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時聽說過而已,是種不治之症吧。但你要問我到底是什麼症狀,我可不太清楚。”直樹仿佛也鬆了口氣,虛弱地坐下來,“先生,非常抱歉,是我太激動了。”
“我知道,醫生嘛,平時工作,壓力就很大。”列車員露出諒解的表情,“難得一家三口出來旅行,就別想工作上的事情啦,好好和妻子和孩子說話,啊?”
“不是一家三口。”雅子低聲說,“是教練,和教練的男朋友。”
我嚇了一跳,狠狠地把手按在她的手臂上。眼睛裏看見,直樹似乎在跟列車員解釋自己憤怒的理由,還不斷鞠躬道歉。我閉上眼睛,晃了晃頭,這才清楚地聽見兩人間隻是在說客套話。直樹重新坐下來,對著我做了個“沒事”的手勢,我才把手從雅子身上拿開。
誰知,回頭遇上的,竟然是雅子滿含淚水的眼睛,還有後麵充滿怨恨的眼神。
我低下頭仔細看,剛才我按著她胳膊的那塊地方,已經變得青紫,還有一絲鮮紅的血跡。難道剛才,憤怒的我無意識地掐住了她嗎?一定很痛吧,這孩子還真能忍耐。我剛想說幾句抱歉的話,那孩子突然動了動嘴唇:“撒謊精。”
我僵住了。她卻靈活地站起來,掏出手機,用從未有過的親昵口吻說道:“小林哥,教我用手機發郵件行嗎?”
直樹的眼睛轉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些什麼,不過很快他笑著說道:“沒問題,坐過來吧。”
一路上我始終盯著兩個人,生怕雅子又像剛才一樣,毫不猶豫地揭穿我的謊話。可是結果並沒有,她甚至沒有把傷口給直樹看見。這個古怪的孩子,打什麼主意呢?我實在想不通。
終於鈴聲再次響起,火車終於到站了。我感到肩膀一陣強烈的酸痛。
7
幾天後,當我帶著雅子從人類學研究所裏走出來時,窗外正綿綿地下著細雨。天空和海都呈現一種黑灰色,對麵是一座海濱樂園,廢棄的滑梯冷冰冰地立在那裏,上麵布滿了裂痕,到處都是鋼鐵的碎片,有些割腳,但我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這是哪裏?”雅子抬起頭問。
“這裏,就是當年集體自殺的地方。聽別人說,當時警方確實有一架快艇追到了其中一塊泡沫塑料,但是所有人都拒絕下來,警方準備行動時,他們就都跳進了接近3米的水中。”
“有一天,我們也會那樣做嗎?”
“按研究員說,應該會的。歸海症……其實不是病,而是一種變異。我們,其實變成了人類的亞種……”
“亞種,那是什麼?”
“很難解釋,總之,我們會慢慢變成了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的東西,不能在陸地上生活,也不能和他們生下小寶寶。”
“那麼說,你和小林哥哥也是咯?”
“嗯,沒錯。”
我凝視著灰蒙蒙的海麵,心中湧起一陣悲傷的情緒。
“呐,雅子,我有個請求。”
“教練竟然會請求我?是什麼事?不會是幫著你撒謊,什麼都不跟小林哥哥說吧?”
“唉?是的……”
“才不要!雅子是誠實的孩子!才不做撒謊精!教練,你這個撒謊精!”
“我,我並沒有請你說假話,隻要什麼都不說就好了,這樣可以麼?”我慌亂地向她解釋,但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呢?“小雅,有把這種病,歸海症告訴過同學麼?”
“有……有!”
“他們知道後怎麼對待你的?”
東野雅子此時沉默了,她低下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是啊,知道這種病後,同學們就會孤立你,而且還欺負你對吧?教練也一樣,教練不想被同事欺負,也不想讓小林哥哥為難啊!所以,小雅,教練無論如何也想做一次新娘子啊!拜托了!”
“教練,真的很可憐!”
雅子緊緊咬著嘴唇,仿佛要咬出血來,她又一次緩緩張口,說出來的話卻是——“可無論如何,撒謊是不對的!”
一陣冷風吹過,遠處的滑梯發出陳舊的嘎吱嘎吱的響聲。我咽了口唾沫,火焰漸漸從我心中升起,這個孩子,是上天派來懲罰我這個說謊的孩子的嗎?如果她消失就好了,消失。就這麼想著,我的眼睛看到了小雅的脖子。啊,她是那麼細,仿佛隻要稍一用力就會折斷……“叮咚,叮咚,叮叮咚——”
一陣鈴聲把我從黑暗的幻夢中驚醒,是直樹,他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
“你們不帶我去研究所已經夠嚴重的了,竟然還要晚歸,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合上手機。理智開始慢慢漫過我的頭頂。我沒有殺人的勇氣,而且,看到我們兩人一起來到這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更何況,我還有撒謊的機會。
8
我們在外麵吃了晚飯,回到旅館,我把雅子趕回到她自己的房間,還鎖上了門。然後我走到旅館的庭院裏,不知哪裏正在放大聲卻柔和的音樂。我在一條長廊裏坐下,開始思考起對策來。
整個結果可以透露多少呢?答案當然是一點都不能,小林家甚至連有疾病的人都不能接受,更不用說一個完完整整的異類了。雖然直樹可能不太重視孩子的問題,但大家族裏,子嗣絕對是個不能逃避的問題。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
告訴直樹君另外一套謊言,說是無關緊要的小毛病,馬上就能治好。然後說歸海症什麼的一切都隻是孩子可愛的妄想,聽聽就好了。但直樹那天在火車上的表現讓我有點擔心。他對歸海症有所了解,難保不會去打聽。萬一打聽出來呢?
這條路行不通。
我接著又想了幾個辦法,依舊行不通。隻要關鍵的雅子存在,我的謊言就無法完全成立。
海邊的念頭又冒出在腦海裏,要是雅子消失就好了。
“叮咚,叮咚,叮叮咚——”
手機鈴聲打斷我的思路。又是直樹。他仿佛跟我能心靈感應般,又打來了手機。我原本想不接,但他接二連三地打了來,讓我不得不按下通話鍵。
“喂喂,是我,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