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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鍾綠(1)

鍾綠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美人,因為一個人一生見不到幾個真正負得起“美人”這稱呼的人物。所以我對於鍾綠的記憶,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張名畫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我也就輕易的不和人家講她。除非是一時什麼高興,使我大膽地、興奮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經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時候,我常聽到一些紅顏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這種迷信,好像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謂美人的,就是一個身世極淒涼的年輕女子。她是我家親戚,家中傳統地認為一個最美的人。雖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說起她來,大家總還帶著那種感慨,也隻有一個美人死後能使人起的那樣感慨。說起她,大家總都有一些美感的回憶。我嬸娘常記起的是祖母出殯那天,這人穿著白衫來送殯。因為她是個已出嫁過的女子——其實她那時已孀居一年多——照我們鄉例,頭上纏著白頭帕。試想一個靜好如花的臉,一個長長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縞素,借著人家傷痛的喪禮來哭她自己可憐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嬸娘說起她時,卻還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種特有神韻,哭時又如何的辛酸淒婉動人。我那時因為過小,記不起送殯那天看到這素服美人,事後為此不知惆悵了多少回。每當大家晚上閑坐談到這個人兒時,總害了我竭盡想象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許就是因為關於她,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僅憑一家人時時的傳說,所以這個親戚美人之為美人,也從未曾在我心裏疑問過。過了一些歲月,積漸地,我沒有小時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懷疑,沙似的挾在裏麵。我總愛說:絕代佳人,世界上不時總應該有一兩個,但是我自己親眼卻沒有看見過就是了。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鍾綠之後才算是取消了,換了一句:我覺得僥幸,一生中沒有疑問地,真正地,見到一個美人。

我到美國××城進入××大學時,鍾綠已是離開那學校的舊學生,不過在校裏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常聽到“鍾綠”這名字。老學生中間,每一提到校裏舊事,總要聯想到她。無疑的,她是他們中間最受崇拜的人物。

關於鍾綠的體麵和她的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話。一個同學告訴我,鍾綠家裏本來如何的富有,又一個告訴我,她的父親是個如何漂亮的軍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個告訴我,鍾綠多麼好看,脾氣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為著戀愛,又有人告訴我,她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的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麼傲慢、瀟灑,穿著得那麼漂亮動人。有人還說鍾綠母親是希臘人,是個音樂家,也長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國及意大利,所以鍾綠能通好幾國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講了為著戀愛鍾綠,幾乎到發狂的許多青年的故事。總而言之,關於鍾綠的事我實在聽得多了,不過,當時我聽著也隻覺到平常,並不十分起勁。

故事中僅有兩樁,我卻記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後不自覺地便對鍾綠動了好奇心。

一樁是同係中最標致的女同學講的。她說那一年學校開個盛大藝術的古裝表演,中間要用八個女子穿中世紀的尼姑服裝。她是監製部的總管,每件衣裳由圖案部發出,全由她找人比著裁剪,做好後再找人試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飯回來稍遲,到了製衣室門口,遇見一個製衣部裏人告訴她說,許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試著時,可巧電燈壞了,大家正在到處找來洋蠟點上。

“你猜,”她接著說,“我推開門時看到了什麼?……”

她喘口氣望著大家笑(聽故事的人那時已不止我一個),“你想,你想一間屋子裏,高高低低地點了好幾根蠟燭,各處射著影子;當中一張桌子上麵,默默地,立著那麼一個鍾綠——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紀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枝點亮的長燭。簡單靜穆,直像一張宗教畫!拉著門環,我半天肅然,說不出一句話來!……等到人家笑聲震醒我時,我已經記下這個一輩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從聽了這樁故事之後,鍾綠在我心裏便也開始有了根據,每次再聽到鍾綠的名字時,我腦子裏便浮起一張圖畫。隱隱約約地,看到那個古代年輕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著一枝蠟走過。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個對鍾綠依稀想象的背影,是由一個男同學講的故事裏來的。這個臉色清臒的同學平常不愛說話,是個憂鬱深思的少年——聽說那個為著戀愛鍾綠,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來的同學,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與他同在畫室裏工作,天已經積漸地黑下來。雖然還不到點燈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聽他說: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總想起鍾綠!”

