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這是怎麼回事?太過急切的情緒,讓我的聲音卡在喉嚨口。子傑輕撫著我喘息不斷的胸口,蹙眉沉聲道:“別激動,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我連忙深呼吸幾次,將失控的心壓住,巴望地看著他。
子傑未語先歎息,垂眸握了我的手,輕聲道:“以為會將這個秘密永遠咽下,卻沒想到,你竟衝破催眠師的記憶塵封,又將他記了起來。事情還是從頭說起吧……”
不急不緩的語氣,細訴了我昏睡八個月期間所發生的事,聽到最後,唯一僅剩的感覺是震撼。果然沒有猜錯,在我陷入無邊黑暗之後,不僅是子傑,就連陸向左也不可能再同意之前的協定,他們達成了一致,隻為救我的命。
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陸向左與老中醫合力為我驅除身上根深蒂固的寒氣與虛氣,而與此同時,陸向左卻在耗盡自己的生命。那一天,他為我針灸完出來,就昏沉著倒下了。子傑見此情形,與老中醫徹夜長談,天明時下了決定。
他動用了最早蕭雨的方案,將陸向左用安定藥放倒,直接將他送上了手術台。肺移植手術可算成功,也可算不成功,因為術後陸向左就再沒醒來過。醫生判斷是他手術動得太晚,生命力已經耗到極致,最壞的可能是長睡不醒,直到腦死那天終結。
失去的聲音終於找回,我幽幽而問:“那是不是我醒來的時候,他還沒醒?”子傑點頭,“嗯,那段留在英國的時間,除了是為陪你休養外,就是在尋找救醒陸向左的方案,直到……那天你看到蕭雨拎著包離開木屋後,他們倆就消失了。我耗費了許多人力去尋找,都找不到他們的蹤跡,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是蕭雨帶走了陸向左?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留在醫院治療,不是才有一線生機嗎?
我沉痛地閉眼,回想當初在木屋門前看到蕭雨的那一幕。難怪經過那個木屋我會有異樣的傷;難怪看到蕭雨時會覺得熟悉的炙痛;原來,都是因為與陸向左有關。
她的唇角噙著諷笑,眼中藏著悲涼,對我卻說:不認識。
蕭雨竟愛陸向左愛到這般地步,即便是他沉睡不醒,也不願違背他的意願。那蒼白的臉,除去隱忍著悲慟外,還有少掉一個肺的原因吧。
等等,肺移植手術?當時的情形,如果陸向左已是病入膏肓,隻做單肺移植還能有效嗎?那如果雙肺移植的話,另外半邊的肺源從何而來?心中隱隱有絲慌亂的錯覺,卻又不知那錯覺來自哪裏,於是向子傑確認:“是不是後來有找到另外合適的肺了?阿左做的應該是雙肺移植手術吧。”
他沉吟了下,點頭:“嗯,是雙肺。”
“除了蕭雨,另外那位提供肺葉的人是誰?”我揪著這個問題追問。
子傑沉斂了目光,淡聲道:“是身體很健康的人。”
驀然間,什麼劃過我腦際,一些碎念的被忽略的細節浮於心中,我大驚失色,眼睛瞪得極大,視線從他臉上緩緩下移,移至某處,停住。
繃緊的心弦一寸寸被瓦解,屏了呼吸,帶著蠻橫去扯他胸口的紐扣。因為我的出其不意,子傑沒來得及反應,紐扣應聲落地,而他的襯衫被我往兩旁扯開。
刺目的紅,灼痛了我的眼。
“子傑……”我聲如泣雨,淚撲簌簌而下。
歎息從他唇內溢出,將我的手給拉下,略帶苦澀地調侃我:“敏敏,你太粗暴了。”
我笑不出來,隻知道心口很痛,陸向左不知生死的消失,子傑的胸口處鮮紅未褪的刀疤,無不在牽引著我,心如刀割。我淒然而問:“你將左邊的肺捐給阿左了,是嗎?”
卻見他搖頭,淺聲道:“並不是全部。人體有左右兩個肺,這兩個肺又分為五葉,分別是右肺三葉和左肺上下兩葉。蕭雨捐了整個右肺,我本想左肺全部切除,但陸昊堅持要為他弟弟盡一分力。為你醫治的半年,他戒酒戒煙,飲食注意,醫生檢查後確認他的左肺下半葉功能達標。我考慮要給你幸福,故而沒有堅持整肺切除。所以,敏敏,不要擔心,我現在隻是少了左肺的上半葉而已。”
清清寥寥間,他神色平靜地講出了那些隱在背後極深的秘密,隻是而已……多漫不經心的幾個字,我卻聽得心頭震顫。手指忍不住又去扯開他的襯衫,撫上那處嫣紅,橫亙不平的凹凸感,磨礪的不是我的手指,而是心。
原來,我康複的代價是如此之大。以我對子傑的了解,他動這個念頭絕非一時之間,故而我輕問:“是不是你很早就想這麼做了?”早到當初還沒找到合適的肺源時。
果然見他目光閃爍,又不置一詞。在我的逼視下,他最終歎了氣摟緊我說:“敏敏,你沒猜錯,在最早陸昊檢查肺功能時,我瞞著你也偷偷做了檢查,各項功能都是達標且合適的。本想至多再等半個月,若找不到合適的肺源,就用我的去移植。
隻是沒想到半個月都沒等到,你就出事了。後來陸向左拒絕動手術時,我就想好了,竭盡所能救你,但在必要的時候,哪怕你沒治好,我也絕不會讓陸向左死。蕭雨那邊,正是我與她詳細溝通過,她才沒有做出極端的事來。對她而言,這是場互利的交易;但對我而言,是還陸向左的債。”
“可這債,是我欠他的啊。”話一出來,我就知道說錯了,子傑的眼中劃過悲意,好看的眉也深蹙起來,語調轉冷:“敏敏,你我是夫妻,你欠的難道不就是我欠的?還是你到這時,還將我推拒在心門之外?”
