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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試著抽回手臂,但是太重了。他大聲怒吼,用槍拍打鐵門。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糟蹋了一切。……電梯就像是緩緩落下的斷頭刀,他氣數已盡。
32
星期日燕子
蘿凱在臥室裏端詳鏡中的自己。她開著窗戶,以便聽見室外碎石徑上的車聲和腳步聲。她看著梳妝台鏡子前父親的照片,總覺得照片中的父親年輕而純真。
一如往常,她用小發卡固定頭發。該不該換個發型呢?她身上穿的這件修改過的紅色印花棉布連衣裙是母親的。蘿凱希望自己沒有過於盛裝打扮。小時候她常聽父親述說第一次看見母親穿這件連衣裙的故事,百聽不厭,好像在聽童話故事一樣。
蘿凱取下發卡,左右甩了甩頭,讓深色頭發垂落麵前。門鈴響起。她聽見歐雷克奔向門口的腳步聲,又聽見歐雷克興奮的說話聲和哈利低沉的笑聲。她朝鏡中看了最後一眼,覺得心跳加速,然後走出房門。
“媽媽,哈利……”歐雷克一看見母親出現在樓梯口,便住了口。蘿凱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腳,踏上第一級台階,覺得踩在腳下的高跟鞋突然搖搖晃晃,不過她立刻就找到平衡,抬起頭來。歐雷克站在樓梯底端,張大了嘴看著她。哈利就站在歐雷克身旁,一雙眼睛精光閃爍,她的雙頰幾乎感覺得到他雙眼的熱度。他手中拿著一束玫瑰。
“媽媽,你好美。”歐雷克輕聲讚歎。
蘿凱閉上雙眼。兩側車窗開著,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和肌膚。哈利小心地掌控著方向盤,往霍爾門科倫區的下坡道開去。車上仍殘留著一絲洗潔劑的氣味。蘿凱扳下遮陽板,檢查口紅,看見遮陽板上的小鏡子擦得亮晶晶的。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麵發生的事,嘴角泛起微笑。那時哈利說可以順道載她去上班,結果還叫她幫忙推車發動。回想起來其實很不可思議,哈利居然還開著這輛早該報廢的車。
蘿凱用眼角餘光觀察哈利。他有著同樣高聳的鼻梁,同樣線條溫柔近乎女性化的雙唇,正好和臉上其他男性化的陽剛線條形成對比;還有那雙眼睛。他稱不上好看,就傳統標準來說算不上英俊,但是他……要怎麼說呢?真誠。對,真誠。之所以說他真誠,是因為他的眼睛,不,不是因為他的眼睛,而是因為他的眼神。
他轉頭望向她,仿佛聽見了她的思緒。他微微一笑。出現了,那孩子般的柔軟出現在他眼神裏。歐雷克坐在後座,正在對她大笑。哈利望向她的眼神之中有一種率真無邪,一種沒被汙染的純真、誠實、正直。那是一種可以讓人信賴的眼神,或者說讓人想要信賴的眼神。
蘿凱回以微笑。
“你在想什麼?”哈利問,視線離開路麵。
“想東想西。”
過去這幾個星期,她有很多時間思考,足以讓她發現哈利從未對她承諾過他無法辦到的事。他從未承諾他不會再發狂,從未承諾工作不會繼續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從未承諾這樣對他來說是容易的,這些都是他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現在她終於看清楚了。
他們抵達奧普索時,哈利的父親歐拉夫和妹妹正站在小屋門口等待他們。蘿凱常常聽哈利提起這棟小房子,有時她甚至覺得從小在這小房子裏長大的人是她自己。
“嘿,歐雷克,”妹妹說,一副大姐姐的模樣,“我們做了肉丸。”
“真的嗎?”歐雷克心急地去推蘿凱的座椅後側,想趕快下車。
離開奧普索的路上,蘿凱靠上頭枕,說她剛剛在想他長得好看,不過他可別被這句話衝昏了頭。他說他覺得她變得更美了,而且她可以被這句話衝昏頭腦。車子行駛到艾克柏山的坡道,奧斯陸在他們眼底鋪展開來。她看見山下的天空有許多黑色V字互相交錯。
“是燕子。”哈利說。
“它們飛得很低,”她說,“這不是表示快下雨了嗎?”
“對,天氣預報說會下雨。”
“哦,太好了,這就是它們飛出來的原因嗎?好告訴大家?”
“不是,”哈利說,“它們做的是更有用的工作,它們正在清除空中的昆蟲,像是害蟲什麼的。”
“可是它們為什麼這麼忙,看起來幾乎歇斯底裏?”
“那是因為它們時間不多,雖然現在蟲子都出來了,可是太陽一下山,狩獵就必須結束。”
“狩獵就結束了?”她轉頭朝他望去,隻見他盯著前方,若有所思,“哈利?”
“什麼?抱歉,”他說,“我剛剛走神了。”
夕陽斜照,在國家劇院前的廣場投下陰影,廣場上聚集著準備入場觀賞音樂劇的觀眾。名人正在跟名人談天,記者成群移動,相機按得哢嚓作響。眾人討論的話題除了一些夏日戀情的緋聞之外,幾乎都集中在快遞員殺手昨天落網的消息上。
哈利的手輕輕放在蘿凱背後,往入口前進。她感覺到他指尖的熱度穿透輕薄的連衣裙。一張麵孔出現在他們麵前。“我是《晚郵報》記者羅傑·錢登。抱歉打擾,我們正在做一項調查,綁架這出音樂劇原女主角的殺手落網了,我們想知道大家對此有什麼看法。”
他們停下腳步,蘿凱發現自己背後那隻手消失了。
那記者微笑著,眼神卻四處遊移。
“霍勒警監,我們以前見過,我是犯罪線的記者。你辦完悉尼那件案子回來以後,我們聊過幾次,你說過我是唯一一個正確報道你的談話的記者,你還記得我嗎?”
哈利仔細辨認羅傑的麵孔,點了點頭。
“嗯,你不跑犯罪線了?”
“不是不是!”羅傑用力搖了搖頭,“我隻是來代班,法定假期嘛。可以請您以警察的身份發表一些意見嗎?”
“不行。”
“不行?講幾句話都不行?”
“我是說我不是警察了,所以不行。”哈利說。
羅傑似乎吃了一驚。
“可是我看見你……”
哈利迅速朝周圍看了一圈,然後傾身向前:“你有名片嗎?”
“有……”羅傑遞上一張白色名片,上麵用哥特字體寫著“晚郵報”。哈利把名片收進後口袋。
“截稿期限是十一點。”
“再說吧。”哈利說。
羅傑站在原地,一臉困惑。蘿凱踏上台階,哈利溫暖的手指又回到她背上。一個留著大胡子的男子站在入口旁邊對著他們微笑,眼角猶有淚痕。蘿凱在報紙上見過這人的照片,知道他就是威廉·巴裏。
“真高興看見你們一起出席。”威廉的聲音轟然響起,他張開雙臂,哈利稍一猶豫,就被抱了個滿懷。
“你一定就是蘿凱了。”威廉抱著高大的哈利仿佛找到遺失已久的泰迪熊,同時越過哈利肩頭對蘿凱眨了眨眼。
“剛才是怎麼回事?”蘿凱問。他們在第四排找到位子坐下。
“男性友誼的表現,”哈利說,“他是藝術家。”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剛剛說你不是警察這件事。”
“昨天是我做警察的最後一天。”
蘿凱雙眼圓睜,看著哈利:“你怎麼都沒跟我說?”
“我說過,那次在院子裏就說過了。”
“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做點別的。”
“別的什麼?”
“完全不一樣的。有個朋友提供給我一份工作,我接受了,我希望這份工作可以做得更愉快。其他的待會兒再跟你說。”
布幕拉開。
布幕落下,觀眾席掌聲雷動,掌聲持續了將近十分鍾。
演員以不同隊形出來謝幕又退場,直到排練過的隊形都用完了,才單純地站在台上接受掌聲。朵婭上前一步,再次鞠躬,喝彩聲此起彼伏。最後,所有工作人員都上了台,威廉擁抱朵婭,演員和觀眾都熱淚盈眶。
蘿凱緊緊握住哈利的手,掏出手帕拭淚。
“你們看起來怪怪的,”歐雷克坐在後座說,“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蘿凱和哈利同時轉過頭去。
“你們又是好朋友了,對不對?”
蘿凱微微一笑:“我們從來都沒有鬧翻啊,歐雷克。”
“哈利?”
“是,老大?”哈利看向後視鏡。
“那我們是不是又可以去看男生電影了?”
“說不定哦,如果是好看的男生電影。”
“這樣啊,”蘿凱說,“那我怎麼辦?”
