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莫臨風
午後的日光中,劃空的一字形雁陣驚叫著掠飛而過,緊逼著困倦的太陽快點兒落去似的,急迫焦躁。華山腳下倚著天然的山石屏障,淩淩突起著竹寮幾舍,這是種北方不多的建築,這般的溫潤恬適,惹人注目。這小小竹居正對的一條坦闊石階,便是上山必經的十裏棧道,此時日已將暮,仍見有陸陸續續的各色人等,或誌得意滿,或悵然若失,有的著錦衣羅,急惶如火的前後簇擁著至此下馬,也不乏疲容滿麵,遍身旅塵的少年俠俊,踟躕著觀望,心中默估著行程時辰,猶豫著不知是否應在日落之前權且歇腳此處。大多數則是三三倆倆攜手相伴而來的少年,他們極為熟練的衝著腳不沾地的跑堂隨口一喝:“三斤終南醉……”。便自顧自撿那心內可意慣坐的桌前坐了,開始他們散漫無邊的高聲敘談,這些人多數青衫短衣,腰玄素劍,一望便知是慣來熟識的華山弟子。
此時日略偏西,這小小竹居中的各類人等皆三三兩兩陸續起身,喧嚷的客棧中漸顯清閑敞闊。一個年紀小小的姑娘,手裏拽著一塊抹布,衝到門邊急急攔擋著出門的客人,喊著:“結帳!結帳!”,連拖帶拽了一陣兒眼看沒有了絲毫希望,終於略帶慍怒的衝著店門邊斜斜倚立的女子開言抱怨:“姑娘也不管管……”。這遠望的女子卻毫不在意,任由三三兩兩的酒客自身後逃竄也似奔出,而這主人模樣的女子卻絲毫不聞一般,目光始終凝望著棧道上依稀落下的日影,若有所思般信手撩撥著竹寮小扉上懸吊的小木招,上麵“日夕”二字雖經風雨,卻仍顯出深刻的鮮紅。
若非店內一人欣欣然似他人樣起身奔出,卻噗嗵一聲極突兀的絆倒在門邊,壯健的身軀毫無保留撞擊在竹木地板上,引起了竹寮通體甚難忽視的數下震動,門裏的姑娘仍欲忿忿絮語一陣,此時不禁訝然吃驚,惶惶上來相扶,門邊女子亦聞聲回頭,待到望見身旁一個灰頭土臉,雙目炯炯的男子四仰八叉躺倒門邊,一隻腳上靴子已扯掉半邊,仍夾纏在竹門罅隙間時,也不由婉轉一笑,柔美纖長的眉眼化作月牙彎彎。隻見她盈盈轉身,相幫著門裏姑娘將男子扶起,輕輕淡淡數落道:“著忙什麼,平日不知欠了多少,也不曾見過你這般躲賬的……”,聲音清麗如樂,婉如其人。
跌倒的男子騰挪掙紮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趄趔著爬起,口中嗤嗤吸著涼氣,卻手捂痛處咧嘴笑道:“隻今日賒賬一回,便受了懲戒……”話未說完,門內姑娘“噗嗤”一笑,笑得彎腰捧腹,前仰後合的道:“子莫你當真冒失,叫影綽姑娘笑你。”邊說邊著惱似的扯他站直,拿手中抹布替他彈去衣上塵土,又玩笑般一直抹到他臉上去,於子莫一邊扭頭閃躲不及,一邊也不由失笑道:“山野村人,姑娘少不得包涵……朵朵,這,你這剛才抹桌子的麼……”門邊女子恍然若悟似的“噢”了一聲,抿嘴點頭道:“這位便是於少俠了,久聞。”繼而無奈似的略顰雙眉,卻不由嘴角含笑的輕斥道:“朵朵莫要淘氣,不可對少俠無禮。”這叫雲朵兒的丫頭卻不為所動,一邊更起勁兒的揮舞雙臂強扭著於子莫臉頰抹擦,一邊笑不住口道:“少俠?這般連門檻也跨不利索的,也算少俠?咯咯……”。
兩人正玩鬧的起勁,雲朵兒卻突然“啊”的一聲如遭電擊般倏然停手,臉上換了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雙目定定望向門外竹柵,於子莫尚未反應,仍舊徒勞的對著空氣揮舞了幾下雙手,待覺出氣氛變化,睜眼去看,隻見雲朵兒圓睜雙目,手中抹布竟不自覺的擋在口前,便不由順著她的視線一望,隻見竹屋竹柵邊旁不知何時竟盈盈站立著一名女子,麻衣碧簪,娥眉淡掃,就那麼不著一色,娉娉婷婷站等著,手中一個小小包袱。
然而就是這麼一言不發,一舉未動的靜立,於子莫卻覺心內猝然一緊,愣怔中恍然覺出驛道之上喧囂盡逝,瞬時化為一片清清煦煦,靜靜怡怡。一種寬廣遼闊有如臨海,綿延悠長更勝流年的感覺自心底緩緩升起。似乎天地之間本來便僅有這山,這竹屋,並這女子一般,而目中一切車水馬龍喧嚷紅塵,並道上路旁洶湧而至流淌而去的凡塵過往,均不過一張消聲的灰色背景,而此刻赫然明晰在這渾渾萬物之上,流轉如詩的,僅餘這山,這夕陽,這逐風而動的木招並遍地綻開的紫色野花,以及攜這一切而來,嵌於這一切景物之間,怡然而立,玄美如幻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