“為什麼呢?”我倒有點好奇了。

“因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邊,坐下來望著窗外,“比今天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語地眯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許多人全在樓上畫圖,隻有我和勃森站在樓下前門口簷底下抽煙。街上一個人沒有,樹讓雨打得像囚犯一樣,低頭搖曳。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和寂寞籠罩著整條沒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邊不做聲的一切。忽然間,我聽到背後門環響,門開了,一個人由我身邊溜過,一直下了台階衝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鍾綠……”

“我認得是鍾綠的背影,那樣修長靈活,雖然她用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綢巾蒙在她頭上,一隻手在項下抓緊了那綢巾的前麵兩角,像個俄國村姑的打扮。勃森說鍾綠瘋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來。‘鍾綠你回來聽我說!’我好像求她那樣懇切,聽到聲,她居然在雨裏回過頭來望一望,看見是我,她仰著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牙齒。”朋友說時回過頭對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樣美的人!不管誰說什麼,我總忘不了在那狂風暴雨中,她那樣扭頭一笑,村姑似的包著三角的頭巾。”

這張圖畫有力地穿過我的意識,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籠罩的畫室。朋友叉著手,正經地又說:

“我就喜歡鍾綠的一種純樸,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總那樣的不沾著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個熱情的同房朋友在樓窗上也發現了鍾綠在雨裏,像頑皮的村姑,沒有籠頭的野馬,便用勁地喊。鍾綠聽到,俯下身子一閃,立刻就跑了。上邊劈空的雷電,四圍紛披的狂雨,一會兒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霧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歎口氣,“我總老記著這樁事,鍾綠在大風雨裏似乎是個很自然的回憶。”

聽完這段插話之後,我的想象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隱約的鍾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臒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告訴我關於鍾綠的消息。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鍾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跡秀勁流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那時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覓工,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同情於這流浪的鍾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裏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教我調顏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麼,你知道麼?……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麼,……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牆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麼?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製造這種的美麗!……”

“不,不,為什麼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爭的鬥士——(多美麗的戰爭!)——並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新買了兩個別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去那樣頑皮的牢騷。又一封:

“……好了,這已經是秋天,謝謝上帝,人工的玫瑰也會凋零的。這回任何一束什麼花,我也決意不再製造了,那種逼迫人家眼睛墮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沒有的勇敢,我失敗了,不知道在心裏哪一部分也受點傷。……

“我到鄉村裏來了,這回是散布知識給村裏樸實的人!××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著‘知識’的樣本到處走。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著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我夜裏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裏。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裏提著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秤的兩頭。……

“這農村的嫵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欖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裏去。……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麼?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鬆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回來時你看著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裏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鍾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裏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鍾綠的情人。”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這個人實在很可愛,他們完全是了解的。”

此後又過了半個月光景。天氣漸漸地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裏讀書老是開著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著對麵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有個晚上,很夜深了,我覺到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著有人拿沙子拋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著那個清臒的朋友,旁邊有個女人立在我的門前。朋友說:“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托你。”

我躡著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鍾綠,鍾綠她來到這裏,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或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聲向我說,“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認識她。”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麼熟識,卻又是那麼神話的鍾綠,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著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著半個臉,我什麼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裏常聽到她。她笑聲地答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遠不如朋友所講的她那麼壞!

在黑夜裏,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著,末後寬柔溫好,帶點回響。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百羅,你永遠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

她隨了我上樓梯,我隻覺到奇怪,鍾綠在我心裏始終是個古典人物,她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幾天回家去了。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了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上當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分趣味:衣櫥的前麵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掛上,上麵懸著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麵具,旁邊靠牆放兩架睡榻,罩著深黃的床幔和一些靠墊,兩榻中間隔著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適,顏色也帶點古黯神秘。鍾綠進房來,我就請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你真能讓我獨占這房裏唯一的寶座麼?”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怔了一下,望著燈下披著紅衣的她。看她裏麵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裏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著兩三副細窄的銅鐲子,在那紅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隻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青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她的頭、臉、耳、鼻、口唇、前頸和兩隻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形體!每一麵和她一麵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麵活動著。

我的小銅壺裏本來燒著茶,我便倒出一杯遞給她。這回她卻怔了說:“真想不到這個時候有人給我茶喝,我這回真的走到中國了。”我笑了說:“百羅告訴我你喜歡到井裏汲水,好,我就喜歡泡茶。各人有她傳統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時候,她的兩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開放,毫無痕跡地輕輕地張開,露出那一排貝殼般的牙齒,我默默地在心裏說,我這一生總可以說真正的見過一個稱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說,“學校裏誰都喜歡說起你,你在我心裏簡直是個神話人物,不,簡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來,到現在我還信不過這事的實在性!”