“你可以去跟歐拉夫和妹妹玩啊,”歐雷克興奮地說,“真的很酷,媽媽,歐拉夫教我怎麼下棋。”
哈利開上車道,在黑色木建築前停下,掛到空擋。蘿凱把鑰匙交給歐雷克,讓他先進屋。他們看著歐雷克蹦蹦跳跳地穿過碎石路。
“天哪,他長得好快。”哈利說。
蘿凱把頭倚在哈利肩膀上:“你要進去嗎?”
“現在不行,我得去完成最後一件工作。”
她伸手撫摸哈利的臉龐:“如果你願意,可以晚點過來。”
“嗯,你想清楚了嗎,蘿凱?”
她歎了口氣,閉上雙眼,依偎在哈利肩頭:“沒有。也可以說想清楚了。這感覺有點像是從著火的房子裏跳出來,墜落的感覺總比被火焚身要好。”
“至少落地前是這樣。”
“我發現墜落跟活著有一些共通性,首先,這兩者的存在狀態都是非常短暫的。”
兩人沉默不語,彼此對望,聆聽不規律的引擎聲。哈利伸手托住蘿凱的下巴,吻她。她覺得自己逐漸失去掌控,失去平衡,失去鎮定,能抓住的隻有他,而他令她同時燃燒和墜落。
不知吻了多久,他才輕輕離開她的懷抱。“我不鎖門。”她柔聲說。
她應該知道這樣是愚蠢的。
她應該知道這樣是危險的。
但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思考了。她厭倦了思考。
33
星期日晚上約瑟夫的祝福
拘留所外的停車場幾乎沒有車,也沒有人。
哈利關上引擎,引擎發出幾聲臨終的嗆咳後,隨即陷入死寂。他看了看表:十一點十分,還剩五十分鍾。
他的腳步聲回蕩在塔葉、托普及奧爾森建築師事務所設計的外牆之間。他深呼吸兩次,踏進門內。
前台內一個人也沒有,接待室一片寂靜。他發現右邊有動靜,值班室一把椅子的椅背緩緩轉了過來。哈利看見半張臉,那半張臉有一道肝赭色的疤痕自眼睛延伸而下,猶如一滴眼淚,那雙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然後那把椅子又轉回原位,背對著他。
是葛洛斯,隻有他一個人,真是奇怪,但拘留所說不定還有其他人在。
哈利在櫃台左側找到九號拘留室的鑰匙,朝拘留室走去。法警室傳來說話聲,但九號拘留室的位置恰巧不經過法警室。
哈利把鑰匙插入門鎖,轉動。他等了一會兒,聽見裏頭有動靜,然後把門拉開。
拘留室裏的男子坐在鋪位上看著他,那張臉看起來不像凶手。哈利知道這不代表什麼。凶手有時看起來就像凶手,有時看起來像聖人。
眼前這張臉頗為英俊。這人外表整潔,身材結實,深色短發,一對藍色眼眸可能曾經酷似母親,但多年下來已有自己的味道。哈利將近四十歲,史文已超過五十,但哈利確定,在旁人看來,將近四十歲的是史文,超過五十歲的是自己。
不知為何,史文身上穿的是囚犯的紅色工作褲和夾克。
“晚上好,史文,我是霍勒警監,可以請你站起來,轉過去背對我嗎?”
史文揚起雙眉。哈利拿起手銬在他麵前晃了晃。
“這是規定。”
史文不發一語,站了起來。哈利替他銬上手銬,把他推回鋪位上。
拘留室裏沒有椅子可以坐,也沒有個人物品可以用來傷害自己或別人。在拘留室裏,國家壟斷一切,作為懲罰。哈利倚著牆壁,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你會觸動煙霧警報器,”史文說,“它們很敏感。”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高。
“這倒是真的。你來過這裏,對不對?”哈利點燃香煙,踮起腳,拆開警報器的蓋子,取出電池。
“這樣做符合規定嗎?”史文酸溜溜地問。
“不記得了。抽煙嗎?”
“這是怎麼回事?扮白臉嗎?”
“不是,”哈利微笑著說,“我們掌握了你很多證據,根本沒有必要演戲。我們不需要厘清細節,不需要莉斯貝思的屍體,不需要你的供詞,我們完全不需要你的協助,史文。”
“那你來幹什麼?”
“隻是好奇而已,我們在這裏對付的是深海怪獸,我想看看這次捉到的深海怪獸長什麼樣子。”
史文哼了一聲,笑了起來:“想象力真豐富,不過要讓你失望了,霍勒警監。你們自以為釣到了大魚,但恐怕隻是釣到一隻老靴子。”
“可以請你降低音量嗎?”
“怎麼了?你怕別人聽見我們說話嗎?”
“照我的話做就是了,對一個殺了四條人命而被逮捕的凶手來說,你看起來倒是挺鎮定的。”
“我是清白的。”
“嗯,史文,讓我簡單告訴你現在的情況。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裏發現一顆紅鑽石,這顆紅鑽石不是常見的品種,而正是我們在幾個死者身上都發現過的那種。你的行李箱裏還有一把捷克兵工廠出產的手槍,這在挪威也相當罕見,況且跟用來殺害芭芭拉·史文森的手槍正是同一款。根據你的供述,你說命案發生那幾天你都在布拉格,可是我們查過航空公司的記錄,記錄表明命案發生的那五天,你都到過奧斯陸,昨天也是。史文,請問你要如何提出這五天下午五點的不在場證明?”
史文並不答話。
“我想也是,所以別跟我來什麼‘我是清白的’那一套。”
“說得好像我很在乎你怎麼想一樣,霍勒警監,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哈利背靠著牆滑了下來,蹲在地上:“有,你認識湯姆·瓦勒嗎?”
“誰?”
這回答來得很快,甚至太快了。哈利慢悠悠地朝天花板吐煙。史文露出百無聊賴的神情。哈利見過外表強硬但內心脆弱得像果凍的殺人犯,也見過從外表到內心全都冷血無情的殺人犯,不禁納悶眼前這家夥究竟有多強悍。
“史文,你不必假裝不記得逮捕並且訊問你的人叫什麼名字,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原本就認識他?”
哈利在史文眼中看見一絲遲疑。
“你以前幹過走私,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裏發現的那把手槍上有一種特殊的銼痕,這種銼痕是專門用來銼去編號的機器留下來的。最近這幾年,奧斯陸出現越來越多未登記的槍支,警方在這些槍支上都發現了這種銼痕,我們認為,這背後有一個專門的軍火走私集團。”
“真有趣。”
“史文,你是不是替湯姆走私槍械?”
“天哪,連你們警察也幹這種事?”
史文的眼睛眨也沒眨,但濃密的發際線下流下一滴汗珠。
“熱嗎,史文?”
“溫度剛剛好。”
“嗯。”
哈利站起來,走到洗臉池前,背對史文,從盒子裏取出一個白色塑料杯,把水龍頭開到最大。
“你知道嗎,史文?我本來沒想到的,可是後來一個同事跟我描述湯姆是怎麼逮捕你的,然後我又想起當我說貝雅特發現你是誰的時候,湯姆的反應。湯姆平常是個冷酷的渾蛋,可是那一刻他臉色發白,幾乎可以說是震驚。當時我以為他臉上出現這個表情是因為他發現我們被將了一軍,而且我們手上可能會再多一具死屍,可是後來貝雅特告訴我,說湯姆舉起兩把槍,對你大吼‘不許開槍’,這一切才全都對上了。湯姆之所以震驚,並不是害怕又會發生一起命案,而是因為我提到了你的名字。他認識你,而且你就是他手下的走私犯。湯姆當然知道,如果你被控謀殺,所有的事都會被抖出來,包括你用的槍、你經常來挪威的原因,還有你所有的聯絡人。如果你願意跟警方合作,法官甚至可能會減輕你的刑罰,這就是湯姆要開槍打死你的原因。”
“開槍……”
哈利在杯子裏裝滿水,轉過身來,走到史文麵前,把杯子放在他前方的地麵上,解開他的手銬。史文揉了揉手腕。
“喝水,”哈利說,“抽根煙,然後,我會再把手銬銬上。”
史文有點猶豫。哈利看了看表,還剩半小時。
“快點,史文。”
史文拿起杯子,頭一仰,喝光了水,眼睛盯著哈利。
哈利叼起一根煙,點燃,遞給史文。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哈利說,“你相信的是湯姆,你認為湯姆會把你從這個……該怎麼說,這個令人厭煩的處境裏救出去,對不對?你認為他會冒險救你,作為你長久以來忠誠地替他賺滿荷包的報償。反正他有那麼多把柄在你手上,最糟的不過是威脅他幫你。”
哈利微微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史文。你設下這麼多謎團,布置得這麼周詳,總是領先我們一步,我還以為你完全掌握了我們的想法和做法,可是你竟然連湯姆玩的是什麼把戲都看不出來。”
“你說得沒錯,”史文說,閉上眼睛,朝天花板吐了口煙,“我不相信你。”
他把杯子湊到香煙下方,輕叩香煙,讓煙灰落在杯子裏。
哈利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史文的盔甲上看見一道裂縫?但他以前也看見過裂縫,結果判斷錯誤。
“你知道天氣預報說氣溫會下降嗎?”哈利問。
“我又不關心挪威的新聞。”史文冷笑一聲,顯然認為自己勝券在握。
“還會下雨。”哈利說,“對了,水好喝嗎?”
