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沒感覺……”蘇黎有些頹廢地笑。
“那你對誰有感覺?那個還在念大二的小女生?梓星,你別鬧了,你和她更加不合適。”
程梓星皺了一下眉,緩緩道:“我和她,怎麼不合適?”
“不處於同一高度,價值觀、人生觀都不同,你隻是覺得她小、她單純,你覺得新鮮,可梓星,那不是愛。”
蘇黎將語調壓了下來:“我就想要你明白,當有一天她真正長大,她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會鬆開你的手,把你留在原地一個人走。”
她會毫不猶豫地丟下你。
“我知道。”程梓星露出極淡的笑,“所有的可能性我都曾想過,但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蘇黎喃喃地重複他的話,“在巴黎,那麼多女孩圍著你轉,你連一眼都沒有多看。我知道你一門心思都在創作上,我可以等,等到我們回國,等到我們發展得更好。你的事業我會幫你,你的生活我亦有信心打理得更好。”
程梓星打斷她:“Alison。”
“你叫我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大概就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得不到你的心了。”蘇黎深呼吸,有些不解,“可那個女孩憑什麼?憑什麼獨獨是她?”
程梓星指腹摩挲著杯口:“這麼多年,我也一直想不通她哪裏好,讓我這麼喜歡。
“可我就是喜歡,喜歡到發瘋,喜歡到如果她想要我的心,我甚至都能掏出來給她。”
“夠了,程梓星,你瘋了嗎?”
蘇黎不相信這是從程梓星嘴裏說出來的。
他該是驕傲不可一世的,任何人都不該成為他的絆腳石。就算是在愛情裏也該處於不敗的那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卑微到隻要對方一句話,都可以為之不顧一切。
“你會後悔的。”蘇黎咬了一下嘴唇,桌下的手機屏幕亮了,錄音鍵不斷閃爍,“你絕對會後悔的。”
“他們到底在說啥啊?早知今日我就該攢錢買一部像素高一點的手機。”
“買好一點的手機也沒用,你又不會唇語。”
鹿以鳴悠悠地湊過來:“我的傻妹妹,這個看起來就很不正經的男人,莫非就是我遊戲好友說的,你喜歡的人?”
鹿呦隨意應了。
“嘖,渣男。”鹿以鳴不屑道,“吃著西餐還偏偏惦記著大鍋飯。”
鹿呦回頭瞪他:“你說誰是大鍋飯呢?”
“不然他圖你啥,圖你年紀小,還是圖你不洗澡?”
“鹿以鳴!”
“得得得,不要在意這種細節。”鹿以鳴將她肩膀一攬,“哥略微懂那麼一絲唇語,現場給你分析一下。首先這女孩滿眼淚光,問這個死渣男為何這段時間不理自己;然後這個死渣男就一副痛心深情的模樣告訴女孩,自己工作太忙,沒有時間處理兩人的感情。不過,我們情意綿綿一往情深,我一定會給你一個我們的美好未來。”
鹿以鳴盯著不遠處拿起包包掉頭就走的蘇黎,繪聲繪色道:“然後女孩一聽特高興,幸福地跑掉了呢。”
鹿呦無語,將他腦殼一敲:“你說的什麼跟什麼玩意兒。”
“別不信,你哥我業餘輔修心理學,回去讀半年馬上就畢業了。”鹿以鳴冷哼,“呦,這死渣男不去追心愛的姑娘,杵這兒繼續喝咖啡思考人生呢。”
“他不是渣男。”鹿呦悶悶地說,“你不了解他。”
“老妹,男人最了解男人,剛剛那個級別的美女,是個男人都會心動的。”
“那是你。”鹿呦毫不留情地回懟,“專注網聊哄騙單純小妹妹的超級大變態。”
這個罪名此刻如一根錐子狠狠地紮在他心上,摳都摳不下來的那種,導致鹿以鳴現在非常鬱悶。在直勾勾地盯著鹿呦後腦勺一分鍾後,他伸腳,非常不客氣地朝自家妹妹屁股上輕踹了一下。
“走你。”
話音剛落,鹿呦一個前仰,以一個非常豪邁的姿勢四腳朝天趴在地上。
“鹿呦?”