她說:“一生裏事大半都好像做夢。這兩年來我漂泊慣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的多: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而連續起來的荒誕。什麼事我現在都能相信得過,尤其是此刻,夜這麼晚,我把一個從來未曾遇見過的人的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裏,喝她幾千裏以外寄來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裏不止喝了我的茶,並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她就在我屋子中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著,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停一刻又走過,用手指柔和地,順著那金色麵具的輪廓上抹下來,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圖章,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純淨的型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興趣。

一會兒她倦了,無意中伸個懶腰,慢慢地將身上束的腰帶解下,自然地,活潑地,一件一件將自己的衣服脫下,裸露出她雕刻般驚人的美麗。我看著她耐性地,細致地,解除臂上的銅鐲,又用刷子刷她細柔的頭發,來回地走到浴室裏洗麵又走出來。她的美當然不用講,我驚訝的是她所有舉動,全個體態,都是那樣的有個性,奏著韻律。我心裏想,自然舞蹈班中幾個美體的同學,和我們人體畫班中最得意的兩個模特,明蒂和蘇茜,她們的美實不過是些淺顯的柔和及妍麗而已,同鍾綠真無法比較得來。我忍不住興趣地直爽地笑對鍾綠說:

“鍾綠你長得實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嗎?”

她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好脾氣地笑起來,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個很古怪的小孩子嗎?”她伸手撫著我的頭後,(那時我的頭是低著的,似乎倒有點難為情起來。)“老實告訴你,當百羅告訴我,要我住在一個中國姑娘的房裏時,我倒有些害怕,我想著不知道我們要談多少孔夫子的道德,東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為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

這次她說完,卻是我打個哈欠,倒在床上好笑。

她說:“你在這裏原來住得還真自由。”

我問她是否指此刻我們不拘束的行動講。我說那是因為時候到底是半夜了,房東太太在夢裏也無從幹涉,其實她才是個極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極平常的畫稿,拿回家來還曾經驚著她的靦腆。男朋友從來隻到過我樓梯底下的,就是在樓梯邊上坐著,到了十點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鍾綠笑了說:“你的意思是從孔子廟到自由神中間並無多大距離!”

那時我睡在床上和她談天,屋子裏僅點一盞小燈。她披上睡衣,替我開了窗,才回到床上抱著膝蓋抽煙,在一小閃光底下,她努著嘴噴出一個一個的煙圈,我又疑心我在做夢。

“我頂希望有一天到中國來,”她說,手裏搬弄床前我的夾旗袍,“我還沒有看見東方的蓮花是什麼樣子。我頂愛坐帆船了。”

我說:“我和你約好了,過幾年你來,挑個山茶花開遍了的時節,我給你披上一件長袍,我一定請你坐我家鄉裏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個月夜,我還可以替你彈一曲希臘的弦琴。”

“也許那時候你更願意死在你的愛人懷裏!如果你的他也來。”我逗著她。

她忽然很正經地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就這樣說笑著,我朦朧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別。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著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眯著兩隻眼,問她為何起得這樣早。她告訴我要趕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後,或許回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她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於是在天色微明中,我隻再看到她歪著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嫵媚地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一個月以後,她沒有回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後,我離開××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於那麼一個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鍾綠。但是即使以後我沒有再得到關於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她的。

那個晚上以後,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後,百羅告訴我說:“鍾綠快要出嫁了。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上還有一點美存在。這一對情人上禮拜堂去,的確要算上帝的榮耀。”

我好笑憂鬱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裏也的確相信鍾綠披上長紗會是一個奇美的新娘。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並且由作品裏我更知道他留給鍾綠的情緒,私下裏很覺到鍾綠幸福。至於他們的結婚,我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歎息,想象到鍾綠無條件地跟著自然規律走,慢慢地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醜,到了我們從她臉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跡來。

誰知道事情偏不這樣的經過,鍾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去。聽說鍾綠那時正在試著嫁衣,得著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裏暈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鍾綠已經到法國去了兩個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後麵。

因為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鍾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但是最使我感慟的消息,還在此後兩年多。

當我回國以後,正在家鄉遊曆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鍾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關於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麵,多少有點鍾綠自己的安排,並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對著一江清流,茫茫暮靄,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飄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裏似乎還聽見鍾綠銀鈴似的溫柔的聲音說:“就算你做個夢,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請人坐帆船?”

