拉近,我的心為之一頓。
多年以前他也說過,沒事的。
我帶著懼意擠出兩個字:“下麵……”
“下麵?”他詫異地往下挪,他的腦袋在我的肩膀附近。我感到他的胳膊伸過來,蹭著我的腿。他相信我被卡在某處,正試圖把我弄開。在我的上方,爸和蔣海峰兩個人各自拉著我的一邊,一時也沒能把我拽上去。
接著他就掉下去了。
幾乎在同時,向下的羈絆倏然消失,我一下子被扯到上麵。我跪在洞口,昏暗間看到眼前黑乎乎的一團,是那隻死烏鴉。可怕的寂靜。惟有風聲。秦拓甚至沒有叫喊。
我聽見爸沉聲說:“手電呢?”
蔣海峰良久才說:“在,在地道。壞了……有,有堵牆。”他正探頭往底下看,這樣的光線,當然什麼也看不到。我跪在原地,整個人呆住了。這不是真的。秦拓。他的腿的感觸還在,那麼溫熱。不是真的。不會是。
爸嘴裏嘀咕了一聲。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掉下去怎麼沒個響。
搜救隊在兩小時候後陸續抵達,不斷有人加入,到天亮之前,他們已經把附近搜了好幾遍。爸根據我的建議抄近道下山(反正攝像頭也被砸了),到賴威種植園的值班室,告訴他們有位報社的秦主任失蹤,並借用座機報了警。後來出現了兩支搜救隊伍,分別是賴威的保安和縣裏的人手。警察有些穿便裝,武警都穿了製服,而保安也穿製服,乍一看根本分不清兩者的區別。
我不肯離開小屋,一直坐在裏麵等。早在我爸去求援之前,我們已經用小屋的備用電筒照過秦拓掉下去的區域。四五層樓高的崖壁底下是矮山平緩的頂部,按理來說,那麼大一個人掉下去,不會不見蹤影。
秦拓就那樣從空氣中消失了。
搜救隊在灌木叢間找到了他的手機,差不多在他摔下去的位置,躺在山坳裏。手機竟然沒壞。但那附近乃至周邊的幾座山都沒有秦拓的蹤影。按照常理,如果他掉下去沒受傷,也不可能獨自一人走遠。
他們還在離地道十來米的地點找到我的手機。地道當然也被查看過。或者該稱之為山洞。我和我爸走過無數次的地道維持著死路一條的狀態,被石壁隔絕。
我坐在屋裏的板床上,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人聲。就在昨天傍晚,秦拓和塔瑪都在這間屋裏。還有憨包。我們沒對人說起憨包和塔瑪的失蹤,那樣更加沒法解釋。
蔣海峰不時出去看看情況。他也很沉默,特別是在我給他看過我的腳踝之後。腳踝上赫然有三個青色的指印。我之前的感覺並非錯覺,曾有什麼在崖壁的下方拉住我。也是那個什麼把秦拓拉下去,大概。
快中午的時候,屋裏進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是老耿。我仍然沒有開口說話的欲望,蔣海峰和他講了大致的經過。沒多久又有人進屋。我爸,在警察局工作的宏平,還有一個穿粉色正裝襯衫的陌生人。那身衣服在這間屋裏顯得極不協調。爸對老耿說:“耿老二!你怎麼來了?”直到這時,我的記憶中總算浮起一個模糊的影子。我還真見過老耿。我念小學那會兒,他也就二十來歲,沒有現在這麼胖,套件藏族袍子冒充老藏,四處收藥賣藥。我記得他那件多年不洗的藏袍,泛著古怪的油味和膻味。老耿打著哈哈說:“我聽說出事,過來望望。”他的視線立即移到粉襯衫身上,熟絡地和對方打招呼:“鄭經理也來了。”被稱作“鄭經理”的年輕人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失蹤的秦主任是我們公司的顧問,我來了解一下情況。”原來是賴威的人。他過來向我問好,我抱著胳膊,垂眼看著自己的膝蓋。蔣海峰在旁邊說:“她受了驚嚇,你們有什麼就問我。”
宏平說:“大頭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們一行人說著話出去了,隻有爸和我留在屋裏。爸像是想說什麼,他在屋裏轉了一圈,最後一個字也沒說,給我倒了一碗酒。
酒順著喉管流進胃裏,激起一陣火辣,我的眼淚刷地流下來。
你可以騙我,沒關係。但你為什麼要這樣從我眼前消失呢?我恨你!我也恨把你帶走的那個什麼……你,還有何琴,你們都走了,去了無形無影的傳說之地……隻剩下我。
隻剩下我。
我更恨我自己。
我一個人走著。沒有亮光。我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往前看是黑暗,往旁邊看仍是黑暗。我不覺加快腳步。接著我意識到,身後有人。另一雙腳走在黑暗中,不斷朝我靠近。
我害怕起來,想跑。但如果我奔跑,就會透露自己的恐懼。腳步聲更近了。近到讓我知道,跑已經來不及了。一隻手按住我的肩。我條件反射地想掙紮,黑暗中亮起火光。那人舉著打火機。火光映照著我的臉,也照出他的臉。是秦拓。我一時間不知該安心還是更加恐懼。秦拓衝我一笑: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仿佛是回音。或是我心裏的聲音。火光滅了。我肩上的手的重量隨即消失。我伸手去摸,哪兒都沒有秦拓。他像是被黑暗吸了進去。我尖叫起來。
從噩夢驚醒之後,我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坐著發呆。肩膀之前撞到樹的地方隱隱作痛,我想幹脆起床,可是天還沒亮。過了一會兒,我聽見爸在門外說:“阿妙。”
“沒事。做了個噩夢。”
爸走開了。這裏是我們在縣城旁邊村裏的家。從前天夜裏到昨天的搜索沒有結果,爸帶我下山回了家。我失魂落魄,爸照例沉默。我們之間像樣的交談隻有幾句。
我問爸:你真的沒去過仙人穀?