程梓星端著咖啡還沒來得及喝,驚訝之餘眼底還透著一絲溫柔。
但在看到一個男生以非常親密的姿勢將她拉起攬在懷裏時,他的麵色陡然就冷了下來。
“好巧啊,老板。”鹿呦一邊幹笑著打招呼,一邊使勁把鹿以鳴的手從肩膀上挪開。
“我記得你說過,今天要陪周洛洛。”程梓星眼神冰冷,“小助理,你是用腦電波去陪的嗎?”
鹿呦瞬間哽住。
該怎麼解釋,說周洛洛在虛弱之際囑咐她一定要完成“和陌生男孩交流感情問題”的願望,還是破罐子破摔說自己好像是看上你了,但是又不太確定所以找了個男的來試試水?
不管說出來哪一個都會被打吧……
大腦高速運轉下,她剛說了一個“我”字,鹿以鳴就用非常欠揍的語氣搶先說:“這位兄弟你是我們家呦呦的朋友啊,剛剛那個是你女朋友吧。哎喲喂,你女朋友可真好看,膚白貌美大長腿,有這麼好看的女朋友可真是幸福啊兄弟。”
說著說著還抱得更緊一點。
程梓星臉黑了一半,在鹿呦心涼了大半截正準備神遊燒個高香時,走近兩人,一把將她拉到自己這邊。
他比鹿以鳴略高,此刻唇抿成一條直線,黑黢黢的雙眸死死盯著對方。
“關你什麼事?”
程梓星骨子裏天生帶著一股子沁人冷意,尤其生氣的時候,語氣間滿滿都是直劈腦門的碎冰碴,讓人不自覺地在氣勢上敗下陣來。
但鹿以鳴何許人也,曾在幼兒園三個月內混上園內扛把子的地位,樓下辦事處居委會大媽們最喜歡的小男孩之一,能言善辯,能退能進,臉皮厚得勉強劃分為抗台風的承重牆。
他嬉皮笑臉地將鹿呦又拽回來,毫無半點懼意地說:“兄弟你這話說的,我和呦呦這麼親密的關係,她的朋友就是我的兄弟,我了解一下我兄弟的感情生活不過分吧。”
真是好極了。
程梓星想,他又莫名其妙多了一個智障情敵。
鹿以鳴拽著鹿呦的右手,程梓星拽著她的左手,她站在中間被扯過來扯過去。
兩人僵持了接近五分鍾。
服務生圍成團,看著這三人竊竊私語,估摸腦子裏早已洋洋灑灑虛構了幾千字狗血感情小說。
鹿呦一口老血已然快到嗓子眼。
今天她這巨蟹座大約是本年度水逆之日,人生頭一次被鼓舞來相親,結果碰到自家智障哥哥不說,還順帶招來一個冰碴子老板兼暗戀對象。
“老板,你別鬧了!他是我哥!那個借肥皂的親哥!”
她發力把兩人推開,丟一下這麼一句話就捂著臉懊惱地跑出去了。
程梓星與鹿以鳴你瞪我,我瞪你,此刻兩人的表情,如若八十年代彩色小電視一般,極其精彩紛呈。
05
本市寸金寸土的商業區最高層的寫字樓內,禤子軼從電梯出來,哼著歌,推開那扇玻璃門。
“禤助理,好久不見。”
“是啊是啊,也就兩天沒見,是夠‘久’的。”禤子軼取下眼鏡放在胸前口袋,慢悠悠地走到周思邈麵前。
他今天噴了爛大街的CK男香,穿上了非常騷包的暗紫色西服,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坐下。
“程梓星的畫展彩排,你都到了門口,怎麼就舍不得下車敘敘舊呢?”
禤子軼眼尖,早就老遠瞅見那輛車。
被揭穿了周思邈也不惱,依舊雲淡風輕:“我有這份心,隻是怕你們不歡迎我這個小人物。”
他是畫家,卻偏偏表現出圓滑世故的商人本色。
“怎麼會?你的地位僅次於我們家程梓星,哪有不歡迎的道理。”禤子軼笑了,“我們向來朝‘與世無爭’這四個字努力靠攏,遵循與廣大同胞和諧共處的基本原則。”
“禤助理說笑了。”周思邈感歎,“既然已成為閃光燈下的焦點,哪裏還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呢。”
“人性皆惡,無論是施酷刑的人還是受酷刑的人,或是旁觀看熱鬧的人,他們隻會製造毫無意義的悲劇,因為他們的智力不足以實現他們本意上要做的那些好事。”
禤子軼答:“馮內古特的《囚鳥》。”
“你知道?”
