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顆好糖(1 / 3)

實在太詭異了!

這是聞妮妮看見郝堂的第一反應。

這個躺在聞妮妮日記本第一頁,每天她必看一眼的人,就這麼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的世界裏。

還是活的。

此時日記本故事的主人公郝堂正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金色的陽光自香樟樹墨綠色的莖葉間傾瀉而下,通透而明亮的光,細細碎碎地落在他的肩膀,掉進他白色襯衣口袋。

背景是一群發量稀少的中年男人,挺著啤酒肚,遊刃有餘地彼此寒暄著。

配樂是耳熟能詳的《喜羊羊和灰太狼》主題曲。

極具魔幻色彩的搭配。

今天是星星幼兒園的親子活動日,聞妮妮以姐姐的身份代表全家出席弟弟聞銘幼兒園的活動。老聞給出的官方理由是今天的活動中有一個叫“八仙過海”的項目,一個名字上和水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實際上和水八竿子打不著邊兒的活動。而聞妮妮是個遊泳健將,理所應當不辱使命。

見聞妮妮不為所動,老聞又出新招:“你去的話,這個月零花錢加一百塊。”

在聞妮妮的據理力爭之下,兩人最後以加一百五十塊達成協議。

一分鍾前她還因大周末被聞銘拉到這種鬼地方而悶悶不樂,一分鍾後她覺得這一百五十塊的附加值真是值了。

在聞妮妮的人生構想裏,遇到郝堂應該是好多年之後的事。那時候的她端著各類學術大家的頭銜,與慕名而來的郝堂莊重地握手,熱情而禮貌地互相吹捧著。

誰能想到忽然跳了一大截的進度條,活生生將“多年之後的邂逅”變成了“此時此刻的驚喜”,也活生生將高峰論壇變成鄉村愛情的篇章。

所謂生活,總是殺你個始料未及。

而隻有出人意料的方式,才能讓每一段遇見更深刻。

“聞銘,你用三分力度掐我一下,看看我是不是做夢?”聞妮妮伸手想撈住聞銘,右手撲了個空,緊接著她感受到衣服忽然被身後某股力量拉扯,露出了半截腰部,才發現聞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藏到了自己身後。

“臭小子,我男神出現,我都還沒有躲,你躲個什麼……”她一邊往下拉扯衣服,一邊說著,沒忍住又往郝堂的方位看了兩眼。

頃刻間,她就明白了聞銘躲避的源頭,是那個正咧嘴笑著朝他們跑來的小蘿莉。

“聞銘,你來了,我還說怎麼找不到你呢,原來你躲在這兒。”小蘿莉穿著一身粉色公主裙,紮著不太對稱的羊角辮,說話的時候眯著眼睛在笑,缺了顆門牙,還漏風。

奶聲奶氣的,聽著真是可愛得緊。

“你別躲啦,我都看見你了。”小蘿莉並不能領會聞銘躲避她是因為討厭,還以為他和自己玩捉迷藏,興致盎然地說,“那等下換我躲起來,你來找我啊。”

聞銘躲在姐姐身後沒吭聲,被聞妮妮一把拎到前麵。因為他實在太小,和聞妮妮力量懸殊,無法反抗,隻好用臉上的厭煩來表達不滿:“女孩子真麻煩。”嘟囔的語調是與年齡極為不相符的老氣橫秋。

聞妮妮聽聞銘在家裏提過幾次,班裏有個煩人的女生,老愛追著他做遊戲。八九不離十就是這個小蘿莉了。她盯著小蘿莉打量了幾眼,這眉眼怎麼看怎麼熟悉,抬眼撞見不遠處信步走來的郝堂,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這小蘿莉該不會是……

郝堂的……私生女吧?

向來對他人的外貌特征不甚在意的郝堂,分不清張三李四的區別,醫學上將這種病症歸納為“臉盲症”。

郝堂隱隱覺得有道灼熱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盯得他頭皮發麻。他抬眼張望,終於在攢動的人頭之中,準確鎖住投來視線的聞妮妮的方位。

完全沒經過大腦分析,他就提取出了姓名。

怎麼又是她?糖癌晚期患者聞妮妮。

莊嚴同學的調侃應時應景地在他腦海裏響起:“你是不是欠人家小姑娘錢了?”他指的是聞妮妮在學校裏到處造謠郝堂體質虛弱的事情。

郝堂記得當時自己用“有點糾葛”做了回答。

說完之後對上莊嚴同學意味不明的眼神,他才頓覺表述有幾分不妥。畢竟糾葛這種東西,在生活中多是和“感情”組合。他和聞妮妮,頂多算是“被謀殺未遂”和“謀殺未遂”的關係。

