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人自從有了思想,就一天也沒有停止過利用石頭來表達它。權貴們總是想把石頭雕成一根永恒的權杖,潔身自好者就用它來磨一麵正形的鏡子,而老百姓則將它用作代言的嘴巴。無論歲月怎樣熱鬧地更替,人類演化出多少繽紛的思想,上帝卻隻用一塊石頭,就將這一切靜靜地收藏。
三
前麵說過,沒有哪一個人願意懷抱一塊冰冷的石頭。但是,這石頭確確實實每時每刻都在人類的懷抱裏溫暖著,一代代傳遞著。於是“入石三分”,那石麵石紋裏就都浸透著人文的痕跡。人們不知不覺中,除了將石頭用作生產生活的工具外,還將它用作記錄文明、傳承文化的載體。就文化的本意來說,它是社會曆史活動的積累。為了使辛苦積累的東西不至失去,石頭是最好的載體。一來因其堅硬,耐磨損,不像紙書本那樣怕水怕火;二來因其本就處在露天,體勢宏大,有較好的宣示功能。所以以石記史,以石為文就代代不絕。
人以文化心理刻石大概有這樣幾種類型:一是為了表達崇拜,宣揚精神。最典型的是佛教的石窟、石刻和摩崖造像。敦煌、麥積山、雲岡、龍門、大足,佛教一路西來,站站都留下巨型石窟。這都要積數代人的力量才能成。像樂山大佛那樣,將一座山刻成一個大佛,用了九十年的時間,這需要何等驚人的毅力,而且必須有社會的氛圍,這隻有宗教的信仰力才能辦到。泰山後麵有一道溝,竟將一部《金剛經》全刻在流水的石麵上,每個字有桌麵之大,這溝就因此名“經石峪”。但也有的是為了宣揚其他。馮玉祥好讀書,他住廬山時心有所悟,就將《孟子》的一整段話,叫人刻在對麵的石壁上。經石峪和廬山我都去過,身臨文化的山穀之中,俯讀經文,佛心澄靜;仰觀聖言,壯心不已,你會感到一股這石頭文化特有的磅礴之力。
古人鑿山為佛的場景我無法親曆,但現代人一件借石表忠的事我倒是親自體味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山西當記者,一天沁水縣(作家趙樹理的家鄉)的書記來找我,說他那裏出了一件奇事,也不知該不該宣揚。我到現場一看,原來是一位老村幹部為毛主席修了一座紀念堂。堂不足奇,奇的是他硬在一塊巨石上用手摳出了這座“堂”。當時,毛主席去世不久,這位深感其恩的老村幹部,決心以個人之力為偉人建一座堂,而且暗發宏願,必須整石為屋。他遍尋附近的山頭,終於在村對麵山上找見一塊巨石,就背一卷行李、一口小鍋住在山上。他一錘一鏨,每天打石不止,積年餘之力,居然挖出一座有四米直徑之大的圓房子。老人將毛主席的像端掛正中。他又覺得山太禿,想引來奇花異草,依稀知道有一本記載植物的書叫《本草綱目》,就向衛生部寫信,衛生部居然還寄來了許多種子,我去時山上已一片青翠。當時正好農村推行改革政策,村裏就將這山承包給了老人。當初,人們都說這老人是瘋子,現在則羨慕不已。這種借堅石而表誠心的方式中外同一。上個月我從泰國歸來,那裏有一座佛城,巨大的佛殿裏,八百多塊花崗石碑全部刻滿經文。這則全靠國家的力量。
第二種是為了給後人積累知識、傳遞信息。那一年我到鎮江,在焦山寺碑林裏見到一方石頭,上麵刻有一幅地圖,名《禹跡圖》,是大禹治水、天下初定後的版圖。這幅石地圖用橫豎線組成五千八百三十一個方格,每格合百裏,比例為一比四百二十萬,上麵有山川河流及五百五十一個地理名稱。這是我見到的最久遠的地圖,它刻於宋紹興十二年(一一四二年),英國人李約瑟說這是世界上最傑出的古地圖。現在河北保定原清直隸總督的大院內保存著十六幅《禦題棉花圖》刻石。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年),時任總督的方觀承考察北方的棉花種植生產流程後,親手繪製了十六幅工筆絹畫,圖後配有說明文字,呈送乾隆皇上禦覽。乾隆仔細研究過後,於每幅圖上題詩一首。這回皇上寫的詩也還文風淳樸,有親農愛民之情,比如第二幅的《灌溉》:“土厚由來產物良,卻艱治水異南方。轆轤汲井分畦溉,嗟我農民總是忙。”皇帝親自題詩勒石承認農民的辛苦,恐怕在中國曆史上也僅此一例。這圖文並茂的十六幅石刻永遠留在了直隸總督衙門,成為我們中國農業科技史的重要資料。人們考證,最早的木版連環畫大約可以追溯到明萬曆年間,而這《棉花圖》很可能就是第一本刻在石頭上的連環畫。