(二)——吉公(2)

二三十年前,每一個老派頭舊家族的宅第裏麵,竟可以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內中居住著種種色色的人物,他們錯綜的性格,興趣和瑣碎的活動,或屬於固定的,或屬於偶然的,常可以在同一個時間裏,展演如一部戲劇。

我的老家,如同當時其他許多家庭一樣,在現在看來,盡可以稱它做一個舊家族。那個並不甚大的宅子裏麵,也自成一種社會縮影。我同許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間長大,也就習慣於裏麵各種錯綜的安排和糾紛;像一條小魚在海灘邊生長,習慣於種種螺殼,蛤蜊,大魚,小魚,司空見慣,毫不以那種戲劇性的集聚為稀奇。但是事隔多年,有時反複回味起來,當時的情景反倒十分迫近。眼裏顏色濃淡鮮晦,不但記憶浮沉馳騁,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覺中重新伸縮,仿佛有所活動。

不過那大部的戲劇此刻卻並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錯綜的人物中一個人物。

他是我們的舅公,這事實是經“大人們”指點給我們一群小孩子知道的。於是我們都叫他做“吉公”,並不疑問到這事實的確實性。但是大人們卻又在其他的時候裏,間接的或直接的,告訴我們,他並不是我們的舅公的許多話!凡屬於故事的話,當然都更能深入孩子的記憶裏。這舅公的來曆,就永遠的在我們心裏留下痕跡。

“吉公”是外曾祖母抱來的兒子。這故事一來就有些曲折,給孩子們許多想象的機會。外曾祖母本來自己是有個孩子的,據大人們所講,他是如何的聰明,如何的長得俊!可惜在他九歲的那年一個很熱的夏天裏,竟然“出了事”。故事是如此的:他和一個小朋友,玩著抬起一個舊式的大茶壺桶,嘴裏唱著土白的山歌,由供著神位的後廳抬到前麵正廳裏去……(我們心裏在這裏立刻浮出一張鮮明的圖畫:兩個小孩子,赤著膊;穿著挑花大紅肚兜,抬著一個朱漆木桶;裏麵裝著一個白錫鑲銅的大茶壺:多少兩的粗茶葉;泡得滾熱的;但是悲劇也就發生在這幅圖畫後麵,外曾祖父手裏拿著一根旱煙管,由門後出來,無意中碰倒了一個孩子,事兒就壞了!那無可償補的悲劇,就此永遠嵌進那溫文儒雅讀書人的生命裏去。

這個吉公用不著說是抱來替代那慘死去的聰明孩子的。但這是又過了十年,外曾祖母已經老了,祖母已將出閣時候的事。講故事的誰也沒有提到吉公小時是如何長得聰明美麗的話。如果講到吉公小時的情形,且必用一點歎息的口氣說起這吉公如何的頑皮,如何的不愛念書,尤其是關於學問是如何的沒有興趣,長大起來,他也始終不能去參加他們認為光榮的考試。

就一種理論講,我們自己既在那裏讀書學做對子,聽到吉公不會這門事,不會在心理上對吉公發生了一點點輕視並不怎樣不合理。但是事實上我們不止對他的感情總是那麼柔和,時常且對他發生不少的驚訝和欽佩。

吉公住在一個跨院的舊樓上邊。不止在現時回想起來,那地方是個浪漫的去處,就是在當時,我們也未嚐不覺到那一曲小小的舊廊,上邊斜著吱吱啞啞的那麼一道危梯,是非常有趣味的。

我們的境界既被限製在一所四麵有圍牆的宅子裏,那活潑的孩子心有時總不肯在單調的生活中磋磨過去,故必定竭力的,在那限製的範圍以內尋覓新鮮。在一片小小的地麵上,我們認為最多變化,最有意思的,到底是人:凡是有人住的,無論哪一個小角落裏,似乎都藏著無數的奇異,我們對它便都感著極大興味。所以挑水老李住的兩間平房,遠在茶園子的後門邊,和退休的老陳媽所看守的廚房以外一排空房,在我們尋覓新鮮的活動中,或可以說長成的過程中,都是絕對必需的。吉公住的那小跨院的舊樓,則更不必說了。

在那樓上,我們所受的教育,所汲取的知識,許多確非負責我們教育的大人們所能想象得到的。隨便說吧,最主要的就有自鳴鍾的機輪的動作,世界地圖,油畫的外國軍隊軍艦和照像技術的種種,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吉公這個人,他的生平,他的樣子,脾氣,他自己對於這些新知識的興趣。

吉公已是中年人了,但是對於種種新鮮事情的好奇,卻還活像個孩子。在許多人跟前,他被認為是個不讀書不上進的落魄者,所以在舉動上,在人前時,他便習慣於慚愧,謙卑,退讓,拘束的神情,惟獨回到他自己的舊樓上,他才恢複過來他種種生成的性格,與孩子們和藹天真地接觸。

在樓上,他常快樂地發笑:有時為著玩弄小機器一類的東西,他還會帶著嘲笑似的,罵我們遲笨——在人前,這些便是絕不可能的事。用句現在極普通的語言講,吉公是個有“科學的興趣”的人,那個小小樓屋,便是他私人的實驗室。但在當時,吉公隻是一個不喜歡做對子讀經書的落魄者,那小小角隅實是祖母用著布施式的仁慈和友愛的含忍,讓出來給他消磨無用的日月的。