“就是水而已。”
“約瑟夫的祝福果然名不虛傳。”
“約瑟夫的什麼?”
“祝福。它無臭無味。你看起來似乎知道這東西,甚至可能幫湯姆走私過,對不對?是不是從車臣走私到布拉格,再走私到奧斯陸?”哈利冷笑一聲,“命運真是作弄人。”
“你在說什麼?”
哈利朝史文高高拋去一樣東西,史文接在手中,仔細看了看。
“是空的……”史文對哈利投來疑惑的目光。
“Sk?l(幹杯)。”
“什麼?”
“替我們共同的老板湯姆獻上最誠摯的祝福。”哈利從鼻子噴出一股煙,盯著史文。
隻見史文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動,喉結上下抖動,手指突然去抓弄下巴。
“史文,你有沒有想過,你是四起命案的嫌疑人,現在應該被關在警衛森嚴的監獄裏,可是你卻被關在一般拘留室裏,隨便哪個警察都可以來去自如。我憑警監的身份就可以把你領出去,隻要告訴值班法警我要帶你去問話,草草簽個名,然後塞給你一張飛往布拉格的機票。或者,以現在這個情況來說,塞給你一張飛往地獄的機票。你以為是誰把你安排在這裏的,史文?對了,現在你有什麼感覺?”
史文吞了口唾沫。裂縫出現了,而且是大裂縫。“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低聲說。
哈利聳了聳肩:“你也知道,湯姆對下線說話很謹慎,所以我當然會很好奇。你是不是跟我一樣,也想知道事情的全部?或者你認為人死的時候會完全開悟?沒關係,反正我不會像你那麼早死,還要等很久才會知道……”
史文臉色慘白。
“要不要再來根煙?”哈利問,“還是你已經開始覺得頭暈了?”
史文張開嘴巴,轉過頭去,接著黃色的嘔吐物就從嘴裏噴了出來,射向磚牆。他吐完,坐在地上直喘氣。
哈利怒視著濺到他褲子上的幾滴黃色液體,然後走到洗臉池前,從卷筒衛生紙上撕下一段,跟著又撕下另一段遞給史文。史文擦幹了嘴,垂下頭,把臉埋在雙手之中,最後終於哽咽地說:“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我當然明白他是在演戲,他對我眨眨眼睛,又扭了扭頭,讓我知道他那樣大叫是叫給別人聽的。我花了幾秒鍾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看了現場的狀況,以為……以為他那樣大吼大叫,假裝我手裏拿著槍,是為了讓他有理由放我走。他手裏拿著兩把槍,我以為另一把槍是要給我的,好讓我也有槍,以免有人看見我們。我隻是站在那裏等他把槍給我,結果那個臭女人跑出來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
哈利站了起來,再度靠上牆壁。
“所以你承認你知道警方追捕你是跟快遞員命案有關?”
史文搖了搖頭:“不是,我不是凶手,我以為我被捕是因為走私槍械,還有鑽石。我知道這些東西都歸湯姆管,生意才能做得這麼順利,他才會想辦法放我走,我得……”更多嘔吐物噴到地上,這次顏色發綠。
哈利又遞了紙給他。
史文開始啜泣:“我還有多少時間?”
“看情況。”哈利說。
“看什麼情況?”
哈利在地上按熄香煙,把手伸進口袋,打出他的王牌:“有沒有看到這個?”哈利舉起了手,拇指和食指夾著一顆白色藥丸。史文點了點頭。
“如果你在喝下約瑟夫的祝福之後十分鍾內吞下這顆藥,就有可能保住性命。這藥是我從一個藥商朋友那裏得到的。你心裏一定在想我為什麼要幫你,對不對?這個嘛,因為我想跟你談個條件,我要你做證指控湯姆,把你知道的所有關於軍火走私的事全都說出來。”
“好好,快把藥給我。”
“我可以信任你嗎,史文?”
“我發誓。”
“我要你仔細想清楚,史文,我怎麼知道等我一離開這裏,你不會改變主意?”
“什麼?”
哈利把藥丸放回口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史文?給我一個理由。”
“現在?”
“約瑟夫的祝福會讓你停止呼吸,看過服下這種藥的死狀的人都說過程非常痛苦。”
史文的眼睛眨了兩下,說:“你必須相信我,因為照理說,如果我今天晚上沒死,湯姆就會知道我發現他打算殺我滅口,這樣我就沒有退路了,他必須在我扳倒他之前先把我幹掉,我別無選擇。”
“說得好,史文,繼續說。”
“我在這裏完全沒有抵抗的機會,等他們明天一大早來提審我,我早就死了。我唯一的機會是揭發湯姆,盡快把他關進牢裏,而唯一可以幫我的人……是你。”
“正中紅心。恭喜你,”哈利說,站了起來,“請把手放到背後。”
“可是……”
“照我的話做,我們得離開這裏。”
“那藥……”
“那顆藥叫氟硝西泮,隻對失眠有用。”
史文難以置信地張著嘴,凝視哈利:“你……”
哈利已準備出手,他橫跨一步,猛力朝下揮出一拳。史文疼得彎下了腰,發出猶如海灘球漏氣的聲音。
哈利一隻手把史文抱了起來,再用另一隻手替他銬上手銬:“不用太擔心,史文,昨天晚上我就把那個安瓿裏的東西倒進洗臉池了,如果你要抱怨水的味道,請你去跟奧斯陸自來水廠申訴。”
“可是……我……”
兩人朝地上的嘔吐物看去。
“眼大肚子小。”哈利說,“放心,我不會跟別人說的。”
值班室的椅背緩緩轉了過來。一隻半閉的眼睛朝他們望來,接著,那隻眼睛有了反應,鬆鬆的眼皮突然抬起,露出一隻充滿怒火的眼睛。外號“肝洛斯”的葛洛斯立刻離開椅子,肥胖身軀的移動速度快得令人意外。
“這是怎麼回事?”他大吼。
“九號拘留室的犯人,”哈利朝史文點了點頭,“我要帶他去六樓訊問,要在哪裏簽字?”
“訊問?我沒聽說過這回事。”
肝洛斯在櫃台後不遠處站定,雙臂交疊,雙腿叉得頗開。
“據我所知,這種事我們通常是不會告訴你的,葛洛斯。”哈利說。
肝洛斯的目光疑惑地在哈利和史文身上來回移動。
“放輕鬆,”哈利說,“計劃有點改變,犯人不吃藥,我們得想別的辦法。”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你當然聽不懂,如果你不想多聽,最好趕快把簽提簿放到桌上,葛洛斯,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肝洛斯露出苦惱的神情,一隻眼睛瞪著哈利,伸手揉了揉另一隻眼睛。
哈利專注呼吸,希望他那顆怦怦亂跳的心從不要被看出來。他所有的計劃很可能在這一刻如同撲克牌疊成的房屋般倒塌。用撲克牌來比喻哈利此時的處境再恰當不過,他拿的是一手爛牌,連一張A也沒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葛洛斯的那顆糨糊腦袋會如同他預期的那般運作,而這個預期有個不穩固的根據,就是奧納提出的基本原則:當一個人的自身利益受到威脅,他能夠理智思考的程度會跟智力成反比。
肝洛斯發出嘟噥聲。
哈利希望這嘟噥聲代表肝洛斯同意了他的論點:如果按照規定讓哈利簽提犯人,他承擔的風險會比較低。這樣一來,稍晚,肝洛斯就可以原原本本地對其他警探述說事發經過,而不必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撒謊說當九號拘留室的犯人神秘死亡時,他沒看見有人進出。哈利希望肝洛斯這時正在思考的是:隻要哈利拿支筆簽個名,他就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擔,這樣再好不過,沒有必要再跟湯姆確認一次,畢竟湯姆說過這個白癡哈利已經是自己人了。
肝洛斯清了清喉嚨。
哈利在虛線上草草簽了個字。
“往前走。”哈利說,推了史文一把。他們來到拘留所外的停車場,夜晚的空氣嚐起來有如啤酒入喉般沁人心脾。
34
星期日晚上最後通牒
蘿凱醒了過來。她聽見樓下傳來開門聲。
她側身查看時鍾:零點四十五分。
她伸了個懶腰,靜靜躺著,側耳聆聽。昏昏欲睡的安詳感被期待的興奮感取代。當他爬上床,她會假裝自己睡著了。她知道這是孩子氣的遊戲,但她喜歡玩這個遊戲。他隻是躺在床上呼吸,然後,她會在睡夢中翻身,一隻手正好觸碰到他的腹部。她會聽見他的呼吸加快加深。他們會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看誰撐得最久,好像比賽一樣。然後,他會輸。
也許他會輸。
她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一股莫名的恐懼浮上心頭。她爬下床,打開臥室房門,側耳靜聽。
沒有聲音。
她往樓梯口走去。“哈利?”她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焦慮,使得她更加害怕。她打起精神,走下樓梯。
屋裏沒有其他人。
她判斷應該是沒上鎖的前門沒有關好,被風吹開,把她吵醒了。
她把門鎖上,在廚房坐下,倒了一杯牛奶,聆聽這棟原木房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老牆壁似乎在說話。
淩晨一點三十分,她站了起來,心想哈利應該已經回家了,他不會知道他今晚可能贏得一場遊戲。
她往臥室走去,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驚慌起來,趕緊往回走,來到歐雷克的臥室門口。她看見歐雷克正躺在床上睡覺,這才鬆了口氣。
然而一小時後,她被噩夢驚醒,後半夜都在床上輾轉難眠。
白色福特雅士穿過夏夜,猶如一艘隆隆作響的老舊潛水艇。
“厄肯路,”哈利喃喃地說,“鬆斯街。”
“什麼?”史文問。
“我隻是在自言自語。”
“自言自語什麼?”