“不!”我頓時急了,忙揪住他的胳膊解釋,“我不是這意思,就是……就是……”嘴太過笨拙,卡在那兒急得滿臉通紅。冷颼颼的眼風終是收斂,他抬手輕捏我的下巴,迫使我微仰了頭,目光直直看進他的重瞳內:“敏敏,你記住,我們是夫妻,不分你我。以後不要再讓我聽到這種話,嗯?”
我想點頭,但下巴被他控住,隻能出聲應:“嗯,再不說了。”他的神色這才緩和下來,眉眼間的沉意卻沒消散。事後回想,猛然想到我和他目前還不是婚姻狀態呀。不過這話也就敢在心裏想想,哪敢當他的麵說出來挑釁呢。
事發突然,導致一連串的後果,讓如火如荼在準備的婚禮延後了。定在了五月,往後延遲了近兩個月。子傑一直沒放棄尋找陸向左和蕭雨,現在又有了網上視頻這條線索,他說找起來有方向了,相信很快能找到人,但我卻愁眉不展。
每每看著遙遠的天際,就禁不住憂慮浮心。
婚禮這天,我的情緒變得多元化,激動、興奮、焦躁、不安。
英式建築物前,尖尖的屋頂,象征純潔幸福的白色瓦牆,紅色的地毯,小叔叔已經等在門邊。今天將由他送我一路進內,把我的手交給子傑,完成神聖的儀式。
音樂聲中,我們肩並肩邁入教堂大廳,視線瞬間就被站在路中央的身影吸引住了。子傑筆挺的軍裝、軍帽,腳踏軍靴,即使肩膀上沒有任何肩章,可與當初一樣,於眾人之中吸引著我,眼神近似崇拜與癡迷。
當我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時,他英逸的模樣也深刻在我眼底,小叔叔在說著什麼也聽不清,隻愣愣地盯著他看。直到他從小叔叔臂彎中接過我的手,圈進了他的臂彎,然後帶著我一步一步前行。
原本這個時候,浪漫環繞,我的心也化成了水。可子傑突然壓低聲音邪勾著唇說:“口水擦擦。”條件反射抬手去擦,一摸是幹的,頓然反應過來他在作弄我,惱羞成怒,又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能拿他怎樣,而他還更加戲謔地笑我,“把敏敏的眼睛都看直了,怎麼,你老公我是不是很帥?”
我憋了又憋,最終還是笑意漫天。往他身旁靠了靠,站定在神父跟前,乘著神父在念祝詞,學他壓低了聲音也問:“那我呢?今天是不是很漂亮?”自問而今的我,長發盤起,多了女人的嬌柔,不像那時的我剪著短發,像個男孩子。
他側目斜瞅了我兩眼,微不可察地點頭:“嗯,不錯,”我心頭大喜,卻聽他又加了句,“挺像頭小豬的。”於是我大喜轉大惱。
前方神父連喚了子傑名字兩聲,才總算把我們的心神給拉過去,看那神父一臉無奈,恐怕我們是他遇見的,最特殊的一對夫妻吧。都到舉行儀式時,還在那開小差。
誓言宣讀完畢,高聲回答“我願意”,無名指的幸福指環被套上,沁涼的吻淺淺落在我唇上,帶著熟悉的清新味道,猶如甘甜的山泉,而他的深眸就像那泉水般清澈,滿滿都是我的倒影。同樣地,即使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也知道,他在我眼裏,滿滿的。
回轉身,輕邁出步子,一步、兩步,頓住,我吃驚地看著最後一排觀眾席上的人,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孜孜歎息的遺憾,在那裏!寧一、陸向左、蕭雨。
寧一率先起身,穿過人群大步走向我,到跟前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咬著細碎的聲音在我耳畔:“敏子,我回來了。”頃刻間,我的鼻子一酸,眼眶有了濕意。如若不是這種時刻,定哭著笑著吼她,為什麼要斷了音信,為什麼到這時才來?那時醫院一別,她就開始流浪天涯,而我墮入病魔輪回,等想起她時,已經找不到任何關於她的聯絡方式。
將懷抱箍得極緊,緊到……寧一沒好氣地嚷:“你是要用蠻力懲罰我嗎?疼死啦,鬆手!”我不禁笑了,這樣的寧一才是我認識的那個。
等鬆開懷抱時,寧一的目光轉向我身旁的子傑,揚著眉說:“許子傑,你真好本事,把我們家敏子騙了一次又一次,這次你要是再對不起敏子,我簡寧一發誓,一定將她帶到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去拉寧一,小聲說:“子傑沒對不起我啦。”