夏天裏,約略在下午兩點的時候。那大小幾十口複雜的家庭裏,各人都能將他一份事情打發開來,騰出一點時光睡午覺。小孩們有的也被他們母親或看媽抓去橫睡在又熱又悶氣的床頭一角裏去。在這個時候,火似的太陽總顯得十分寂寞,無意義地罩著一個兩個空院;一處兩處洗曬的衣裳;剛開過飯的廚房;或無人用的水缸。在清靜中,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麵上,像人似的來回走路,尋覓零食,花貓黃狗全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把頭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歡這個時候,這種寂寞對於我有說不出的滋味。飯吃過,隨便在哪個蔭涼處呆著,用不著同伴,我就可以尋出許多消遣來。起初我常常一人走進吉公的小跨院裏去,並不為的找吉公,隻站在門洞裏吹穿堂風,或看那棵大柚子樹的樹蔭罩在我前麵來回地搖晃。有一次我滿以為周圍隻剩我一人的,忽然我發現廊下有個長長的人影,不覺一驚。順著人影偷著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個人在那裏忙著一件東西。他看我走來便向我招手。

原來這時間也是吉公最寶貴的時候,不輕易拿來糟蹋在午睡上麵。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誼便也建築在這點點同情上。他告我他私自學會了照相,家裏新買到一架照相機已交給他嚐試。夜裏,我是看見過的,他點盞紅燈,衝洗那種舊式玻璃底片,白日裏他一張一張耐性地曬片子,這還是第一次讓我遇到!那時他好脾氣地指點給我一個人看,且請我幫忙,兩次帶我上樓取東西。平常孩子們太多他沒有工夫講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講了一些。

吉公樓上的屋子是我們從來看不厭的,裏麵東西實在是不少,老式鍾表就有好幾個,都是親戚們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開來臥在一個盤子裏,等他一件一件再細心地湊在一起。桌上竟還放著一副千裏鏡,牆上滿掛著許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畫,有的是些外國皇族,最多還是有槍炮的普法戰爭的圖畫,和一些火車輪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圖。

“吉公,誰教你怎麼修理鍾的?”

吉公笑了笑,一點不驕傲,卻顯得更謙虛的樣子,努一下嘴,歎口氣說:“誰也沒有教過吉公什麼!”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著自鳴鍾,“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他更沉思地歎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做得這樣好。”說話時吉公帶著無限的悵惘。我卻沒有聽懂什麼工廠什麼教習所的話。

吉公又說:“我那天到城裏去看一個洋貨鋪裏麵有個修理鍾表的櫃台,你說也真奇怪,那個人在那裏弄個鍾,許多地方還沒吉公明白呢!”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吉公盡可以驕傲了,但是吉公的臉上此刻看去卻更慘淡,眼睛正望著壁上火輪船的油畫看。

“這些鍾表實在還不算有意思。”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

“偉叔不是坐著那麼一個上東洋去了麼?”我說,“你等他回來問問他。”

吉公苦笑了,“傻孩子,偉叔是讀書人,他是出洋留學的,坐到一個火輪船上,也不到機器房裏去的,那裏都是粗的工人火夫等管著。”

“那你呢?難道你就能跑到粗人火夫的機器房裏去?”孩子們受了大人影響,懷疑到吉公的自尊心。

“吉公喜歡去學習,吉公不在乎那些個。”他笑了,看看我為他十分著急的樣子,忙把話轉變一點安慰我說,“在外國,能幹的人也有專管機器的,好比船上的船長吧,他就也得懂機器還懂地理。軍官吧,他就懂炮車裏機器。盡念古書不相幹的,洋人比我們能幹,就為他們的機器……”

這次吉公講的話很多,我都聽不懂,但是我怕他發現我太小不明白他的話,以後不再要我幫忙,故此一直勉強聽下去,直到吉公記起廊下的相片,跳起來拉了我下樓。

又過了一些日子,吉公的照相頗博得一家人的稱讚,尤其是女人們喜歡得了不得。天好的時候,六嬸娘找了幾位妯娌,請祖母和姑媽們去她院裏照相。六嬸娘梳著油光的頭,眉目細細地淡淡地畫在她的白皙臉上,就同她自己畫的蘭花一樣有幾分勉強。她的院裏有幾棵梅花,幾竿竹,一個月門,還有一堆假山,大家都認為可以入畫的景致。但照相前,各人對於陳設的準備,也和吉公對於照相機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嬸娘指揮丫頭玉珍,花匠老王,忙著擺茶幾,安放細致的水煙袋及茶杯。前麵還要排著講究的盆花,然後兩旁列著幾張直背椅各人按著輩分、歲數各各坐成一個姿勢,有時還拉著一兩個孩子做襯托。