“走哪條路最快。”
“要去哪裏?”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車子在一條單行道上停下,街上有幾棟獨棟房屋,零星地散布在高樓之間。哈利朝史文倚身過去,推開副駕駛座的車門。這輛車多年前就已多處壞損,如今副駕駛的車門從外麵打不開。蘿凱拿這輛車開過玩笑,也拿車主的個性開過玩笑。哈利確定自己沒聽出這些玩笑的弦外之音。哈利繞到車子另一頭,來到副駕駛的車門前,把史文拉了出來,叫史文背對他站立。
“你是左撇子嗎?”哈利問,解開史文的手銬。
“什麼?”
“你揮拳的時候,左手力量大還是右手力量大?”
“哦,我不用拳頭。”
“太好了。”
哈利把手銬銬在史文的右手腕和自己的左手腕上。史文驚訝地看著哈利。
“我可不想失去你,老兄。”
“用槍指著我不是更簡單嗎?”
“當然比較簡單,可我是個乖孩子,幾星期前就把佩槍繳回去了。我們走吧。”
他們穿過一片空地,夜空下可以看見高聳樓房漆黑沉重的輪廓。他們朝樓房走去。
“回到熟悉的地方感覺很好,對不對?”哈利問。他們站在學生樓的正門口。
史文聳了聳肩。
進入學生樓之後,哈利聽見了他不想聽見的聲音。樓梯間傳來腳步聲。他迅速環視四周,看見電梯門上的圓窗透出燈光,便橫跨幾步,進了電梯,把史文也拖了進去。電梯承受了他們的重量,晃了一晃。
“猜猜看我們要去幾樓。”哈利說。
史文的眼睛轉了轉,哈利舉起一串帶有塑料骷髏頭的鑰匙,在史文麵前晃了晃。
“沒有玩遊戲的心情嗎?好吧,帶我們去四樓,史文。”
史文按下四樓按鈕,抬頭往上看,等待電梯上升。哈利仔細觀察史文的表情,他必須說,史文真是個他媽的好演員。
“柵門。”哈利說。
“什麼?”
“柵門要先拉上,電梯才會動,這你應該知道吧。”
“這個?”
哈利點了點頭。史文把柵門往右拉,柵門發出哢哢的金屬聲。電梯依然不動。
哈利覺得眉毛滲出一顆汗珠。
“把鐵門往右拉到底。”哈利說。
“像這樣?”
“別裝了,”哈利說,吞了口唾沫,“柵門得拉到底,如果沒碰到門邊地上的接點,電梯就不會動。”
史文微微一笑。
電梯抖了抖,黑色鐵柵門閃閃發光,後方的白色磚牆開始往下移動。他們經過一扇電梯門,哈利透過圓窗看到一個人的後腦往樓下移動。可能是學生吧,他如此希望。無論如何,侯勒姆說鑒定組在這裏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你不喜歡電梯,對不對?”
哈利並不答話,隻是看著牆壁往下移動。
“是不是有一點恐懼症?”
電梯突然停止上升,哈利橫跨一步,以免失去平衡。電梯地板在他們腳下震動,透過圓窗看見的是牆壁。
“媽的你搞什麼鬼?”哈利低聲說。
“你全身都濕透了,霍勒警監。我想這是個好時機,可以跟你說清楚一件事。”
“現在做什麼都不是好時機,走,不然……”
史文擋在控製麵板前方,似乎沒有移開的意思。哈利舉起右拳,就在此時,他赫然看見史文的左手握著一把鑿刀,一把綠色刀柄的鑿刀。
“我在椅子後麵發現的,”史文說,露出近乎抱歉的微笑,“你應該把車子整理幹淨。現在你肯聽我說話了嗎?”
鋼製刀身閃閃發亮。哈利已經累得不想思考,累得不想控製驚慌:“說吧。”
“很好,因為我要說的事需要你集中一點注意力。我是清白的。也就是說,我的確幹了好幾年走私軍火和鑽石,可是我沒有殺人。”
哈利的手一動,史文就揚起鑿刀。哈利的手又放了下來。
“軍火走私是一個叫王子的人在操作的,我知道王子就是湯姆·瓦勒警監有一段時間了,更有趣的是,我能證明王子就是湯姆。另外,如果我沒看錯現在這個形勢的話,你要依靠我的證詞和證據來扳倒湯姆,如果你不扳倒他,他就會扳倒你,對吧?”
哈利的眼睛注視著那把鑿刀。
“霍勒警監?”
哈利點了點頭。
史文的笑聲很尖,像女人:“這是不是個很美妙的矛盾,霍勒警監?我們兩個人一個是手持武器的走私犯,一個是條子,兩個人銬在一起,完全依賴對方,卻還在苦苦思索怎麼把對方殺了。”
“真正的矛盾並不存在,”哈利說,“你想怎樣?”
“我想要的是,”史文高舉鑿刀,刀柄指向哈利,“你去把那個陷害我殺了四個人的人找出來,隻要你把這個人找出來,你就可以砍下湯姆的頭擺在銀盤上。你幫我,我就幫你。”
哈利朝史文怒目而視。兩人的手銬互相摩擦。
“好,”哈利說,“可是要按照正確的順序來,先把湯姆關進牢裏,這件事辦好以後,我們就不受打擾了,我才可以幫你。”
史文搖了搖頭:“我思索過這件案子,我有一整天時間去好好想,霍勒。我手上唯一能拿出來的籌碼就是湯姆走私軍火的證據,而我唯一能談條件的對象是你。警方已經接受了勝利的花環,沒有人會再用新的眼光來看這件案子,更何況還得冒著把世紀大勝利搞成世紀大烏龍的風險。殺害這些女人的瘋子設下陷阱要我背黑鍋,我是被陷害的,除非有人幫忙,否則我一點機會也沒有。”
“你知道湯姆和他的手下現在正四處尋找我們嗎?每過一個小時,他們就靠得更近,我們一旦被他們找到就完了,沒有僥幸,隻要被找到,我們兩個人都會死得很慘,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冒這個險?你剛才說的關於警方的想法是正確的,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可能再花時間來調查這件案子,難道二十年刑期不比失去性命更好嗎?”
“二十年刑期不是我的選項,霍勒警監。”
“為什麼?”
“因為我這幾天才知道一件事,這件事永遠改變了我的人生。”
“什麼事?”
“我要當爸爸了,霍勒警監。”
哈利的眼睛眨了兩下。
“你得在湯姆找到我們之前先找到真正的凶手,霍勒警監,就這麼簡單。”
史文把鑿刀遞給哈利。
“你相信我嗎?”
