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彼岸(2 / 3)

空氣中長久寂靜無聲。

明媚輕輕開口:“我爸爸欠他們的,是一條命兩條腿,以及轟然倒塌的生活,不管輕重對等與否,我現在都還給他們了,我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我不喜歡欠人,背著債生活,真的很累很累。”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傅子宸偏頭望了望窗外,再回頭時,他靜靜地開口:“我答應你,這件事,我不會追究。”

“謝謝你。”明媚知道,以他的性子,吃了這麼大的虧,該有多麼艱難,才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除了一句真心誠意的謝謝,她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過了幾天,傅子宸終於出院了,之後去了警察局將這個案子撤銷了,許或在裏麵關了十多天,終究還是被無罪釋放了。

在警局外傅子宸將許或攔住,冷聲警告:“如果你再敢對明媚做任何事,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明媚這段時間都在醫院裏進進出出地照顧傅子宸,所以一直住在家裏,這下終於可以回到宿舍了。夏春秋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宿舍裏既孤單又無聊,早就怨聲載道了,見明媚回來了,又是一個勁兒地逼問她跟傅子宸的關係到底有沒有趁著這大好機會更進一步。

明媚瞧著她一副八卦的模樣,真是哭笑不得。

“喂,如果到現在你還沒點感覺,那真就有點沒良心了啊。人家為了你都差點小命嗚呼了,你這女人心是鐵打的還是冰打的呀,咋就這麼冷呢。”經此一事,夏春秋對傅子宸的好感度簡直呈直線刷刷刷地上升。

“想知道?真想知道?”

“廢話!”

明媚眨眨眼,將她往門外推:“快去上班啦,再不去可就要遲到了!晚上帶好吃的回來,我就告訴你。”

“死女人!”夏春秋嬉笑著捏了捏明媚的臉頰,“你給我等著,晚上回來繼續逼供!”

可明媚卻再也沒有等回她。

災難總是來得那麼突然,令人防不及防,便轟然將你擊潰。

明媚接到警局打來的電話時,是晚上九點,她正在宿舍裏洗衣服,她見夏春秋換下的運動服還擱在浴室裏,便隨手丟到桶子裏打算一起洗。剛用洗衣粉泡好,宿舍裏的座機鈴聲尖銳地叫起來,她擦幹手跑過去接起,那邊短短幾句話,便令她如墜深淵。

夏春秋出事了。

她一邊狂奔著往學校外麵跑,一邊給艾米莉打電話,可一直打不通。她掛掉電話,攔了輛車,直奔醫院。

她像是又有了當年在警局的停屍房裏看到明月冰冷身體時的那個感覺,上天如此殘忍,這樣殘酷的慘痛讓她再次經曆。

淒冷陰沉的太平間裏,夏春秋就靜靜地躺在那裏,臉色沉靜,像是睡著了一樣,可她永遠都醒不過來了。她多麼殘忍,連一句告別都欠奉,連讓她見她最後一麵的機會都不給她。

明媚一直咬著牙,扶牆站著,沒哭,也沒讓自己的身體發抖,就隻是那麼霎也不霎地望著她,像是要望到天長地久似的。她想啊,這個地方真冷呀,夏春秋那麼怕冷,她怎麼還躺在這裏呢?她想啊,我得把她快點拖走才好,這裏真是太陰冷了,她會生病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就那麼望著她。直至負責此案的警察將她叫了出去,讓她聯係學校,接洽相關事宜。

警察說完後,站起來拍了拍明媚的肩膀:“節哀順變。你的朋友很了不起,她是為救人而死,她的見義勇為令人敬佩!”

事情發生的那麼突然,夏春秋從俱樂部下班後,去往公交車站的路上,在一個小巷子口遇見有人正搶劫一個女人的包,那個女人一邊追一邊大聲呼救,夏春秋想也沒想,也追了過去。她們兩個都跑得很快,窮追不舍,很快在巷子裏將那人攔住,試圖搶回包包,可在混亂的搶奪中,那個人掏出刀子,夏春秋躲閃不及……

那一刀,狠狠刺進她的胸口,正中要害,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她睡過去,再沒醒來。

明媚隻想笑,見義勇為的殊榮?她不需要,夏春秋也不需要,她隻要夏春秋回來,她答應了給她買好吃的回來,她還欠她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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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秋的葬禮在五天後舉行,就在學校的禮堂裏,海大建校百年來,大概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這一切,要歸於那個丟包的女人,她是島城電視台新聞頻道的一個女主持。她的大肆宣揚以及警察的介入,將夏春秋捧成了一個見義勇為的女英雄,順帶也將她身後的海大的良好教育也狠狠地讚揚了一番。原本是那麼悲傷的一件事,硬是被官方弄得像是一場盛大的作秀儀式。

那一天,海大幾乎有一半的學生都跑到葬禮上去獻花,夏春秋的父母傷心欲絕,卻還要強忍著情緒接受一波又一波毫不相幹的人的致意與安慰。

明媚與艾米莉並排站在禮堂的最後麵,靜靜地望著夏春秋的遺像,流不出眼淚,也說不出一句話。她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生命真脆弱,說沒就沒了。她不知道,夏春秋有沒有見到記憶中始終忘不了的那個男生。他們都是那麼善良的人,但願他們能在天堂相逢。