在這種時候,吉公的頭與手在他黑布與機器之間耐煩地周旋著。周旋到相當時間,他認為已經到達較完滿的程度,才把頭伸出觀望那被攝影的人眾。每次他有個新穎的提議,照相的人們也就有說有笑的起勁。

這樣祖母便很驕傲起來,這是連孩子們都覺察得出的,雖然我們當時並未了解她的許多傷心。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卻在那照相技術上邊,周圍的空氣,人情並不在他注意中。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種完成的暢適,興頭地掮著照相機,帶著一群孩子回去。

還有比這個嚴重的時候,如同年節或是老人們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職務便更為重要了。早上你到吉公屋裏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紅布黑布掛在窗上,裏麵點著小紅燈,吉公駝著背在黑暗中來往的工作。他那種興趣,勤勞和認真,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這個社會裏必定會有他一個結實的地位的。照相不過是他當時一個不得已的科學上活動,他對於其他機器的愛好,卻並不在照相以下。不過在實際上照相既有所貢獻於接濟他生活的人,他也隻好安於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記得特別清楚,我那喜歡兵器、武藝的祖父,拿了許多所謂“洋槍”到吉公那裏,請他給揩擦上油。兩人坐在廊下談天,小孩子們也圍上去。吉公開一瓶橄欖油,扯點破布,來回地把玩那些我們認為頗神秘的洋槍,一邊議論著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體知識,他把槍支在手裏,開開這裏,動動那裏,演講一般指手畫腳講到機器的巧妙,由槍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車,一件一件。祖父感到驚訝了,這已經相信維新的老人聽到吉公這許多話,相當地敬服起來,微笑凝神地在那裏點頭領教。大點的孩子也都聞所未聞地睜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是祖父對吉公非常愉悅的臉色。

祖父談到航海,說起他年輕的時候,極想到外國去,聽到某處招生學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設法想去投考。但是那時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麵得到消息大大的不高興,竟以要求退婚要挾他把那不高尚的誌趣打消。吉公聽了,黯淡的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時多少的夢,也曾被這同一個讀書人給毀掉了。

他們講到蘇伊士運河,吉公便高興地,同情地,把樓上地圖拿下來,由地理講到曆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我更記得平常不講話的吉公當日憤慨的議論,我為他不止一點的驕傲,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結論總回到機器上。

但是一年後吉公離開我們家,卻並不為著機器,而是出我們意料外地為著一個女人。

也許是因為吉公的照相相當地出了名,並且時常去照附近名勝風景,讓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來請他去照相。

為著對於技術的興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盡義務的為人照全家樂,或戴著朝珠補褂的單人留影,酬報則時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請他去,照相的卻是一位未曾出閣的姑娘,這位姑娘因在擇婿上稍稍經過點周折,故此她家裏對於她的親事常懷著悲觀。與吉公認識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這位哥哥故意地設施,家裏人後來議論得非常熱烈,我們也始終不得明了。要緊的是,事實上吉公對於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為著這姑娘的相片也頗盡了些職務;我不記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設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點胭脂的。

這事傳到祖母耳裏,這位相信家教謹嚴的女人便不大樂意。起前,她覺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相片交給一個沒有家室的男子手裏印洗,是不名譽不正當的。並且這女子既不是和我們同一省份,便是屬於“外江”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謹慎。在這糾紛中,我才又得聽到關於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劇。多少年前他是曾經娶過妻室的,一位年輕美貌的妻子,並且也生過一個孩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母子兩人全都死去。這事除卻在吉公一人的心裏,這兩人的存在幾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點憑據。

現在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裏的一個新轉變,在他單調的日月裏開出一條路來。不止在人情上吉公也和他人一樣需要異性的關心和安慰,就是在事業的野心上,這姑娘的家人也給吉公以不少的鼓勵,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輪船的夢是有了相當的擔保,本來悠長沒有著落的日子,現在是驟然地點上希望。雖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裏他卻開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樹又開了花;晚上有沒有月亮;還買了幾條金魚養到缸裏。在樓上他也哼哼一點調子,把風景照片鑲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拿出去托人代售。有時他還整理舊箱子;多少年他沒有心緒翻檢的破舊東西,現在有時也拿出來放在床上、椅背上,盡小孩子們好奇地問長問短,他也滿不在乎了。