“相信。”哈利扯了個謊,把鑿刀塞進夾克口袋。
鋼纜發出尖鳴,電梯又開始向上爬升。
35
星期日晚上美妙的胡扯
“希望你喜歡伊吉·帕普。”哈利說,把史文銬在四〇六室窗戶下方的電暖器上,“我們暫時隻有他可以看。”
“這就不錯了,”史文抬頭看著海報說,“我在柏林看過伊吉和醜角樂隊的表演,那時候這張海報的主人應該還沒出生吧。”
哈利看了看表:一點十分。湯姆和手下可能已經去他在蘇菲街的家查過了,現在可能在清查飯店。哈利無法得知他們到底還剩多少時間,他癱坐在沙發上,用雙手抹了抹臉。這個該死的史文!
計劃原本很簡單,隻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打電話給莫勒和克裏波刑事調查部部長,讓他們在電話上聽史文的證詞,然後再給他們三小時的時間逮捕湯姆,不然哈利就會打電話去報社,投下炸彈。一切非常簡單。哈利和史文隻要守在原地,直到確定湯姆被關進牢裏就可以了。之後,哈利就打電話給《晚郵報》記者羅傑,叫他打電話去找克裏波刑事調查部部長,請他對湯姆被捕之事發表意見。等這件事公諸大眾,哈利和史文再爬出他們躲藏的洞穴。
如果不是史文這一手,事情原本十分簡單。
“如果……”
“你想都別想,霍勒。”史文看都沒看哈利一眼。
該死的史文!哈利看了看表。他知道自己必須停止看表。他必須屏除時間的元素,厘清思緒,重新布陣,看現下這個情況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想。
可惡!
“好吧,”哈利說,閉上眼睛,“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史文傾身向前,手銬叮當作響。
哈利站在打開的窗戶旁抽煙,聆聽史文的故事。史文從他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父親說起:“我母親以為我去了哥本哈根,其實我是去柏林找他。他住在提爾公園附近的大房子裏,那裏也是大使館的所在地,房子裏有看門狗。我說服園丁陪我走到前門,然後按下門鈴。他打開門,我們麵對麵看著彼此,就好像站在鏡子前一樣,我們隻是站在那裏,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我甚至不需要說我是誰。最後他開始哭泣,擁抱了我。我跟他一起住了四個星期。他結了婚,有三個小孩。我沒問他做什麼工作,他也沒告訴我。他妻子蘭迪罹患了不治的心髒疾病,住在阿爾卑斯山的某個高級療養院裏。這聽起來像是愛情小說裏的橋段。我還問過他幾次,問他是不是看了愛情小說才這樣安排的。毫無疑問,他愛蘭迪,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他沉浸在愛河裏。當他說起蘭迪就要死了,聽起來就像是在女性雜誌上可以讀到的內容一樣。一天下午,他妻子的一個女性朋友去他家做客,我們一起喝茶,他說命運把蘭迪送進他懷裏,他們那麼相愛,愛得毫無保留,因此命運懲罰他們,讓蘭迪的生命提前凋零,但她美麗的容顏卻沒有失去半點光彩。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不紅氣不喘。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走下樓梯去酒櫃裏找東西喝,卻看見他的一個女友偷偷溜出他的寢室。”
哈利點了點頭。晚風是否變得凜冽?還是他的心理作用?史文換了個姿勢。
“白天隻有我一個人在家。他有兩個女兒,一個十四歲,一個十六歲,名叫芭蒂和愛麗絲。對她們來說,我的出現當然非常刺激,竟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她們都愛上了我,但我選擇了更小的芭蒂。有一天她提早放學,回到家裏,我帶她進了父親的寢室。事後她要換下沾了血跡的床單,我把她趕出去,鎖上房門,把鑰匙交給園丁,請園丁拿去給我父親。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我父親問我要不要替他工作,這就是我會踏進鑽石走私這一行的原因。”史文頓了頓。
“沒剩多少時間了。”哈利說。
“我負責的是奧斯陸的部分。除了早期失手過幾次,被判兩次有條件緩刑之外,我可以說完全勝任這份工作。我的專長是通過機場海關。通關非常簡單,隻要穿著體麵,看起來不害怕就好,而我真的一點也不害怕,我根本就無所謂。我以前還常戴上神父的硬領,當然這個把戲太明顯了,可能會立刻引起海關人員的注意,但重點是你必須知道神父走路的樣子,知道他們如何梳理頭發、穿什麼樣的鞋子、握住雙手的方式、會有什麼樣的臉部表情。隻要學會這些,幾乎不會有人攔你。海關可能還是會起疑,可是攔阻神父的門檻比較高,他們如果讓留長發的嬉皮士通過,卻攔下神父檢查行李,結果什麼都沒發現,一定會引來民怨。海關跟其他政府單位沒有兩樣,他們希望給社會大眾正麵的印象,讓大家認為他們能做好分內工作,雖然這個印象是錯誤的。
“我父親在一九八五年死於癌症。當時蘭迪的不治之症依然不治,但病情沒有糟到無法讓她飛回柏林接管我父親的事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發現我奪去了芭蒂的貞操,但我很快就沒了工作。她說他們不想再繼續經營挪威的生意,但她也沒派給我其他工作。我在奧斯陸過了幾年無業遊民的生活,後來搬去布拉格。鐵幕落下之後,布拉格成了走私客的天堂,我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在布拉格很快就找到了立足之地。我賺錢很快,花錢也很快。我交朋友,但不會跟任何人深交。跟女人也一樣,我不需要,你知道為什麼嗎,霍勒?因為我從我父親那裏遺傳到一個天賦,我有一種可以讓女人愛上我的能力。”
史文朝伊吉的海報點了點頭:“對女人來說,最強烈的春藥莫過於一個令其墜入愛河的男人。我專門找已婚女人,因為她們事後不會給我惹太多麻煩。當我需要錢應急的時候,她們也會願意拿錢給我,雖然次數不會太多。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時間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三十多年來,我的笑容是自由的,女人的床是我的落腳處,我的下身是她們的接力棒。”史文把頭倚在牆上,閉上眼睛。
“聽起來一定很可笑,但你可以相信我,從我嘴裏說出來的關於愛的甜言蜜語,就跟我母親從我父親口中聽見的甜言蜜語一樣發自真心,絕對真誠。我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都給了女人,但是一等到熱情結束,我就會請她們離開。我付不起住療養院的錢。我的關係總是這樣結束,我也以為會永遠這樣下去。直到一年秋天,我走進瓦茨拉夫廣場的歐洲大飯店酒吧,遇見了她。伊娃。是的,她的名字叫伊娃。說不矛盾其實是假的,霍勒。我看見她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她不是美女,她隻是表現得像美女,但是覺得自己美麗的人就是美麗的。我對女人頗有一手,所以就過去找她。她沒有叫我滾,隻是保持距離,以禮相待,這卻讓我為之瘋狂。”史文露出會心的微笑。
“對男人來說,最強烈的春藥莫過於尚未墜入愛河的女人。伊娃比我年輕二十六歲,比我更有型,最重要的是,她不需要我。她可以繼續做她的工作。她以為我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的——她專門挑逗德國生意人,替他們口交。”
“那她為什麼不繼續做下去?”哈利問,對伊吉的海報吐了口煙。
“因為她沒有機會繼續做下去。我愛上了她,我不想跟別的男人分享她,我想要獨自擁有她,但伊娃就跟大多數沒有墜入愛河的女人一樣,她重視的是經濟上的安全感。所以為了要獨自擁有她,我必須賺錢。從塞拉利昂走私血鑽的風險很低,但賺來的錢沒辦法讓我富有到讓她難以抗拒,走私毒品的風險又太高,這就是最後我會走私軍火、結識了王子這個人的原因。我跟王子在布拉格見過兩次麵,談好軍火走私的做法和條件。我與王子第二次碰麵是在瓦茨拉夫廣場的露天餐廳,那天我說服伊娃假扮成到處拍照的觀光客,她拍的照片‘正好’把我跟王子坐的那桌拍了進去。我替人做完工作,對方如果不付錢,通常都會收到一張我們的合照作為提醒。這一招很有效。王子做事向來幹脆利落,我跟他做買賣從來沒出過問題。我是後來才發現他是警察的。”
哈利關上窗戶,在沙發床上坐下。
“今年春天我接到一通電話,”史文說,“是從挪威打來的,說的是厄斯蘭方言。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拿到我的電話號碼的。這個人似乎把我摸得一清二楚,幾乎讓我汗毛直豎,不對,他真的讓我汗毛直豎。他知道我母親是誰,我被判過什麼刑,以及多年來我專門走私五芒星血鑽。不過最可怕的是,他知道我開始走私軍火。他兩種貨都要。他要一顆鑽石和一把帶有消音器的捷克造手槍。他開出的價碼高得讓人難以想象。我拒絕了手槍的部分,說他必須通過另一個渠道取得手槍,可是他堅持一定要直接經過我,不經過中間人。他提高了價碼。我說過,伊娃是個要求很多的女人,我不能失去她,所以我就答應了。”
“你到底答應了什麼?”