依稀記得那是個下著雨的清晨,他心情不太好,具體是什麼原因誘發的,他完全記不清了,現在想來也許是預感到後麵會發生的一切吧。

不知道從哪裏突然冒出的陌生女孩,垂著兩束羊角辮,圍著他喋喋不休好一陣子,主題是要請他吃糖,手段簡單粗暴。小女孩舉著剝開的糖果,將他逼至角落,嚷嚷著非要他嚐一嚐味道。

郝堂不像別的孩子,確切地說是沒有那麼多孩子氣的習性。很小的時候,他已經懂得克製和自律。得知吃糖會長蛀牙後,他就奉為圭臬,沒再吃過一顆糖,久而久之就忘記了,自己到底是生來就不喜甜食,還是他的自律讓他忽視了。

麵對“羊角辮”的不依不饒,他拚死抵抗,卻還是被女孩鑽了空隙,不知她什麼時候已經將糖果送進他嘴裏。

甜膩的糖果卡在咽喉處,不上不下,讓他一口氣透不過來,憋得滿臉通紅,眼淚都快出來了。最後他硬生生地將糖咽了下去,半條命也快去了。留在喉嚨間粗糲的質感,令他記憶猶新。

經曆了聞妮妮的事件之後,他對糖果切切實實根植下心理陰影。

不過說起來也都是幼兒園的事情了,記憶所剩無幾,隻在偶爾看見糖果之後,這個插曲才會被翻出來短暫溫習。幼兒園畢業之後,兩人分道揚鑣,直到高中才重新有了交集。

不,那也算不上是交集吧。畢竟兩年來他們一句話都沒說上。

聞妮妮正準備腳底抹油溜走,卻發現聞銘死死地抓著她的衣角。

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隨著輕風拂過臉頰,讓人驀地想到新出爐的糖果,還綿軟地掛在模具上,被糖果師傅靈巧的手拉成均勻的長條,一下兩下……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牙尖,對甜味的渴望慫恿著她將手伸進褲袋,掏出早上出門前匆忙塞進的一把糖果。

然而這個動作還沒有完成,就被一口小奶音打斷:“請問你是聞銘媽媽嗎?”小蘿莉看著聞妮妮,笑得一臉天真無邪。

聞妮妮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麵前身姿筆挺的郝堂正凝視著她,明眸裏藏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香味好像更濃了,像是有甜津津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

聞妮妮盡量不動聲色地咽下口水,偷偷地將手從口袋裏伸出來,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一點。

“聞妮妮是我姐姐!”聞銘糾正,“你見過有這麼矮的媽媽嗎?”

這死孩子!

聞妮妮二話不說小手就揪上聞銘的耳朵,激動之下音調難免拔高:“我還在發育期呢!”也忘記旁邊還有某人在旁觀。

手正要微微使力,聽到一聲促狹的笑,她側頭對上旁邊的人,隻見郝堂笑意未收,兩排牙齒從唇縫中露出,好似白瓷。

這是聞妮妮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能沒出息到為了幾顆牙齒都心跳加速的。

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就是那個沒出息的“有人”。

後來在給鄭小悅描述這一場邂逅的感想時,詞彙匱乏的聞妮妮給出的讚美是:“他的牙口好,一看就是鈣含量充足。”

郝堂被聞妮妮盯得不好意思,虛虛握拳貼著鼻子咳嗽了一下,禮貌地點頭:“你好。”

膝蓋被人頂了一下,聞妮妮才恍然醒過來,聽到底下傳來聞銘嫌棄的蚊子哼哼般的聲音:“姐,你白內障啊?”