忽然突兀地他把婚事決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選好,預備去入贅。祖母生氣到默不做聲,隻退到女人家的眼淚裏去,嗚咽她對於這弟弟的一切失望。家裏人看到舅爺很不體麵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贅,帶著一點箱籠什物,自然也有許多與祖母表同情的。但吉公則終於離開那所浪漫的樓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著柚子樹蔭的小跨院漸漸成為一個更寂寞韻角隅,那道吱吱啞啞的木梯從此便沒有人上下,除卻小孩子們有時淘氣,上到一半又趕忙下來。現在想來,我不能不稱讚吉公當時那一點掙紮的活力,能不甘於一種平淡的現狀。那小樓隻能塵封吉公過去不幸的影子,卻不能把他給活埋在裏邊。

吉公的行為既是叛離親族,在舊家庭裏許多人就不能容忍這種的不自尊。他婚後的行動,除了帶著新娘來拜過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聽到有人提起!似乎過了不久的時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與火輪船有關係。有一次我曾大膽地問過祖父,他似乎對於吉公是否在火輪船做事沒有多大興趣,完全忘掉他們一次很融洽的談話。在祖母生前,吉公也還有來信,但到她死後,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訊了。

兩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裏去,無意中遇到一位遠親,他告訴我吉公住在城中,境況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個學校裏讀書,對於科學都非常嗜好,尤其是內中一個,特別聰明,屢得學校獎金等等。於是我也老聲老氣地發出人事的感慨。如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說,我希望他這個兒子所生的時代與環境合適於他的聰明,能給他以發展的機會不再複演他老子的悲劇。並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勵,敏捷地達到他可能的成功。這得失且並不僅是吉公個人的,而可以計算做我們這老朽的國家的。

至於我會見到那六十歲的吉公,聽到他離開我們家以後一段奮鬥的曆史,這裏實沒有細講的必要,因為那中年以後不經過訓練,自己琢磨出來的機器師,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縱使他有相當天賦的聰明,他亦不能與太不適當的環境搏鬥。由於愛好機器,他到輪船上做事,到碼頭公司裏任職,更進而獨立的創辦他的小規模絲織廠,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樣,僅成個實際上能博取物質勝利的小事業,對於他精神上超物質的興趣,已不能有所補助,有所啟發。年老了,當時的聰明一天天消失,所餘僅是一片和藹的平庸和空虛。認真地說,他仍是個失敗者。如果迷信點的話,相信上天或許要償補給吉公他一生的委屈,這下文的故事,就應該在他那個聰明孩子和我們這個時代上。但是我則仍然十分懷疑。

(三)——文珍(3)

家裏在複雜情形下搬到另一個城市去,自己是多出來的一件行李。大約七歲,似乎已長大了,篁姐同家裏商量接我到她處住半年,我便被送過去了。

起初一切都是那麼模糊,重疊的一堆新印象亂在一處:老大的舊房子,不知有多少老老少少的人。樓,樓上憧憧的人影,嘈雜陌生的聲音,假山,繞著假山的水池,很講究的大盆子花,菜圃,大石井,紅紅綠綠小孩子,穿著很好看或粗糙的許多婦人圍著四方桌打牌的,在空屋裏養蠶的,曬幹菜的,生活全是那麼混亂繁複和新奇。自己卻總是孤單、怯生、寂寞。積漸地,在紛亂的周遭中,居然掙紮出一點頭緒,認到一個凝固的中心,在寂寞焦心或怯生時便設法尋求這個中心,抓緊它,旋繞著它要求一個孩子所迫切需要的保護,溫暖和慰安。

這凝固的中心便是一個約莫十七歲年齡的女孩子。她有個苗條身材,一根很黑的發辮,紮著大紅絨繩。兩隻靈活真叫人喜歡黑晶似的眼珠,和一雙白皙輕柔無所不會的手。她叫做文珍。人人都喊她文珍,不管是梳著油光頭的婦女,扶著拐杖的老太太,剛會走路的“孫少”,老媽子或門房裏人!

文珍隨著喊她的聲音轉,一會兒在樓上牌桌前張羅,一會兒下樓穿過廊子不見了,又一會兒是哪個孩子在後池釣魚,喊她去尋釣竿,或是另一個迫她到園角攀摘隔牆的還不熟透的桑葚。一天之中這紮著紅絨繩的發辮到處可以看到,跟著便是那靈活的眼珠。本能的,我知道我尋著我所需要的中心,和駱駝在沙漠中望見綠洲一樣。清早上寂寞地踱出院子一邊望著銀紅陽光射在藤蘿葉上,一邊卻盼望著那紮著紅絨繩的辮子快點出現。湊巧她過來了,花布衫熨得平平的,就有補的地方,也總是剪成如意或桃子等好玩的式樣,雪白的襪子,青布的鞋,輕快地走著路,手裏持著一些老太太早上需要的東西——開水,臉盆或是水煙袋,看著我,她就和藹親切地笑笑:

“怎麼不去吃稀飯?”