“這個人對交貨方式有非常特殊的要求,交貨地點必須在維格蘭雕塑公園,就在生命之柱底下。第一次交貨是在五個星期前,時間是下午五點,那個時段是觀光客最多的高峰期,下班的人也會在公園裏散步。他說這對他和我來說都很方便,進出都不會引人注意。反正我會被認出來的概率本來就很低。很多年前,我在布拉格一家當地酒吧看見一個以前在學校經常打我的挪威同學,他完全沒認出我。我搬到布拉格之後,隻遇到過兩個奧斯陸人,一個是這個同學,另一個是去布拉格度蜜月而和我扯上關係的女人。”
哈利點了點頭。
“反正,”史文說,“這個客戶希望我們不要碰麵,我覺得沒問題。他要我把貨裝在褐色塑料袋裏,放進維格蘭雕塑公園中央噴泉雕塑前方的綠色垃圾桶,然後立刻離開。我必須準時,這點非常重要。我們說好的金額會在事前彙入我在瑞士的賬戶。他說他這樣找上我,我應該不敢跟他耍什麼花招,而他指望的就是這一點。他說對了。可以給我一根煙嗎?”
哈利替他點了一根煙。
“第一次交貨之後,他打電話給我,又訂了一把格洛克23手槍和第二顆血鑽,隔周交貨,同樣的時間、地點和交貨方式。那天是星期日,公園裏的人還是一樣多。”
“跟馬裏斯命案同樣的日期和時間。”
“什麼?”
“沒事,繼續。”
“這樣重複了三次,總是相隔五天,可是最後一次有點不一樣。這次他有兩個要求,一個在星期六,一個在星期日,也就是昨天。客戶要求我星期六住在我母親家,方便他計劃有變時跟我聯絡。我是沒問題,反正我也會去看我母親,我期待見到我母親,因為我有好消息要告訴她。”
“告訴她她要當祖母了。”
史文點了點頭:“而且我要結婚了。”
哈利熄滅手中的香煙:“所以你要說的是,我們在你的行李箱裏發現的鑽石和手槍是星期日要交的貨?”
“對。”
“嗯。”
“我說完了,現在呢?”
哈利把雙手放在腦後,靠上沙發床,打了個哈欠:“你是伊吉的老歌迷,一定聽過《Blah Blah Blah》這張專輯吧?很棒的一張專輯。美妙的胡扯。”
“美妙的胡扯?”
史文的手肘撞上電暖器,發出空洞的鏗鏘聲。
哈利站了起來:“我得理清思緒。街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修車廠,需要我幫你買點什麼嗎?”
史文閉上眼睛:“聽著,霍勒,我們在同一條船上,而且這條船正在下沉。你不隻是個惡毒的渾球,而且蠢死了。”
哈利咧嘴一笑,站了起來:“這我得想一想。”
二十分鍾後,哈利回到寢室,史文已經睡著,一隻手臂被銬在電暖器上,仿佛在招手。
哈利在桌上放了兩個漢堡、一包薯條和一大瓶可口可樂。
史文揉了揉昏沉的雙眼:“你仔細想過了嗎,霍勒?”
“嗯。”
“想了什麼?”
“想了你的女友在布拉格替你和湯姆拍的照片。”
“跟那些照片有什麼關係?”
哈利解開手銬:“照片跟這件案子沒有關係。我是在想她假扮成觀光客,去做觀光客做的事。”
“做什麼事?”
“我剛剛說過了,拍照。”
史文揉揉手腕,仔細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喝可樂用的杯子呢,霍勒?”
哈利指了指可樂瓶。
史文打開瓶蓋,半睜著眼睛斜視哈利。
“你要冒險跟連環殺手用同一個瓶子喝飲料?”
哈利滿嘴漢堡,回答說:“同一條船,同一個瓶子。”
奧莉坐在客廳裏,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她沒開燈,希望他們以為她不在家,便會放棄離去。他們一直打電話,按門鈴,在院子裏大聲叫嚷,對廚房窗戶丟石頭。“無話可說。”她接起電話後說道,隨即拔掉電話插頭。最後他們站在她家周圍,手裏拿著長長的黑色長焦鏡頭守候著。她走到窗前,拉上窗簾,立刻聽見他們的相機發出昆蟲的叫聲。吱吱吱,吱吱吱,哢嚓。吱吱吱,吱吱吱,哢嚓。
已經過了將近一天,警方還是沒發現他們抓錯了人。也許他們要等到星期一正常上班的時候,才會查清楚這件事。
有人可以說說話就好了。但依娜跟她那個神秘的紳士朋友度假去了,還沒回來。是不是應該打電話給那個女警貝雅特?警方逮捕史文並不是她的錯。貝雅特似乎知道史文不是那種會到處殺人的人。貝雅特甚至還留了電話號碼,說如果有任何事情想跟她說,隨時都可以打電話。任何事情都可以。
奧莉凝視窗外。枯死的梨樹的側影仿佛緊抓月亮的手指。月亮低低掛在院子和火車站上方,仿佛一張死人的臉,臉上的白色肌膚爬著突起的藍色血管。
依娜是怎麼了?她說最晚星期日下午就會回來的。奧莉原本幻想,如果可以泡杯茶,讓依娜見見史文,會有多麼溫馨。依娜一向很準時,很可靠。
奧莉等到牆上時鍾敲了兩下。然後,她掏出那個電話號碼。
鈴聲響到第三聲,電話接通了。“我是貝雅特。”一個昏沉的聲音說。
“你好,我是奧莉·希芬森,很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你。”
“沒關係,希芬森老太太。”
“叫我奧莉就好。”
“奧莉,抱歉,我還不是很清醒。”
“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我很擔心我的房客依娜,她早就應該回來了,而且這兩天又發生了這麼多事,呃,我很擔心。”
奧莉沒有馬上聽見回話,心想貝雅特該不會又睡著了吧?但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次一點也不昏沉:“奧莉,你是在說你有個房客嗎?”
“對啊,她叫依娜,她睡在女傭房。哦,對,我沒帶你去看那房間,對不對?因為那是在後樓梯那邊,她整個周末都不在。”
“她去哪裏了?跟誰在一起?”
“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我最近才知道有這個人,而且依娜還沒介紹給我認識。依娜隻說他們要去他的度假小屋。”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們的,奧莉。”
“是嗎?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奧莉覺得淚水溢滿眼眶,卻又無力抑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奧莉。”奧莉聽見貝雅特趕緊補充,“我不是在對你發脾氣,查清楚這些是我的工作,你不可能知道這些事跟我們的案子有關。我會聯絡勤務中心,他們會打給你,詢問依娜的個人資料,然後會處理這件事。我相信她應該沒事,不過還是小心點比較好,對不對?除此之外,我想你應該去睡一會兒。我早上會打給你,好嗎,奧莉?”
“好。”奧莉說,盡量在話音中帶著笑聲。她很想問貝雅特,史文的事情怎麼樣了,但她問不出口。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再見。”
奧莉掛上電話,淚水滑下麵頰。
貝雅特鎮定下來,試著入睡。她聆聽房子的聲音。房子在說話。母親十一點就關上了電視,現在樓下靜悄悄的。貝雅特心想,不知道母親是不是也在想著他,想著她的父親。她們母女倆很少提到她的父親,一旦提起,兩個人都會元氣大傷。她已經開始在市中心找房子了。去年她便覺得,住在母親房子的這一整層樓裏,有一種被監禁的感覺,尤其是她開始跟哈福森交往之後,這種感覺更為強烈。哈福森是個個性穩若磐石的警察,來自斯泰恩謝爾市,她以他的姓氏哈福森來稱呼他。哈福森對她十分尊重,而且抱著謹慎的態度對待她,不知為何,她十分珍視這一點。她搬去奧斯陸就不可能享有這麼大的空間,而且她會想念這棟房子的聲音,想念這些從小到大伴她入睡的無言獨白。
電話再度響起。貝雅特歎了口氣,伸出手臂:“喂,奧莉嗎?”
“我是哈利,你好像已經醒了。”
貝雅特在床上坐了起來:“對啊,今天晚上電話響個不停,有什麼事嗎?”
“我需要一點幫助,你是我唯一敢相信的人。”
“這樣啊,根據我對你的了解,這代表我要有麻煩了。”
“很多麻煩,你願意幫忙嗎?”
“如果我說‘不要’呢?”