爸說:我要去過,現在哪能在這裏。
那條地道怎麼回事?
爸說:有時候會這樣。我去西山幾十年,碰到過兩三回。
它什麼時候會恢複正常?
不曉得。等吧。
我坐到天色泛白,堂屋的門“嘎吱”一聲開了。爸一向起得早。我強打精神,下床出屋。爸正在掃院子,抬頭看我:“好早嘛。再睡吧。”
“不睡了。我有點事,出去一下。”
蔣海峰說他今天早上回昆明。畢竟那裏有他的工作,他母親和懷孕的妻子。山裏的事件肯定也對他造成了某種打擊,但至少表麵上看不出。我覺得他的心思在更深的地方。我問過他,你不躲了?不怕賴威找你?他慢吞吞地說:他們現在顧不上,再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們約好在中學見麵。我走進久違的校門,順著長長的甬道往裏走。暑假的學校空蕩又寂靜,甬道一側的黑板報像某種遺跡。十多年前,何琴和蔣海峰一手包辦了我們班的黑板報,蔣海峰寫一手秀麗得不像男孩的粉筆字,何琴負責畫畫。出板報總是周末,我帶一本書在旁邊晃悠,遇上天熱,我去買冰棒回來,和他們一起吃。記憶中已不再留存當時的板報內容,倒記得紅棗冰棒的清甜。他倆出板報時很少交談。我原以為那是因為他和她生性內向,現在回想,我毫不自覺地當了許久的電燈泡。
我在甬道盡頭拐彎,第一眼就看見老樓旁多了一棟陌生的新樓,鵝黃的瓷磚外立麵把我們度過初中時光的舊樓襯得暗淡。兩座樓圍繞的操場鋪了塑膠跑道,想必不會再有下雨天的泥濘和狼狽。我穿過操場,這才注意到新樓側麵有一列大字,“賴威樓”。
蔣海峰坐在老樓底下的看台頂端,對著空空的操場。我爬上若幹級看台台階,在他身旁坐下。
“你還好吧?”他問。
“好不好都得過下去。”
“你別太難過了,”他笨拙地說,“我想,也許有一天能找到,那個地方,還有他們。”
我很少聽他用這麼不確定的口吻。他略加遲疑,說起前天夜裏我不在場的一段經過。和我想的一樣,我追趕塔瑪和憨包的時候,秦拓又逼問我爸仙人穀的下落。他在這件事上有著可怕的執著。他和我爸起摩擦的時候,蔣海峰在旁邊費勁地勸,後來老爺子火了,摘下牆上的獵槍,秦拓吃了一驚,這才作罷。蔣海峰見形勢已定,趕緊跑出去找我們。
“都怪我,被烏鴉搞怕了,否則我們早就走掉了,也不會連累他。”蔣海峰說。
“不怪你。”要怪隻能怪我。
“這兩天,我想了很多……何琴的事。她一步步走到仙人穀裏,有好多前因。有些是外因,有些是內因。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她的坎是月光花。我的坎,最後大概也是月光花。我,我要繼續研究,不敢說是為她,”他的側臉浮起一絲悲哀的笑意,“我可能從來都不了解她。”
是嗎?我心想,要說外因,先得從我算起,然後是她爸,債主們,秦拓,海椒你,還有泉和井。我們所有人。何琴的十五歲到三十歲,這許許多多的外因就像一波又一波的衝擊,終於將她衝到無法回頭的境地。至於內因,難道一種莫名其妙的植物是比這些外因更強大的存在?又或者,事物糾纏往複,早已辨不清誰是最後一根稻草。
“對了,我有件事想問你。”
我的第一反應是,他要問我何琴和秦拓的事。結果是個完全不相幹的問題。
“那天在湖邊,你朋友被塔瑪控製,逼著你喝喜夢……結果你沒事。”
“嗯。”
“你是不是事先吃了我給你的解藥?”他熱切地問。
那似乎已經是遙遠得無法追憶的往事。我隔了片刻才回答:“沒有。我都沒想到事先吃。”
“那就怪了……”他喃喃地說。我不明白,他怎麼可以到這個時候還在糾結這些問題。我隔了半晌才問:“之前說,你把解藥寄給上海的一家療養院,怎麼回事?”我小心地避免提到某人的名字,免得激起心頭的陣痛。
“有人給我發了電子郵件,請我做一個分析,還說我肯定會感興趣。後來寄來的郵包是血液的樣本,裏麵有那種酶。更讓我震驚的是,那些酶和我手裏的樣本不一樣,發生了某種變化。對方說,這是從一個病人身上采集的。”
“那個病人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病人本人,也不知道對方處於怎樣的狀態,更不知道人家為什麼找到我。我能做的隻有化學分析。我不是病理學家,但是按照一般的邏輯,有兩種做法能讓病人‘痊愈’:一種是,讓那些酶還原到通常的狀態,也就是何琴的血樣中那些近似穩定的酶。
另一種則是讓它們分解和消亡。我還搞不清那些酶定期死亡的機製,所以做不到後者。”我想了想。“既然你是為別人做的藥,那你怎麼說它是喜夢的解藥?”