最近我到甘肅麥積山又有新的發現,這裏存有一塊刻於北魏時期的釋迦牟尼成佛過程的浮雕碑,應該是更古老的石刻連環畫。現在長江大壩已經蓄水,有誰能想到百米水下將要永遠淹沒一段石上的文化?原來在涪陵城的江麵上有一道石梁,水枯時現,水豐時沒,古人就用它刻記水文的變化。石長一千六百米,一千一百年來竟刻存了一百六十三段,三萬餘字的記錄,還有飛魚圖案。考古學家習慣將地表數米厚的土壤稱為文化層。人們一代一代,耕作於斯,歇息於斯,自然就於這土層中沉澱了許多文化。那麼,突出於地表的石頭呢,自然就更要首當其衝地記錄文化,它不僅是文化層,更是文化之碑,曆史之柱。
第三種是人們無意中在石上留下的關於藝術、思想和情感的痕跡。司馬遷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無言的石頭麵前,豈止是“成蹊”,人們常常是誠惶誠恐地膜拜。山東平度的荒山上至今還存有一塊著名的《鄭文公碑》,被尊為魏碑的鼻祖。每年來這荒野中朝拜的人不知有多少。那年我去時,由縣裏一個姓於的先生陪同,他說日本人最崇拜這碑,每年都有書道團來認祖。真的是又鞠躬,又跪拜。一次兩位老者以手撫碑,竟熱淚盈眶,提出要在這碑下睡一夜。於先生大驚,說在這裏過夜還不被狼吃掉?這“碑”雖叫碑,其實是山頂石縫中的兩塊石頭。先要大汗淋淋爬半天山路,再手腳並用攀進石縫裏,那天我的手就被酸棗刺劃破多處。我來的前兩年劉海粟先生也來過,但已無力上山,由人扶著坐在椅上,由山下用望遠鏡向山上看了好一會兒。其實是什麼也看不見的,隻是了一個心願。現在,這山因石出名,成了旅遊點,修亭鋪路,好不熱鬧。
人對石的崇拜,是因為那石上所浸透著的文化汁液。石雖無言,文化有聲。記得徐州漢墓剛出土,最讓我感動的是每個墓主人身邊都有一塊十分精美的碑刻,今天都可用作學書法的範本。但這在當時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喪葬配件,平常的如同墓中的一把土。許多現在已被公認的名帖,其實當年就是這樣一塊墓中普通的隻是用來幹別的事情的石頭,本與書法無關。如有名的《張黑女碑》,人們臨習多年,讚頌有加,至今卻不知道何人所寫。就像飛鳥或奔跑的野物會無意中帶著植物的種子傳向遠方。人們在將石頭充作生活用品和生產工具時,無意中也將藝術傳給了後人。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爾寺去,被一塊普通的石頭大大感動。說它普通,是因為它不同於前麵談到的有字之石。它就是一塊路邊的野石,其身也不高,約半米;其形也不奇,略瘦長,但真正是一塊文化石。當年宗喀巴就是從這塊石頭旁出發去進藏學佛。他的老母每天到山下背水時就在這塊石頭旁休息,西望拉薩,盼兒想兒。淚水滴於石,汗水抹於石,背靠小憩時,體溫亦傳於石。後來,宗喀巴創立新教派成功,塔爾寺成了佛教聖地,這塊望兒石就被請到廟門口。
現在當地虔誠的信徒們來朝拜時,都要以他們特有的生活習慣來表達對這塊石頭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層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幾絲紅線,有的放一枚銀針。時間一長,這石的原形早已難認,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個新貌,真正成了一塊母親石,就是畢加索、米開朗琪羅再世,也創作不出這樣的傑作。那天我在石旁駐足良久,細讀著那在一層層半透明的酥油間遊走著的紅線和閃亮的銀針。紅線蜿蜒曲折如山間細流,飄忽來去又如晚照中的彩雲。而錯落的銀針,發出淡淡的輕光,刺著遊子們的心微微發痛。這是一塊偉大的聖母石。它也是一麵鏡子,照見了所有母親的慈愛,也照出了所有兒女們的慚愧。這時不分信仰,不分語言,所有的中外遊人都在這塊普通的石頭前心靈震顫,高山仰止。
當石頭作為生產工具時,是我們生存的起碼保證;當石頭作為書寫工具時,是我們傳承文明的載體;而當石頭作為人類代代相依、忠貞不貳的伴侶時,它就是我們心靈深處的一麵鏡子。無論社會如何進步,天不變,石亦不爛,石頭將與人相廝相守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