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覺長安空(1 / 3)

坐覺長安空

——番外之程家陽

這一段感情,耗盡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氣。

楔子

她離開之後許多年,他做著同樣一個夢,夢境裏火舌妖嬈,赤紅的光線似大片大片的血,血色中混淆著濃煙,他在那片煙霧中四顧奔跑,灼熱與濃煙令他呼吸困難,他卻渾然不覺,他隻有一個念頭,找到她,找到她……不知過了多久,火光中他終於聽到熟悉的聲音,不複她往昔的冷清,帶著歇斯底裏的恨意,她說,程家陽,你明明答應了我,為什麼要反悔……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驚醒時,他滿頭滿臉的汗,喘息聲在寂靜的暗夜裏沉重而突兀,有冰涼液體滑進眼眶,他伸手拭掉,已不知是汗抑或是淚。

這些年,他沉溺聲色犬馬,讓自己的生活熱鬧喧囂,他一遍遍催眠似地對自己說,我可以忘記她,可這如影隨形的夢境卻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他從未忘記過她。

從未。

遇見傅琳琅的那個冬天,是島城有史以來最冷的春節。大年初一,程家陽如往年一樣在爺爺家拜過年後,代表程家去給住在同一個社區的傅爺爺拜年。走到五樓時,與人在轉角處迎頭撞上,那人來勢洶洶,將他手中的禮盒撞掉,驚慌中他拽住對方的手臂,才避免與禮盒一起滾下樓梯。他欲出口的譴責在看到女孩的臉時倏忽止住,她臉色慘白,額頭上鮮血直流,異常驚悚。

女孩甩掉他的手,轉身欲走,程家陽再次拉著她,指著她的額頭,“你受傷了,我帶你去包紮。”他心頭突突地跳,以為是自己把她撞傷的,新年第一天就見血,可謂十分不祥。

女孩蹙眉,不耐煩地低吼:“放手!”

他不放,堅持要送她去醫院。

正僵持間,樓梯上有腳步聲踢踏而來,程家陽認得那人,是傅家的大伯,他指著女孩怒喝:“你敢走!走了就別再回來!”

女孩側過頭,嘴角微挑,輕巧卻十分不屑地回道:“誰稀罕!”說完用力地推開程家陽,轉身離去。

後來整個下午,程家陽都在想那女孩與傅家的關係。這個答案直到晚上終於揭曉,吃晚飯的時候接到傅子宸的電話,說請他幫個忙。

他再次見到那女孩。

“我堂妹,傅琳琅。”

“我哥們,程家陽。”

傅子宸為他們介紹。

程傅兩家是世交,他卻從未見過傅琳琅,細想一下,自然就明白了她的身份。傅家大伯的私生女。

傅子宸讓他收留琳琅一陣子,她與父親鬧翻,發誓再不回去,在街上遊蕩到天黑,城市這麼大,卻找不到容身之所。最後她找到傅家人裏唯一令她不討厭的傅子宸,可他早被大伯下了警告,不敢收留她。而程家陽的父母這個春節都飛往美國去照顧剛生完孩子的女兒,程家沒有大人在,收留她,再合適不過。

琳琅連謝謝也不說,隻淡淡打個招呼,便跟著他回家。

路過一家藥店時,程家陽指著她額頭上依舊沒有包紮的傷口說:“傷口很深,若不好好處理,會留疤的。”

她終於抬眼看他,見他一臉擔憂,忽然笑了:“你真以為這是你撞傷的啊?別瞎操心了,就算留疤,也不會賴你的。”她搖搖頭,轉身,“走吧,死不了。”

十六年來,他從未見過對容貌這麼不在意的女孩子,而她不以為然的笑容與語調,令他心裏沒由來地生出一絲心疼。他想,大概是因為同情吧。

半夜時分,程家陽被一聲巨大的響聲吵醒,第一反應就是家裏遭遇了小偷,抄起牆角的啞鈴,走到客廳時又聽到一聲痛呼自廚房傳來,是傅琳琅的聲音,提著的一顆心放下,去推廚房的門,卻發覺被反鎖了。

“傅琳琅。”

廚房裏靜了靜,他敲門,又喊了聲:“傅琳琅?”

門被打開,琳琅捂著手指出來,他還沒發問,她反倒惡狠狠地喝道:“我說過,我不姓傅!”