這丫根本理都不理我,連個眼神都吝嗇瞟我,直直盯著我男人,目光威懾。我側轉臉去看子傑,正好與他的目光撞上,見他嘴角輕掀了弧,眼神再認真不過地說:“你放心,我會護敏敏一生一世,不讓她受任何人欺負,包括我自己。”
寧一這才滿意,轉首拍拍我肩膀:“敏子,你老公的誠意我看到了,具體實踐還得靠你監督。不過他真挺厲害的,居然兩次都能把我在不知名的地方給挖出來,有偵探的潛質。”
不由得動容,原來是子傑把人找到的,隱忍不說,是當成結婚給我的驚喜?那他們呢?目光轉向陸向左和蕭雨那邊。
陸向左的臉色微白,不見紅潤,但看起來氣色尚算不錯。幽深的眸子凝著我,唇角微微上揚,淺淺的笑意。仿佛與他隔得很遠,其實卻很近,沒有千帆過盡的辛酸,隻有終於見到他安然後的欣慰。
還好,他沒有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驀然消逝;還好,他的身旁一直有她陪伴。
“敏子……”陸向左與蕭雨已到近前,眸色明淺不一。
我的目光定在陸向左臉上,問:“阿左,你好嗎?”再簡單不過的問候,卻如深梗在喉的灼痛。輕若的笑紋浮於他眼角:“我很好。”視線轉了一圈後,他又道,“祝你們永結同心,白首不分離。”
“多謝。”子傑在旁揚聲道謝,兩個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等陸向左的目光再度掠轉向我時,他淺笑著執起身旁蕭雨的手,道:“忘了說了,我和蕭雨已在一個月前結婚。”
我驚詫莫名地瞪圓了眼,到這時蕭雨才抬眸凝向我:“阿左喜歡安靜,所以很抱歉沒有通知你們。”她的語氣輕緩,沒有太大的起伏,但眼中的柔意卻不減半分。
驚詫過後是激動與欣喜,如果說他們結婚,就代表著陸向左終是放下對我的感情。而這個世上也再找不到比蕭雨更愛他的女人,他們生活相伴很多年,能在一起再好不過了。
婚禮進行中,沒太多時間給我來敘舊,很快我就被簇擁著趕往下一個婚宴地點,之後也是忙得團團轉,連口茶也沒喝上。等到能緩口氣時,環視一圈,發現那幾道熟悉的身影都已不在,憾然低歎,至少,大家都還活著。
新婚夜,午夜兩點鍾,我在廚房下麵。原因是中午婚宴就沒吃,空著肚子到兩三點,累到脫力,回家還伺候某位指揮官大人。然後被吃光抹淨好多次,唯獨肚子一直沒填上,到了半夜裏,實在餓得慌了,不光是我,強壯如某人,也是餓了。
等我兩碗麵下好端著走出廚房,子傑已經坐在了桌前等吃,碗剛放下,他就不滿地嚷:“為什麼是麵,不是餃子?”我咬了咬牙,耐著性子說:“太晚了,要吃趕明給你做。”
他拿筷子翻了兩下麵,又不滿意地問:“為什麼隻有一個荷包蛋?我要吃兩個。”
“冰箱裏的雞蛋隻剩了兩個,所以就一人……”話還沒說完,眼前一閃,對麵的筷子飛速從我碗中夾走了荷包蛋,然後大口咬著,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兩個荷包蛋都被他消滅了。
我氣也不是,惱也不是,隻能埋頭吸自己碗裏的白水荒麵了。默默想,明天一定得去搬箱雞蛋回來。待我吃到中途時,對麵已經吃了個精光,並且把湯都喝了,然後意猶未盡地說:“這才是原來那碗麵的味道。”
記憶閘門被打開:某年某月某日晚,我以為某人因為“小白事件”而生氣,夜半當廳長,餓得不行去下麵,當時煮的好像就是荒麵加兩個荷包蛋,手法一致,味道應也差不了多少。
埋頭吃麵的嘴角,抑不住地上揚,心裏樂開了花。
天明時睜眼,子傑撐著頭問我做了什麼夢,笑得那麼開心。
我輕撫嘴角,那處確實彎著弧度,仰首啄他的唇後道:“我做了和一年多前同樣的夢,夢見你我是世人聲聲相傳的一席流言,你如神祇一般走來,將我婚娶,落下門簾,待星河飲盡我一生至今每個冬天的雪,你我的故事,還沒有說到一半。”
他輕笑著摟我在懷,下巴抵在我頭頂上,柔聲道:“自然是沒有說到一半,我們有著無數個春夏秋冬要漫長度過,我還要許你天荒地老呢。”
我笑將臉埋他胸口,聽著那處有力的心跳聲,那是世間最動人的心弦。
山長水遠,天藍海闊,我終是等來了子傑許我天荒地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