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殤、樹香與樹緣(2 / 3)

在一個叫高土村的村口,路邊橫躺著兩棵剛被放倒的大樹,像兩個受傷倒地的壯漢。我驗了一下傷口,是先被鋸子鋸,快斷時又一推而倒的,斷處還連著撕裂的樹皮,似乎還能聽到它痛苦的呼喊。樹梢被甩到遠處的一個水塘旁,樹身約有兩房之高。同來的林業廳王副廳長大呼:“哎呀,這兩棵稀有的腰果樹是上世紀國家為扭轉油料短缺,從巴西引進的,算來至少有三四十年了。”我蹲下身來,用手輕輕撫摸著斷茬,還有一點濕氣,並散發出淡淡的木香。那一圈圈的年輪,像是在訴說它成長的艱難,和十幾個小時前的厄運。它從南緯十度橫跨赤道,來到北緯十八度;從美洲遠涉重洋來到亞洲。它是我們請來的客人,它負有傳遞新的生命、傳播地域文化、輸送資源、改善生態的使命。它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好不容易紮下了根生活了幾十年。它已習慣了這裏的陽光,這裏的雨水,它像一個遠嫁他鄉,皮膚黝黑、牙齒雪白的巴西女郎,正驚喜地打量著自己的新居,突然五雷轟頂,天旋地轉,災難從天而降。我悲從心來,一陣恐怖。回頭打量了一下周邊的環境,光天化日,並不像一處殺人越貨的野豬林。村民也不知道什麼叫森林法,隻是木木地說,這樹沒有什麼用,所以就砍掉了。就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處溫泉,水麵上飄著一團團的熱氣,襯著蕉葉、椰林,婷婷嫋嫋,宛若仙境。我上前用手試了一下水溫,足有九十度以上,遊人常在這裏煮雞蛋吃。而水下的沙子、石粒清晰可見。完了,完了,溫泉映月,名木在岸,又一處永遠消失了的美景,永遠消失了的鄉愁!回程的路上,誰也不想說話,車子裏一片沉悶。我問王副廳長:“一棵腰果樹正常壽命有多長?”答曰:“因是引進樹種,還正在生長之中,它在國外可活到七百歲。”如此算來,這樹正當少年。一棵代表著一個時代、一項國策的樹就這樣瞬間消失了。樹殤啊,國樹之殤,國策之殤!

第二天上午,我原定在省裏有一場關於新聞文化的講座,主人堅持改為森林文化。我當記者幾十年,骨子裏卻是個林業發燒友,半生愛樹,所經曆的樹事無數,講座不敢當,講幾個故事還是有的。我說,一個地方,樹木的保護不是靠上麵的一道命令,要靠當地的文化自覺,應該有三道防線。一是法律,國家意識;二是鄉規民約,集體約束;三是民間信仰,自覺踐行。我在江西采訪時曾碰到一個殺豬護樹的故事。一個村民不小心,清明節上墳燒紙時燃著了集體的樹林,村裏就按規矩將他家的肥豬殺掉,按照全村的戶數,分為若幹等份,開村民大會,每戶分得一份,並講明殺豬分肉的原因,以示教育。這是鄉規民約,在當地已有幾百年的傳統。我的家鄉,有一座柏樹山,山上有北嶽大帝黃飛虎的廟,廟中塑有大帝神像,並地獄輪回的故事。每年廟會人雜,或林邊農人耕田,時有毀樹。於是主事者就在廟門上以北嶽大帝的口吻刻一對聯:“伐我林木我無言,要汝性命汝難逃”,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折一枝一葉。這是假神道設教,也已有上百年的曆史。不要簡單地說它是迷信,這是一種信仰,一種生態信仰、自然信仰,敬天憫人。而叫百姓愛樹莫若領導先行。黑龍江有一愛樹的縣委書記,一次他的車過林區,見一樹被人折斷,便急令停車,與隨從人員齊下車脫帽,高喊向樹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