她住到這裏的第一晚,程家陽喊她的時候,就被她警告過,我不姓傅。說起這個字眼,一臉的痛恨。

程家陽也沒在意,盯著她燙得通紅的手背,又看了看被掀翻的湯鍋與滿地的狼藉,明白了怎麼回事。迅速抓過她的手就往水龍頭下送,琳琅很討厭與人身體接觸,想掙脫卻到底大不過男生的力氣。程家陽沒好氣地瞪她:“我可不想被你哥念。”末了翻箱倒櫃地去找燙傷膏,可半晌也沒找到,最後隻得拿牙膏來救急。

傅琳琅一把搶過牙膏,“我自己來。”

傅子宸對他說過,琳琅個性有點倔,你多擔待點。她何止是一點點倔強,簡直十分難相處。她住在這裏五天,同他說的話卻不超過五句,每天早出晚歸,這麼冷的天,也不知道她在哪兒打發時間。

“你沒吃晚飯?”他問道。

過了許久,她擦完牙膏,才懶洋洋地“嗯”了句。

程家陽轉身進了廚房,片刻後,端出來一碗青菜雞蛋麵,品相不太好,但熱氣蒸騰裏飄出一絲香味,琳琅確實餓極了,吞了吞口水,毫不客氣地接過來便狼吞虎咽,才吃了一口又吐到垃圾桶裏,眉頭蹙起,“怎麼這麼鹹?”

“呃,很鹹嗎……”程家陽滿臉的期待變成尷尬,喃喃說:“我學著我媽的分量來放的呀……”

“你第一次煮麵?”

程家陽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要不去爺爺家吃,要不叫外賣,從未自己下過廚。

“要不,我再去給你煮一碗,這次一定少放鹽!”他要將碗端走,卻被琳琅截住,她埋頭,哧溜哧溜幾下,麵條去了大半。三兩下吃完後,她抬頭,抹了抹嘴角,“比我煮的好吃多了。”她將碗筷送去廚房,半途忽然轉身,微微一笑,對他說:“謝謝。”

餐廳裏隻開了一盞壁燈,光影略昏黃,映在她的臉上,她額角的傷還未徹底痊愈,疤痕醜陋,他卻覺得那個笑容,真好看。

對一個人喜歡的起始,很多時候往往緣於刹那間的心動,那感覺轉瞬即逝,卻驚心動魄。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寂靜的冷夜,程家陽因那抹笑容,自此沉溺。

哪怕在那一刻,他對傅琳琅的一切,都十分陌生。

那碗麵條之後,他們的關係似乎有點進展,但也僅僅隻是傅琳琅出門或者回來時會同程家陽打個招呼,很多次他試圖跟她交談,卻總找不到話題來開頭。他隻以為是她清冷沉默的性格使然,可有一次晚上她回來早,進門時手機正好響了,她急匆匆跑進房間去接,那通電話整整講了近一個小時。

她出來時心情看起來很好,程家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坐過來,有話要說,卻一副開不了口的模樣。

程家陽將聲音關小,好笑地看著她:“怎麼了?”

琳琅低了低頭,然後終於下定決心地抬起頭,說:“你可以借我點錢嗎?”

見他一愣,她立即說:“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程家陽說:“要多少?”

琳琅說了個數目。

“這麼多?”

“我會盡快還你的。”

程家陽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琳琅,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琳琅咬了咬嘴唇,沉默。

在他以為她不會說的時候她又忽然開口:“我要回一趟蓮城,但我不想讓堂哥知道這件事,幫我保密好嗎?”

蓮城是琳琅從前生活的城市,與島城相鄰,一個半小時車程。關於琳琅的事,後來他問過傅子宸,簡單知道一些。十六歲之前,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從不知道父親是誰。半年前,她的母親因病去世,她怨恨了琳琅父親一輩子,卻在臨終前,不得不將她送回他身邊。

程家陽沒有再問,第二天一早便到銀行將那筆錢提給她。

他送她上了往汽車站去的公交車,望著她消失的身影,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似乎沒有辦法拒絕她。

他對她說,到了蓮城就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報平安,可一連好幾天,都沒有琳琅的音訊。他清楚她不在意自己,可沒想到卻連朋友都算不上。

轉眼便到了開學,報到時傅子宸問起琳琅,程家陽還得給她掩飾,接著又問傅子宸,琳琅怎麼不用上學?

傅子宸說,她不太愛念書,所以先辦理了休學。大伯在想辦法把她送出國。

接到傅琳琅的電話已是半個月之後。

深夜,他做完習題打算睡覺,手機響起來,熒幕上閃爍的名字令他心生歡喜,迅速接起,那邊卻久久沒有聲音。

“琳琅?”

“怎麼不說話?”

“傅琳琅……”

那端還是沒有聲音,卻隱約聽到細微的似是抽泣的聲音,他更著急了,取過外套穿上,出了門卻又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找她。

良久。

那邊終於傳來傅琳琅的聲音。

“程家陽……”她果然在哭,聲音斷續,似是沒有力氣一般,“你可不可以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