“嚴格地說,那也不是解藥。”
“啊?”
“我後來發現,我也做不到讓那些酶複原。所以我用了一個蠻幹的辦法,這個說來複雜……”
“你可以盡量說簡單點兒。”“你想象有一串念珠,就是那種酶被放大千萬倍之後的模樣。我做的,等於是往裏麵塞了一顆念珠。”我怔住了。“然後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他坦承,“我認為能讓它失效,但是目前沒有驗證過。”“你可別搞出什麼比皎粉更恐怖的東西,”我說,“賴威真的做不出皎粉了?”
“很難說。也許他們將來能攻克月光花的自潔係統,讓它結子。科學的一項突破可能需要幾十年,也可能在一夜之間,”他皺眉,“我更擔心別的問題。那些有怪味的梨……”
他陷入沉默,我已經習慣了他隨時飄逸的思緒。之後他又重新開口:“我知道你爸為什麼弄一百畝玉米地了。”
“是嗎?為什麼?”我都快忘了我家還有一百畝。昨天下午回到縣城,我和宏平去警察局辦了手續,把崔木匠弄出來。宏平說,老人家還挺火爆,你讓他以後別這樣了。
白護村其他人還被關著,宏平是賣我一個麵子。賴威在這件事上錯在先,村民們的做法也有問題。但說到底,上頭是那樣的態度,他們除了大鬧一場,又能做什麼呢?
崔木匠人是出來了,老大不高興。我哄了他半天。中間我試探著問,崔叔叔,你們以前是不是有個芮大哥,在仙人穀走失了?老人像被燙了一下,沉聲問:是你爸告訴你的?我點頭。他說,我是不信仙人穀那一套的。也就你爸死心眼,這麼多年守在西山。有個屁用!要我說,老芮肯定死了。我聽得有些怔怔,崔木匠用那隻好手拍拍我:我的話,你聽過就算,別講給你爸聽。
我把思緒從之前的對話拉回來,聽見蔣海峰說:“是我媽。唉,我太不好意思了。我媽在昆明閑不住,又聽旁人說,昆明泡酒買不到好的包穀酒,她就想整點酒來賣。你爸種那些老玉米,是給酒廠吧?”
我想起爸之前說的收購價批發價,心下了然。“挺好的。兩位老人都有事忙。”
蔣海峰走後三天,我也收拾行李準備上路。昆明到上海的機票是當天傍晚的。
結果還是沒待到玉米收獲的日子。我對爸感到一絲歉疚。他這陣子沒去西山,每天和崔木匠一起照管田地。那邊的搜救據說還在繼續,規模小了許多。
我對爸提過,要不回家待著吧,山上危險。我的話別有深意,爸沒立即答應,說再看看吧。
憨包昨晚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家門外。
我的第一反應是跳上前揪住他,尖聲問:其他人在哪裏?
要不是賴威的人在山裏轉悠,我恨不得立即揪他進山。爸硬生生把我們分開,臉上是少見的嚴厲。
“你莫問他!他是憨包啊!他哪裏講得出!”
憨包驚恐地蹲下,抱著頭,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響。我這才感到歉然。
爸給憨包吃了剩飯,他吃完離去後,我和爸喝了大半夜的酒。爸說,老輩人講,誰要是進了仙人穀,就會忘掉這輩子的事,在裏麵安安樂樂當神仙。然後呢,等從那裏出來,人又會忘記裏頭的事。這也不記得,那也不記得,人就會變成傻子。
我想反駁他:何琴去過……但我最終換了個問題:憨包出現在我們縣的街上,是哪一年?記不得了。反正那時候還沒你。爸說。
我想起塔瑪提到過七十年代末失蹤的大學生。憨包不完全是個傻子,他對樂器的精熟總有些莫測。也許我該去查大學的舊檔。可即便證明了憨包的身份,又能有什麼用呢?我心生一念,又問:爸,我是你從西山哪裏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