“你才白……呢。”要不是現在郝堂在這裏,她要顧及形象,聞妮妮保證會給這臭小子一頓揍。

然而她現在也隻能咬著後槽牙笑裏藏刀:“我家弟弟就是幽默。”順便用背在身後的一隻手朝聞銘豎了個中指以示警告。

郝堂將她的這些小動作都看在眼裏,但也沒戳破,隻是笑眯眯地看著,歡愉是發自內心的。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歡愉是哪裏來的。

“我是郝恬,這個是我哥哥。”小蘿莉介紹的語氣裏頗有幾分自豪,“我哥哥很厲害的,是全校第一名,年年都拿獎學金。”

聞妮妮當然知道郝堂有多厲害了,她還知道郝堂他有個不為人知的隱疾……想到這裏,她失聲笑了出來。

“我姐也很厲害,是遊泳隊的老大,每次都拿金牌。”聞銘不服氣地叉腰。

被如此大張旗鼓地炫耀,聞妮妮還真有點心虛。雖然她拿過不少金牌,可“遊泳隊的老大”這名號,隻能在家裏吹吹牛罷了。她急忙打斷聞銘的話:“我叫聞妮妮,初次見麵,非常榮幸。”

自以為非常得體的開場白。

郝堂怔然,初次見麵?

郝堂揪著“初次見麵”四個字,好一番琢磨。他輕輕哼了一聲,聞妮妮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倒是練得駕輕就熟。他腳步向聞妮妮靠了一步,刻意針對她的“初次見麵”回應了一句:“郝堂,久仰大名,以後請多多指教。”

沒想到郝堂看著一本正經,還會搞拍馬屁這種套路。聞妮妮在心頭將“久仰大名”四個字默念了一遍,樂嗬嗬地想著。

對比之下,她覺得自己剛才的言辭太過蒼白,沒有表現出十分的熱情,又忙不迭補充幾句奉承話:“雖然我們初次見麵,不過你的大名我也是早就如雷貫耳。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認識你了!”

還有,你聞起來真的好甜啊。

像新鮮出爐的糖果。

郝堂挑眉輕笑,更近一步:“哦?怎麼如雷貫耳了?”他好整以暇地等著聞妮妮還能說出些什麼瞎話。

“你都不知道,貼吧上可多關於你的消息了,最多的時候,一天更新十七條內容……”聞妮妮沒看出郝堂是存心刁難她,反而津津有味地說起來。

她猛然想到自己年少不懂事,還注冊了一個小號專門黑郝堂來著。高一那會兒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郝堂藏著那麼大的敵意,沒事兒就在貼吧上叨叨郝堂的缺點。隻要有人誇郝堂,她就忍不住反證,好像積了八輩子的仇恨。

也許是出於優等生和後進生陣營的積怨。歸根結底還是老師、家長們對優等生的偏愛,以及對後進生的偏見。憑借一張試卷來斷定學生好壞的標準,總是讓人不服氣的。而郝堂作為優等生的代表,自然是要被討伐質疑。

就在一年前,閨蜜鄭小悅提起郝堂的種種優秀時,聞妮妮都還是嗤之以鼻的態度,甚至對郝堂與“好糖”同音的事情耿耿於懷,當時她就登上貼吧憤憤不滿地發了個帖子:郝堂虛著呢。

誰知道話題引起熱議,底下一排站隊“郝堂不虛”的小迷妹,以及一堆閑得無聊的吃瓜群眾刷滿評論。最後還登上校園十大不解之謎,即“郝堂虛不虛”。

話題最終因為當事人沒有任何聲明漸漸冷卻熱度。直到郝堂高二參加校運動會,直接摘下五千米長跑金牌,還打破紀錄。這才再度引起同學們的熱議,這下子有了定論:不虛。

有一種關注,始於來路不明的好勝心。

郝堂之於聞妮妮,便是如此。

因為運動會的這件事,聞妮妮對郝堂的看法有所改觀了,也不知道怎麼的,就黑轉路,路轉粉,漸漸地,還對郝堂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崇拜感。

“對了,你不逛貼吧的吧?”聞妮妮小心翼翼地試探,聲音從嗓子眼悠悠地飄出來。

話一出口,她心裏的懊悔泛濫。沒事兒提什麼貼吧啊,這不是自掘墳墓嗎?真想抽自己兩大嘴巴子。

麵前人那戰戰兢兢的神情,明擺著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郝堂繃不住表情,險些要笑出來。他確實很少玩那些社交軟件,可以說基本不玩。然而聞妮妮這副表現,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刻意頓了幾秒鍾,欣賞完聞妮妮滿臉焦慮的表情後,才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聞妮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會兒她看著郝恬,分外親切。她摸進褲兜,掏出一把糖果,半蹲下,送到郝恬麵前,笑得像個人販子:“小妹妹你嚐嚐,這糖果挺好吃的。”真是越看越有一種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