“你先聽我說完,再說‘不要’也不遲。”
36
星期一照片
星期一早上,五點四十五分,太陽從艾克柏山後麵露臉,放出光芒。在警署前台值班的塞科利達保安人員打了個哈欠,從《晚郵報》上抬起雙眼,看向早上第一個拿出身份識別卡上班的人。
“報上說快要下雨了。”他說,很高興見到另一個人。
高大男子一臉陰鬱地瞥了他一眼,並不接話。
兩分鍾後,三名男子跟著進來,同樣表情嚴峻,無意說話。
早上六點,四名男子在六樓警署指揮官的辦公室裏坐下。
“呃,”指揮官說,“我們有一位警監從拘留所帶走了命案嫌疑人,目前下落不明。”
指揮官之所以坐得住這個位子,在於他具有歸納問題和簡潔闡述應辦事項的能力:“所以我建議他媽的快把他們給找出來!目前為止,究竟發生了什麼?”
克裏波刑事調查部部長偷偷瞥了莫勒和湯姆一眼,清了清喉嚨,答道:“我們已經指派一個由資深警探組成的小組來辦這件案子,這個小組由瓦勒警監領導,小組成員也由瓦勒警監親自挑選,三位成員來自密勤局,兩名來自犯罪特警隊。昨天深夜,拘留所的警察彙報說史文沒有回去,一小時之後,他們就已經開始著手調查。”
“漂亮,動作很快,但是巡警為什麼沒有收到通知?巡邏車呢?”
“我們希望等案情有進一步發展,然後在這場會議上做出決定。拉許,讓我們聽聽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克裏波刑事調查部部長以手指撫摸上唇:“瓦勒警監已經承諾會在今天之內把哈利和史文捉回來,目前為止我們已經設法不讓消息泄露出去。知道史文不在拘留所的隻有我們四個人和拘留所的葛洛斯。另外,我們已經聯絡烏勒斯莫監獄,請他們取消史文的囚室和移交手續。我們告訴他們說,根據線報,史文在烏勒斯莫監獄可能不安全,因此暫時將他移送到一個秘密地點。簡而言之,我們目前先把消息壓下來,直到瓦勒警監和他的小組替我們解除這個危機。當然了,拉許,決定權在你。”
指揮官拉許雙手指尖互觸,深思熟慮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背對眾人:“上星期我搭出租車時,車上剛好有一份報紙攤開放在我旁邊,我就問司機對快遞員殺手有什麼想法。傾聽基層民眾的想法總是很有意思的。他說快遞員殺手的問題和世貿中心的問題是一樣的:問問題的先後順序錯了。大家都在問‘是誰’和‘怎麼發生的’,可是要解開謎題,必須先問另一個問題。你知道這個問題是什麼嗎,托列夫?”
克裏波刑事調查部部長托列夫沉默不語。
“托列夫,這個問題就是‘為什麼’。那個出租車司機可不是笨蛋。在座各位問過這個問題了嗎?”指揮官抖著腳跟,等待眾人回答。
“我無意冒犯這個出租車司機,”托列夫終於說,“但我不確定這個案子有‘為什麼’,至少沒有一個理性的‘為什麼’。在座各位應該都知道哈利的心理狀態很不穩定,還是個酒鬼,這就是他被革職的原因。”
“就算瘋子也是有動機的,托列夫。”有人謹慎地清了清喉嚨。
“湯姆,請說。”
“巴陶狄。”
“巴陶狄?”
“巴陶狄是埃及航空的飛行員,他因為被航空公司降職,蓄意讓載滿乘客的飛機墜毀,作為報複。”
“你想說的是什麼,湯姆?”
“星期六晚上我們逮捕史文之後,我在停車場追上哈利,跟他聊了一下,他顯然非常不滿,原因是他被革職,而且我們沒有把逮捕快遞員殺手的功勞算在他頭上。”
“巴陶狄……”
清晨第一道陽光穿過窗戶灑了進來,指揮官以手遮眉:“莫勒,你一句話都沒說,你認為呢?”
莫勒凝望指揮官拉許在窗前的側影,他的胃疼痛不已,不僅感覺自己快要爆炸,而且希望自己幹脆爆炸。自從昨晚被吵醒,得知這起綁架案之後,他就一直期待有人能用力把他搖醒,告訴他這隻是一場噩夢。
“我不知道,”莫勒歎了口氣,“老實說,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指揮官緩緩點了點頭:“如果我們封鎖消息的這件事傳出去,一定會受到輿論譴責。”
“精練的總結,拉許,”托列夫說,“可是如果我們把連環殺手逃走的消息走漏了,一樣會受到輿論譴責,就算我們再把人找回來也是一樣。不過,還是有個辦法可以安靜地解決這個問題。據我所知,湯姆有個計劃。”
“湯姆,什麼計劃?”
湯姆的左掌包住右拳。“這樣說好了,”他說,“很顯然,這個計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所以我要動用一些非傳統的方法,由於這個方法會造成一些後果,所以我建議你們最好不要知道這個計劃。”
指揮官回過身來,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湯姆,你想得真是周到,但恐怕我沒辦法同意……”
“我堅持……”
指揮官蹙起眉頭:“你堅持?你知道這樣做的風險嗎,湯姆?”
湯姆張開雙掌,凝視自己的手:“我知道,我個人會扛下這個責任。這次的調查工作是我跟哈利緊密合作,身為負責人,我應該看出征兆並采取行動才對,尤其是我跟他在停車場聊過以後。”
指揮官對湯姆投以疑惑的眼光,然後轉過身,麵對窗戶,站立不動。長方形的陽光在地板上緩緩爬動。接著,他聳起肩膀,抖了抖身子,仿佛感到寒冷。“你的時間隻到午夜,”指揮官對著窗玻璃說,“然後嫌犯失蹤的消息就會對媒體公布。還有,記住我們沒開過這場會。”
莫勒走出門時,看見托列夫捏了捏湯姆的手,露出帶有感激之意的溫暖微笑,但笑容一閃即逝。那是感謝的表情,莫勒心想,也是心照不宣地指定王儲的表情。
鑒定組警員畢爾·侯勒姆手裏拿著話筒,看著麵露期待地望著他的日本麵孔,心裏覺得自己十分白癡。他手心冒汗,卻不是因為熱,正好相反,停在布裏斯托飯店外的豪華空調車內的溫度,比外麵晨光底下低了好幾度。他手心冒汗,是因為必須對話筒說話,而且得說英語。
導遊介紹說,侯勒姆是挪威警察,一個麵露微笑的老人便拿出相機,仿佛侯勒姆是觀光景點。侯勒姆看了看表:七點整。接下來他還要麵對更多旅行團,隻能硬撐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氣,說出他在前來這裏的路上練習過的一段話:“我們跟全奧斯陸的旅行社核對過,你們這一團在星期六下午五點去過維格蘭雕塑公園。我想知道的是,你們有多少人在那裏拍了照片?”
沒有反應。
侯勒姆一臉困窘,望向導遊。
導遊麵帶微笑,向侯勒姆鞠了個躬,從他手中拿過話筒,對團員說起話來。侯勒姆隻能假設導遊用日語傳達的信息跟他剛才說的大致相同。導遊說完,又微微鞠躬。侯勒姆盯著高舉的手臂,看來今天他們在相片處理室可有得忙了。
羅傑·錢登鎖上車,口中哼著《變成日本人》這首歌。從停車場走到《晚郵報》位於郵報大樓的新辦公室距離很短,但他知道自己仍會小跑前往辦公室。不是因為他遲到了,正好相反,因為他是少數幸運兒之一,每天都抱著期待的心情去上班。他迫不及待地要讓自己置身於令他想起工作的熟悉事物中,諸如設有電話和電腦的辦公室、成堆的當日報紙、同事講話的嗡嗡聲、咕咕作響的咖啡機、吸煙室的八卦、晨間會議的活潑氣氛。昨天他在奧莉·希芬森的住處外待了一整天,唯一的收獲是一張她站在窗前的照片。但是這很好,他喜歡困難的任務,而犯罪線的困難任務多到難以計數。以前蒂凡都叫他“犯罪癮君子”。他不喜歡蒂凡用這些字眼,因為他弟弟托馬斯就吸毒。羅傑工作勤奮,念過政治學,正好喜歡當犯罪線記者。針對這個部分,蒂凡的說法不無道理,這份工作的許多層麵的確類似上癮。他原本跑的是政治線,後來去犯罪組暫時幫忙,過了不久,他就發現唯有關於生死的新聞才能刺激腎上腺素分泌,令人亢奮。當天他就去找總編輯,也立刻被調到了犯罪組,成了固定成員。總編輯顯然曾經見過別人有過相同的經曆。從那天起,羅傑下車後總是小跑前往辦公室。
不過今天他沒跨出幾步,就被人叫住了。
“早安。”一名男子說。這人不知道是從哪裏跑出來的,現在就站在他的正前方。男子身穿短褲和黑色皮夾克,盡管這座立體停車場十分陰暗,他臉上仍戴著飛行墨鏡。羅傑一看便知是警察。
“早安。”羅傑說。
“錢登,我有話要告訴你。”
男子雙臂下垂,手背覆蓋一層黑毛。羅傑心想如果他把手插在皮夾克口袋裏或是負在身後,看起來會更自然。男子的這個姿勢讓人覺得他打算用雙手做些什麼,至於是什麼則難以揣測。
“什麼話?”羅傑問,聽見自己句尾所帶的問號在四壁間回蕩。
男子傾身向前。“你弟弟在烏勒斯莫監獄服刑,對吧?”男子說。
“那又怎樣?”