他懶洋洋地說:“托了程梓星愛講大道理的福,我還能打腫臉充胖子,勉強當一個文化人。”
“原來程大畫家平日也喜歡看這些著作。”周思邈說,“真是榮幸,能和他有相同的愛好。”
禤子軼嗤笑:“你錯了,他並不是喜歡,他隻在找靈感或是談戀愛時才會去翻一翻那些東西,平日裏它們都非常可憐地被丟在書房落灰或者被我拿來蓋方便麵。”
周思邈的笑容在這一刻略微僵硬。
“所以啊——”禤子軼淡淡道,“所以你大可不必費盡心思去模仿他。他這個人骨子裏就是活脫脫的外星血統,別人模仿不來的。而且說起《囚鳥》,馮內古特習慣寫黑色幽默文學,描繪的大多是美國二十世紀中後期的曆史,你剛剛那句話,用在這裏,不妥。”
這麼有內涵的話說出來,禤子軼瞬間覺得高中那些不及格的語文卷子簡直在打他臉。
語畢,他站起身:“如果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你的手很漂亮哪。”周思邈低眸,冷不丁發出一聲稱讚,“禤助理的手看起來,很適合學鋼琴。”
禤子軼停下腳步看向他,臉上漸漸布滿陰霾。
“你調查我?”
周思邈卻自顧自笑道:“說句不違心的真話,過去的你就是這個領域的程梓星,有天賦有才氣,代表高中參加的比賽都獲得了不俗成績。同學們喜歡你,女孩都圍著你轉,那時的你有著光鮮的未來,亦有比程梓星更加耀眼的過去。”
他語氣中含著一絲惋惜:“如果不是你母親得了病,如果不是出了那個意外的話,你現在會過得很好,一定不隻是一個小小的助理。”
禤子軼的每根手指關節處都有一個特別細小的口子,過去鮮血淋漓的傷口隨著時間的流逝幾乎消失,疤痕卻會一直存在著。隻要它們存在,就意味著他永遠彈奏不了曾最為之驕傲的鋼琴。
那個中二年代,他也認為自己牛到不行,儼然就是未來世界末日拯救全世界的救世主,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可是救世主能雙手拔刀,能毫不猶豫地從十八樓跳下去和怪物們殊死搏鬥,卻不能憑空變出一堆叫人民幣的紙票,也不能在媽媽半夜疼得滿頭大汗時,給她打最貴的進口藥。
這個道理,他在高三那年在淋漓殘酷的現實裏理解到透徹。
而後他一天做兩份兼職,放了學就去不遠處的工地裏搬磚,甚至後來幹脆逃課擠出時間幫送外賣,成績一落千丈。所有學科的老師都開始輪番找他談話,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因為成績對於天賦極佳的鋼琴家來說,要求並不像文化生那麼高。
他還是有盼頭的,熬過高考,成年之後就有資格去教小朋友彈琴賺錢,媽媽便能健康平安,原先美好的設想又可以回到正軌。
他一直相信,什麼都能變好。
直到那天。
他那雙引以為豪的手,在做工時被機器整個碾過了關節。
程梓星一直在外地比賽,斷斷續續收到禤子軼的消息,他連頒獎典禮都沒有參加,火急火燎地從外地趕回醫院時,就隻看見禤子軼一個人坐在急診室,呆呆望著纏滿白布的雙手。
一切希望、期盼,好像都在那一刻,徹底畫上了休止符號。
“子軼兄,其實我們是同一種人啊。”
周思邈感歎道:“我們都被耀眼的程梓星狠狠壓在底下不得動彈,我們是井底之蛙卻又偏偏向往廣闊天地,我們本就該成為很好的朋友。”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份國外鋼琴進修申請表和一個私人醫生的詳細地址攤在桌前。
“又或者,很好的合作者。”
禤子軼盯著那兩張紙,麵色低沉,一言不發。
“程梓星這個人,太清醒,太知趣,他不懂人情與世故,也不會真的在乎一個人,你為他做了這麼多,可他有一點點考慮過你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嗎?”
周思邈動作十分優雅,他出身不好,所以出名之後一直有意識地反複訓練談吐和禮儀,此刻循循善誘,像極了一個真心為對方未來作考慮的良友。
“但我可以。隻要你點頭,我幫你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原封不動地送在你麵前。”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禤子軼,露出一抹勝券在握的笑意。
你想要什麼,你想得到什麼,在這片肮髒無比的夜空之下,我什麼都可以滿足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