後來等一切都平靜下來,禮堂裏隻有夏春秋的父母以及夏冬眠,明媚跟艾米莉才走向前去。明媚抱著夏媽媽,想開口,卻還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將腦袋深深埋在夏媽媽的肩胛深處,感受她身體的顫抖以及頭頂處傳來的哽咽聲。那聲音,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進她的心髒深處。

艾米莉一直走到夏春秋的遺像前,彎腰鞠了三個躬,然後從包裏掏出兩瓶找了好多地方才買到的東北米酒。打開,將一瓶全部灑在地上,舉起另一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幹了,你隨意。”仰頭,一瓶酒咕咕地全部倒入喉嚨裏。

走出禮堂,明媚抬頭望向天空,六月的晴天,太陽明媚到刺目,她隻覺陣陣昏眩,差一點就栽倒在地。

放下視線,抬眼便望見不遠處靜靜站立的一個身影,是顧簡寧。他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就那麼傻傻地望著禮堂的方向,他沒有勇氣邁入禮堂,他沒有勇氣去送她最後一程。也許隻是,他拒絕相信她的突然離去。

明媚跟艾米莉靜靜走過去,在他身邊站定。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寂靜無聲。

過了許久,顧簡寧的聲音輕輕響起,“她怎麼可以這樣,她說話不算話,她承諾過我的,隻要我考上海大,便會考慮給我一個機會的。可她怎麼能這樣,我還沒進考場,她卻……她怎麼可以這樣……”

明媚想說什麼,卻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同艾米莉走開了。

她知道,顧簡寧的生命中,永遠都將會有夏春秋的一個位置,就如同她們倆一樣,這輩子都難以忘懷。

那天晚上,艾米莉拉著明媚沿著海岸線一直走一直走,從華燈初上一直到深夜,最後她們坐在一座木棧橋上喝酒。夜色寂靜,頭頂一彎鐮刀般的月牙,靜靜俯視著這蒼茫人間,一望無際的暗沉海麵上,潮起潮落的聲音跌跌蕩蕩。

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酒入愁腸愁更愁,明媚一罐接著一罐喝,今晚她隻想醉過去,入得夢中沉沉一覺,天光大亮時,是不是一切都照常如初。夏春秋會站在床邊叉著腰喊她們起來跑步。她長臂一伸,一手攬一個,像個左擁右抱的地主爺般拉風地擁著她們去食堂吃飯。她學人家小女生態撒嬌著說,明媚,你幫我把那件運動服順便洗洗嘛。她喝著酒豪氣幹雲地大手一揮,等以後姐姐的健身廳開張了,每人送你們一張無限期SVIP卡,想跳操就跳操想學跆拳道就學跆拳道,任君選擇。

可不管她醉過去醒過來多少次,這世間再也沒有夏春秋。

醉意熏然的時候,明媚似乎聽到艾米莉靠在她的肩頭沉沉地問:“明媚,你說我們活得這麼累,到底有什麼意思?”

她也不知道,她無法回答她。

她們一直在海邊待到了天亮。

回宿舍睡覺的時候,明媚迷迷糊糊中,感覺對麵的床上有人翻身的輕微響動,她仿佛聽到夏春秋在跟她說話。她大汗淋漓地醒過來,望著對麵空蕩蕩的床鋪,她捂著被子,放聲痛哭起來。

當天下午,她從宿舍搬回了家。

這間房子裏,曾有那樣多的美好回憶,到如今,卻隻剩下空蕩蕩的一室冷清,那麼冷,那麼孤寂。

搬東西時,傅子宸開車來接她,他們兩個人一起,上上下下走了很多趟,才搬完。最後一趟,明媚抱著一個小紙箱,裏麵全是細細碎碎的小零碎,一隻相框擺在最上麵,照片裏,夏春秋站在中間,左邊是她,右邊是艾米莉,夏春秋張開手臂,擁著她們兩個,場景是學校的籃球場,傍晚的夕陽像火似的鋪滿天空,那天夏春秋贏了一場比賽,臉上的笑容恣意張揚,她跟艾米莉也是,嘴角咧得大大的,那樣開心,那樣忘懷。

那是她們三個唯一的一張合影,那是她們最好的青春。

明媚站在空蕩蕩的宿舍裏,眼淚“啪嗒”一聲,沉沉地落在了相框上,心裏尖銳地疼。

傅子宸騰出一隻手臂,幫她拭去眼角的淚,然後將她擁進懷裏。

她將臉深深埋進他胸前,像是要吸取他身上的溫暖,她的眼淚,在黑暗與靜默中,洶湧而下。

過了兩天,明媚去火車站送夏春秋的父母以及弟弟,夏媽媽抱著夏春秋的骨灰罐,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明媚跟她擁別,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夏媽媽,過年的時候我去看你,以後,你就把我當做你的女兒吧。”

夏媽媽的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她摸著明媚的頭,哽咽地說:“謝謝你,好孩子。”

再沒有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令人心痛的了。

明媚望著緩緩駛走的火車,她不知道人活在世上,到底需要經曆多少次的告別,多少次的悲傷難過,多少次的失望與絕望,曆經多少磨難,到底要走多遠,才能抵達幸福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