羅傑知道外麵的奧斯陸陽光普照,但這個汽車地下墓穴忽然變得冷颼颼。
“如果你關心他的近況,你就得幫我們一個忙。你在聽嗎,羅傑?”
羅傑詫異地點點頭。
“如果哈利·霍勒警監打電話給你,我們要你問他人在哪裏,如果他不告訴你,你就跟他安排見麵,對他說除非你親自見到他,否則你不會冒險刊登他說的事。碰麵時間要在今天午夜以前。”
“他說的什麼事?”
“他可能會對某個警監做出沒有事實根據的指控,這個警監的名字我不能說,而且你也不用知道,反正最後也不會登出來。”
“可是……”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跟他打完電話以後,我要你打這個電話號碼,告訴我們哈利在哪裏,或是你跟他約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麵,聽清楚了嗎?”男子用左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交給羅傑。
羅傑看了紙上寫的電話號碼,搖了搖頭。他雖然害怕,還是感覺得到心中湧出笑意,或許他正是因為害怕才會如此。
“我知道你是警察,”羅傑說,避免臉上浮現笑容,“你一定知道這件事是包不住的,我是記者,我不能……”
“錢登。”男子取下墨鏡。停車場雖然昏暗,男子那對灰色瞳孔仍然隻是兩個小點:“你弟弟住在A107號囚室,每周二,跟其他慣犯一樣,他需要的海洛因被遞進去,而且他拿到以後就會立刻注射,從不檢查。他到目前為止都安然無恙,你懂我意思了吧?”
羅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問題,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聽錯。
“很好,”男子說,“有問題嗎?”
羅傑得先舔濕嘴唇才能說話:“你們為什麼認為哈利·霍勒會打電話給我?”
“因為他走投無路了,”男子戴上墨鏡,“因為昨天你在國家劇院前麵給了他一張名片。祝你有愉快的一天,錢登。”
男子離開之後,羅傑才有辦法移動身體。他吸進停車場地下室濕冷且帶有塵埃的空氣。前往郵報大樓這短短的一條路,他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沉重。
奧斯陸地區的挪威電信公司控製室裏,克勞斯·托西森麵前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正在跳動。他告訴同事不要吵他,然後鎖上了門。
他的襯衫被汗水浸濕,並不是因為他慢跑來上班。今天他步行來上班,步伐不快也不慢。他往辦公室走去時,聽見接待員叫他,便停下腳步。接待員叫的是他的姓,他喜歡別人叫他的姓。
“你有訪客。”接待員說,指了指坐在接待室沙發上的男子。
托西森大吃一驚。他之所以吃驚,是因為他的工作不需要接待訪客。這並非巧合,從事這份工作和過這種私生活是他自己的選擇,為的是避免跟其他人有直接接觸,除非必要。
沙發上的男子站了起來,對托西森表示他是警察,然後請托西森坐下。托西森陷在椅子裏,而且越陷越深,全身冒汗。警察。他已經有十五年沒跟警察有瓜葛了,這段時間他雖然隻吃過一張罰單,但一看見街上的巡警仍會產生偏執的想法。男子一開口說話,托西森的毛孔就開始泌出汗水。
男子開門見山地說他們需要托西森幫忙追蹤一部手機。托西森曾替警方做過類似的工作,這工作相當簡單。手機在開機時,每半小時會傳送一次信號,便會被遍布各地的基地台記錄。此外,基地台會接收和記錄用戶接聽和打出的所有電話。要查出手機位置,隻要知道手機是在哪個基地台的覆蓋範圍內,再進行交叉計算,就可以將手機位置鎖定在一平方公裏內。這就是那次在克裏斯蒂安桑市附近的自然保護區,他會如此不堪的原因,而那也是他跟警察唯一有瓜葛的一次。
托西森說竊聽電話必須經過上司同意,但男子說這件事很緊急,他們沒有時間通過正式渠道。除了監聽一部特定手機之外(托西森發現手機的用戶名叫哈利·霍勒),男子還要托西森監聽其他幾部手機,因為他們要找的這個哈利·霍勒可能會聯絡這些人。
托西森問男子為什麼要特別找他,其他人不是比他更有經驗嗎?他背上的汗水開始變得冰涼,使得他在冷氣接待室裏微微發抖。
“因為我們知道你會三緘其口,托西森,就跟我們不會告訴你的上司和同事你一九八七年一月在史登斯公園脫褲子被逮個正著一樣。臥底警察說你隻穿了一件外套,其他什麼都沒穿,我想一定很冷吧……”
托西森用力吞了口唾沫。他們說過,這件事過幾年就會從檔案中刪除。
他又吞了口唾沫。
要追蹤這部手機的位置幾乎是不可能的。這部手機處於開機狀態,他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每小時都會收到一次信號,但信號每次都從不同地方傳來,仿佛是在耍他。
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名單列出的地址上,其中一個市內電話號碼的地址是科博街21號。他查看這個號碼,發現這個號碼屬於鑒識中心。
電話一響,貝雅特就接了起來。
“怎麼樣?”電話那頭的聲音說。
“目前為止不大看好。”
“嗯。”
“我請兩個人去洗照片,一洗好就拿來給我。”
“史文沒在照片裏。”
“如果芭芭拉遇害當時,他在維格蘭雕塑公園的噴泉雕塑附近,那他實在不走運。我已經看過將近一百張照片,他絕對不在裏麵。”
“他穿白色短袖襯衫和藍色……”
“你已經說過了,哈利。”
“也沒有相似的麵孔?”
“我很擅長辨認麵孔,哈利,這些照片裏都沒有他。”
“嗯。”
侯勒姆拿了一疊剛洗好的照片來到貝雅特的辦公室門口,照片仍然散發著顯影劑的臭味。貝雅特招了招手,請他進來。侯勒姆把照片放在她桌上,指了指其中一張,蹺起拇指,隨即出門而去。
“等一下,”貝雅特說,“我剛拿到新照片,是星期六下午五點去過那裏的旅行團拍的。讓我看看……”
“快點。”
“沒錯。我的天……猜猜看我看見誰了?”
“真的?”
“對,是史文·希芬森,看起來跟他本人一樣高大。他在維格蘭雕刻的六個巨人像前麵,側麵入鏡,看起來像是正好經過。”
“他手裏是不是拿著一個褐色塑料袋?”
“照片的角度取得很高,沒辦法看到。”
“好吧,至少他去過那裏。”
“對,可是星期六那天沒有人遇害,哈利,所以這不是任何命案的不在場證明。”
“不過這表示他說的話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
“呃,一流的謊言有百分之九十是真實的。”貝雅特突然覺得雙耳發熱,因為她發現這句話根本就是從“哈利福音”裏引述出來的,她甚至還模仿了哈利的語氣。“你在哪裏?”她趕緊問上一句。
“我說過了,你最好不要知道,這樣對我們兩人都好。”
“抱歉,一時忘了。”
一陣沉默。
“我們……呃,會繼續檢查照片,”貝雅特說,“侯勒姆那裏還有其他命案發生時在維格蘭雕塑公園觀光的旅行團名單。”
哈利咕噥了一聲,掛上電話,貝雅特把這聲咕噥解讀為“謝謝”。
哈利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兩側,緊緊閉上雙眼。算上今天早上睡的兩小時,他這三天一共隻睡了六小時,他知道自己還要再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再睡覺。睡夢中他看見了街道,地圖浮現在他眼前,他看見奧斯陸街道的名稱:鬆斯街、尼德塔街、史基思莫街,全都是坎本區的蜿蜒小巷。他還夢到了:夜晚,天空飄著雪,他獨自走在基努拉卡區(是馬克路,還是托夫德街?),一輛紅色跑車停在路旁,車上有兩個人。他走近了些,看見其中一人是女人,身穿舊式連衣裙。他叫她的名字,叫的是“愛倫”。女人轉過頭來,張口答應,嘴裏卻滿是不斷湧出的碎石。