難為情地,我低下頭。

“好吧,我帶你去。盡怕生不行的呀!”

感激的我跟著她走。到了正廳後麵,(兩張八仙桌上已有許多人在吃早飯)她把東西放在一旁,攜著我的手到了中間桌邊,順便地喊聲:“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轉過身來,便更柔聲地說:“小客人還在怕生呢,一個人在外邊吹著,也不進來吃稀飯!”於是把我放在五少奶旁邊方凳上,她自去大鍋裏盛碗稀飯,從桌心碟子裏挾出一把油炸花生,揀了一角有紅心的鹽雞蛋放在我麵前,笑了一笑走去幾步,又回頭來,到我耳朵邊輕輕地說:

“好好地吃,吃完了,找阿元玩去,他們早上都在後池邊看花匠做事,你也去。或是:到老太太後廊子找我,你看不看怎樣挾燕窩?”

紅絨發辮暫時便消失了。

太陽熱起來,有天我在水亭子裏睡著了,睜開眼正是文珍過來把我拉起來:“不能睡,不能睡,這裏又是日頭又是風的,快給我進去喝點熱茶。”害怕的我跟著她去到小廚房,看著她拿開水衝茶,聽她嘴裏哼哼地唱著小調。篁姐走過看到我們便喊:“文珍,天這麼熱你把她帶到小廚房裏做什麼?”我當時真怕文珍生氣,文珍卻笑嘻嘻地:“三少奶奶,你這位妹妹真怕生,總是一個人悶著,今天又在水亭裏睡著了,你給她想想法子解解悶,這裏怪難為她的。”

篁姐看看我說:“怎麼不找那些孩子玩去?”我沒有答應出來,文珍在篁姐背後已對我擠了擠眼,我感激地便不響了。篁姐走去,文珍拉了我的手說:“不要緊,不找那些孩子玩時就來找我好了,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喜歡不喜歡拆舊衣衫?我給你一把小剪子,我教你。”

於是麵對麵我們兩人有時便坐在樹蔭下拆舊衣,我不會時她就叫我幫助她拉著布,她一個人剪,一邊還同我講故事。

指著大石井,她說:“文環比我大兩歲,長得頂好看了,好看的人沒有好命,更可憐!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長得老實樣,沒有什麼人來欺侮我。”文環是跳井死的丫頭,這事發生在我未來這家以前,我就知道孩子們到了晚上,便互相逗著說文環的鬼常常在井邊來去。

“文環的鬼真來麼?”我問文珍。

“這事你得問芳少爺去。”

我怔住不懂,文珍笑了,“小孩子還信鬼麼?我告訴你,文環的死都是芳少爺不好,要是有鬼她還不來找他算賬,我看,就沒有鬼,文環白死了!”我仍然沒有懂,文珍也不再往下講了,自己好像不勝感慨的樣子。

過一會她忽然說:

“芳少爺講書倒講得頂好了,我替你出個主意,等他們早上講詩的時候,你也去聽。背詩挺有意思的,明天我帶你去聽。”

到了第二天她果然便帶了我到東書房去聽講詩。八九個孩子看到文珍進來,都看著芳哥的臉。文珍滿不在乎地坐下,芳哥臉上卻有點兩樣,故作鎮定地向著我說:

“小的孩子,要聽可不準鬧。”我望望文珍,文珍抿緊了嘴不響,打開一個布包,把兩本唐詩放在我麵前,輕輕地說:“我把書都給你帶來了。”

芳哥選了一些詩,叫大的背誦,又叫小的跟著念;又講李太白怎樣會喝酒的故事。文珍看我已經很高興地在聽下去,自己便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此後每天我學了一兩首新詩,到晚上就去找文珍背給她聽,背錯了她必提示我,每背出一首她還替我抄在一個本子裏——如此文珍便做了我的老師。

五月節中文珍裹的粽子好,做的香袋更是特別出色,許多人便托她做,有的送她緞麵鞋料,有的給她舊布衣衫,她都一臉笑高興地接收了。有一天在她屋子裏玩,我看到她桌子上有個古怪的紙包。我問她裏邊是些什麼,她也很稀奇地說連她都不知道。我們兩人好奇地便一同打開看。原來裏邊裹著的是一把精致的折扇,上麵畫著兩三朵菊花,旁邊細細地寫著兩行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